市委市政府的职能是全能型的，各行各业什么都要管，什么都包揽，因此，领导们便一年到头忙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形成这样一种状态，就是千头万绪，哪头的压力增大，领导们关注重心就倾向于哪头，而不是按照哪方面最重要则抓哪头的原则。
从河阳全市而言，首要任务是GDP，是经济增长，这里面包括了产业发展、项目建设、招商引资、城市建设……然后是社会稳定、计划生育，还有各种检查、考核、评比，还有上面临时通知的会议、调研、视察，又有各种学习、参观、考察……每一项事情不是要牵扯大量精力，就是要耗费大量时间，有时几项事情集中而来，接踵而至，会弄得人应接不暇，往往是这头的事还没个结果，那头又来了新的事情，只好把这头的事情暂时搁下。许多本该及时解决和处理的事情，就因为一下没有来得及处理或解决，很快便被新的事情给遮蔽、淹没了。李梦奇教授提出的“别墅问题”就是如此。
李梦奇在双边座谈会上对“别墅问题”慷慨陈词，会后，陆浩明本来想在某个会上专门商议一下如何处理这个问题，结果每次常委会都有讨论不完的议题，这个问题便一直拖延，最后无形之中被搁置起来。市长尹凡虽然私下里摸了一下这几幢别墅的来龙去脉，却因陆浩明一直没有主动提及这件事，自己本来受了他一顿抢白，不愿主动去惹一身骚，结果，导致“别墅问题”最终演变成一场“别墅事件”。
河阳市大力实施旅游开发战略，不仅在做规划和项目，同时也做了一些宣传，比如邀请记者和画家们前来采风，撰写稿件，拍摄宣传画页；在省城电视台和省报上打出风光广告等等。这样，外面的人开始知道这一处交通相对不便的地方竟然有旖旎秀美的山水风光、全国罕见的袖珍型原始森林、全省唯一的地热温泉以及流传久远的佛道名胜等等，这么丰富的旅游资源别处确实少见。于是少数性急的人不等这儿旅游条件开发成熟，便先行来到这里，尤其是那些摄影家、画家还有报刊记者，起初是一请就到，到后来不请自来，大家都为这里的风景“养在深闺人未识。”
而感慨，也为自己能先睹为快、捷足先登而庆幸。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李梦奇教授考察时发现的那所“研究所”，又开始了一轮新的土木工程建设。
这一段日子，运送钢筋、水泥与沙石的车辆穿梭于玉笏山脚那条人迹罕至的马路上，它们的目的地是那座“研究所”。那儿，原先紧闭的大铁门现在整天敞开着，供载重车驶进驶出。载重车沉重的车轮把院子内修整得很好的草坪给碾得一片狼藉，一些小树也给压倒了。运输过来的建材堆放在别墅后面那块空地上，工人们操作着挖掘机和打桩机，在那儿忙碌地打着地基。有外来的旅游者和记者自驾游时误跟了车，随着载重车的屁股后面来到“研究所”，见这儿在大兴土木，问这是什么去处。工人们说，什么去处？你没长眼看呀？盖房子呗。又问盖什么房子？工人指一指前面几幢楼，说，和那一样，别墅！
谁的别墅？
这我们哪儿知道？我们只管干活。
也有听说这儿是研究所的，问，是不是盖研究所的楼啊？
一个技术人员模样的走过来：什么呀，是你懂还是我懂？图纸都在我手上呢。老子盖了多少房子，连办公楼和别墅都分不清呀？你也太小看人了吧！
一般人问到这里，也就拉倒，掉转车头走人。却偏偏有一个省报的记者，他写的新闻总是在各项评比中获奖的，对于新闻具有天生的敏感，他知道在玉笏山风景区的范围内盖别墅，肯定是违规的，即使盖的不是别墅也绝对不允许。尤其是这儿为了盖房，砍伐了成片的香樟林，其违规更甚！而且他听说，眼下一株树龄几十年的樟树被卖到大城市里作绿化之用，价格在万元以上。这里砍伐的香樟竟然有千年古樟，那么，在这里盖房还有毁林甚至是毁坏原始森林的嫌疑！于是，他连旅游也不去了，潜行藏迹在这里转悠了几天，把相关情况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又悄悄拍了些照片，回去后便写出一篇稿件，叫《省级自然保护区大兴土木—玉笏山原始香樟林让位于别墅群》。稿件写出后，省报的一家发行量很大的子刊登出来了，而且配了两幅很大的照片，一幅是别墅的照片，一幅是一个千年古樟砍剩下足有一张桌面大的木桩。这条新闻的标题和照片都很有冲击力，一时间引得舆论大哗。
起初，省内领导层还没动静，不知是不是平时不大看这类所谓“小报”，所以没关注到。但是，各路媒体却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不久，有大批记者接踵而至，其中有本省的有外地的，有电视台的有平面传媒的，有扛摄像机的有带录音笔的。他们中多数人的目的不是探奇览胜，或者说不唯独为探奇览胜，而是要来这里找新闻—当然，也不排除少数人是借采访为名来游山玩水的。这么一来，终于弄得河阳市领导很被动了。
陆浩明赶紧让秘书通知，立即召开市委常委会，商议对策。他提出，要对正在修建的别墅进行核查，到底那家所谓“研究所”是个什么东西，谁批准修建、何时批准、又为何建在那里的。他的口气很严肃，心里却未免有些懊悔，悔不该这段时间只顾忙别的，把李梦奇教授的批评与提醒给忘了。对于尹凡和其他副手们，陆浩明心里也有责难，这件事本应是他来这里之前发生的，在专家组提出意见的时候，他们也在场的，为何就不能主动出来承担责任做好工作？当然，这些话不好明说，只能在心里翻腾。
但陆浩明不说，尹凡也猜得出他会有这样的心思，他心里也在别扭着：这件事我倒是作了些了解，可是我怎么好主动给你讲呢？谁知道你会不会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本来，高前书记在的时候弄了份《信息直报》，意思就是未雨绸缪，及时掌握发生在本市的负面事件以便防患未然，你一来却以“怕伤害一线干部积极性”为由，暗示可以不用办下去了。如果有《直报》的话，说不定自己的记者先发现这个问题，就不会一下子捅到外面去了。退一万步说，即使最后核查这些别墅的建设违法，无论是高前还是我尹凡，并不知道内情，更没有半个批示，你陆浩明现在是河阳的主官，最后的责任还是得你来承担！
当然，尹凡心里的这些“官司”也不便说出，他用含糊的语言说，这个事情，据我所知，它跟省里的某个部门有关。当然，它建在河东县的管辖范围内，我们也必须负起责任。当然，这个这个，主要责任到底是在上面还是在下面，应该不难核查—尹凡这话在陆浩明听来，说了等于没说，他心里很不满意，又不能不耐着性子等尹凡说完。不过，尹凡的话中提到河东县，这又提醒了陆浩明，他吩咐正做记录的市委常委会秘书：马上打电话，请河东县委书记齐坚立即赶过来，让他把有关情况向常委会据实汇报！
秘书离开会议室去打电话，市委常委会成员一律在会议室里等齐坚赶过来。
趁这个空当，陆浩明继续说，别墅事件对河阳的影响够不利了，不能再无限度地扩散，要尽量缩小其影响！他对宣传部长余子言说，老余，这方面是你的责任，你看看该采取些什么办法。
余子言看了其他几位常委一眼，细长的小眼睛眨巴了两下，说，陆书记的建议很对，我非常赞成。在调查清楚有关背景并进行处理之前，先要尽量限制别墅事件的影响。我的意见嘛，在别墅工程暂停的同时，由市委宣传部和市政法委一起牵头，组织人员控制别墅所在地点的闲杂人等出入；省内的各个媒体，我们宣传部负责去做工作，请他们顾全大局，不再刊登这方面消息，中央的主流媒体，我们也尽量设法做工作。至于外面那些小报小刊，我们没法制约，但它们的影响范围有限，只要限制他们的采访，不用多久，它们很快会被其他新闻吸引过去的。
陆浩明赞许地点点头，说，看来，公安部门不得不抽调警力支持一下了。为了稳定，为了河阳旅游事业的发展，这是不得不采取的措施。
这天，陆浩明办公桌上的红机子响了，他一接电话，原来是省委书记宋远征亲自打来的。宋书记一张口就问，老陆啊，你们那个别墅的事情怎么回事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陆浩明说，真对不起了书记，河阳给省委添麻烦了！
宋书记手一挥说，这不是添麻烦的问题！你们究竟把事实真相弄清了没有？
这件事必须要严肃处理，不能马虎。
宋远征挥手陆浩明其实看不见，却从他的语气里感觉到这一点。他心情很沉重地回答说，我们开过常委会，会上河东县委书记如实汇报了事情的原委，这事河东县委县政府有责任，省里某些部门也有责任，我们正要请示省委该如何处理。
宋远征说，昨天林业部来过电话，说要派调查组下来调查，我跟他们说了，他们来调查，省里一定积极配合，不掖不藏，不遮不盖。只要结果出来，最后的处理，省里会坚决按照有关规章进行，请他们相信省里的态度。问题是你们一定要心中有数，这件事的影响究竟会到什么程度。既要将事情核查清楚、妥善处理，又不能影响到经济建设和发展。你们正在搞旅游开发，一定要以此事为鉴，做到开发和环保两不误。
陆浩明说，是，书记，我们正在以市委名义写一份情况报告，近日就报送省委。等正式调查结果出来，我们一定妥善处理，还要做好善后，借此对全市进行一场关于资源和环境保护的教育，确保河阳的发展不受影响，坚决不再给省委添乱！
这个情况报告，其实就是一份说明，向省委说清楚事件原委，前因后果，按照宋书记的要求，还要对事件可能造成的影响作出评估。
回过头来说，那天齐坚接到电话，半个小时内赶到河阳市委常委会议室。进门的时候，不知是因为赶路着急还是因为心里紧张，脑门子上淌着热汗。一进门，会议室里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他，让他感到了一股压力。其实，常委们多半是他的老上司或老同事，有的关系长期不错，目光里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意思，但齐坚却觉得有些目光含义复杂。他找了个后排的位置准备坐下。陆浩明招招手说，来，坐前面来，老齐！齐坚犹豫了一会儿，便挪到会议桌旁的位置上去，坐在郎军副市长身边。
陆浩明开门见山地说，老齐啊，今天开常委会，主要研究的是你那儿发生的问题，就是那几幢房子，媒体说是别墅，到底怎么回事？
郎军为了舒缓齐坚的紧张情绪，指指会议桌上的纸巾盒，说，先擦擦汗，慢慢说。
齐坚一边抽取餐巾纸擦着汗，脑子里把路上想过的东西又理了一遍，这才开始汇报情况，把那个“研究所”的来龙去脉讲了个大概。
原来，省农业厅马厅长在给河阳市介绍了农业招商项目“港阳绿色蔬菜有限责任公司”后，见这儿在协助项目落户和通过土地流转实行“公司+农户”的配套工作上做得比较圆满，很是满意。为了进一步支持这个项目，他要求省厅把这儿作为省里的农业开发援助项目来立项，这样可以给地方上提供一笔几百万的国家贴息贷款—当然，这个事，马厅长主要看的是尹凡的面子。为了这事，厅里主管项目的副厅长万福兴来过几趟。
万副厅长来，尹凡陪过一次，以后因为忙（当然更主要是由于身份不对等），再没陪过，而是由分管的农业副市长陪同。万副厅长这个人倒没什么架子，有时来了，听说分管副市长出差了，他便不在河阳市停留，而会直接“杀。”
到河东县去，走走看看聊聊。不知怎的，他与河东县委书记齐坚两人很是投缘。
万福兴喝酒很豪爽，喜欢喝茅台，每次来，齐坚都用15年茅台招待他，一上来，二三两的大杯一口下肚，再翻转杯口让他检验，这样，一顿饭至少喝掉两瓶茅台。当然，齐坚够义气，万福兴也不含糊，除了给齐坚贴息贷款指标之外，还另外找个由头，给河东县拨了一笔数额不小的农业专项资金。他说，这钱给谁不是给？你老齐这么够朋友，我怎么着也得为你的政绩添点光，加点彩！
后来，有一回万福兴来河东，对齐坚说，厅里一位老领导，现在退到二线了，他想在乡下找个环境幽雅的地方建幢房子养老，做个“桃花源中人”，并委托我来办这件事。我老万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这样的事情不帮着办说不过去，更何况还有其他几位哥们儿—包括我老万自己也有相同的想法：别看现在在台上挺风光，可转眼就到退休年龄。我跟老领导推荐了河东这儿，老领导相信我的眼光，但我想还是多少要让他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形，这次来呢，准备拍个光碟带回去让他看看。齐坚说，这个好办，让县里电视台的人帮你去拍，只要是河东的地盘，你看上哪一块都行！
结果，万福兴看上了玉笏山下那一片地势相对平坦的樟树林，那儿背山面溪，僻静幽雅，古木森森，云碧风清，现场看着感觉相当好，拍成光碟的画面更胜一筹。过了不久，万福兴说，老领导他们几个一致认可我推荐的这个地方，打算就在这儿建山庄呢。齐坚起初有些顾虑：那儿尽管一直属于河东县管辖范围，毕竟是一处原始林，而且与玉笏山旅游风景区连在一起。在这样的地方修建房屋，如果是其他单位的提议，自己是绝对不会准许的。万福兴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对他说，规划和土地方面的问题，想法子变通，操作一下不难解决。上面万一有情况，凭老领导一句话，完全可以疏通。他接着又说，老齐啊，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你在河东县也已经干了这么些年，说不定哪天就要高升—离开这儿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嘛。这儿这么好一处地方，我想你对它也是有感情的，在这儿留下一处房屋，将来告老还乡，住这儿比住哪儿都强！以后我们都退休了，到夏天炎热季节来这儿做个邻居，过过陶渊明的生活，多好，多有情趣！
齐坚说，风景区一直想着要把整座山都划归他们管辖，我们可是一直顶着。
就是嘛，不趁现在做工作，以后说不定就没机会了，万福兴感叹道。
万福兴的话说动了齐坚，齐坚办起事来还是雷厉风行，很果断的。很快，以省农业厅建研究所的名义划拨的土地就办好了审批手续，地点在河东县的溪山乡—自然，批件中看不出这块土地与玉笏山有任何联系。
有关批件一办好，“研究所”立马动工。尽管名义上是农业厅的研究所，钱却不是厅里拨的。县城通往这边的路不好，齐坚以乡村公路建设的名义给省交通厅打了份报告，申请款项，万福兴找了交通厅他熟悉的一位领导，帮助把这份报告批了，下拨的钱用来修建从县城通往这边的马路。
去年先建好几幢楼，就是李梦奇教授所看见的。最近听说这儿的旅游开发形成热潮，又把剩下的那片土地利用起来，再度修建房屋，没想到却意外引发了记者的关注。
齐坚汇报的这些情况都作为河阳市委的报告内容呈送到省委省政府，由于里面涉及几位省直厅局的离任和在任领导，报告不便写出真实姓名，只好含糊带过。
报告送上去后，孙岳副省长来电话，把里面隐去的名字要了去，他用开玩笑的口吻对陆浩明说：处理意见最后当然要听林业部调查组的建议，不过涉及好几个厅局的领导，你们得罪不起呀，看起来只能对事不对人了。
林业部调查组由一位副部长带队，果然很快就下到河阳市。离开的时候，他们向K省政府汇报了调查结论，并留下三条意见：
1.玉笏山下的基建工程必须立即停止；
2.全部已建的房屋无条件拆除；
3.严肃处理有关责任人。
孙岳副省长主持召集有关方面人员开会，讨论落实调查组意见的方案，河阳市委书记陆浩明和市长尹凡双双前来参加会议。
会上，陆、尹二人代表河阳市委市政府向省里作了检讨，农业厅马厅长也作了检讨。孙副省长说，河阳发生这样的事，对当地乃至省里来说确实造成了不利影响，你们作检讨是应该的。当然，已经发生的事，要想抹去它的存在是不可能的，现在主要是要根据林业部的要求进行整改。调查组提出的三条意见，你们认为怎么样？
孙副省长把话讲到这里就打住，转过来征求与会各家单位的意见。大家心里明白，这是孙省长尊重下级，要他们自己提出解决办法。宋书记早已经作过指示了，要按照调查结果认真处理，这个时候，任何搪塞或敷衍的想法都是行不通的。只是，这个违规工程建在河阳，挂的却是农业厅的招牌。
两家领导相互看了一下，马厅长首先发话。他说，厅里的老厅长提出找个地方建个养老的地方，我是同意了的。万副厅长讲建在河阳，老领导很赞成，我也没意见，没想到选了那样一个地方！要追究责任，我有责任，工作没有过细，以至惹出麻烦。既然调查组提出要停工，我赞成，建好的房屋该拆除就拆除，经济上的损失，由建房者自负。
好，孙副省长表扬说，马厅长高姿态，首先表态—你们的意见呢？他转脸问陆浩明和尹凡。
陆浩明说，老尹啊，既然省长问到头上，我先表态了。我同意马厅长的意见，对调查组的意见，尤其是第一、二条意见要立即、坚决贯彻，不打折扣，不然上面不好交代，媒体和群众面前我们也过不了关。你看怎么样？他转过脸问尹凡。
尹凡说，我赞同书记的意见。刚才马厅长说要承担责任，我看责任主要应该由我们河阳市来承担，毕竟事情出在河阳嘛。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陆书记，而是我和河阳市政府要承担这个责任，没有把好关，没有履行好监督责任。另外就是，拆房造成的经济损失，能不能由河东县来承担？农业厅给我们、给河东县的支持那么大，损失不能由厅里……
孙副省长打断他的话说，不光是农业厅啊，还有其他单位呢。
也一样，我的意见同样对待。
尹凡之所以要这样提出自己的建议，实在是心里过意不去。他很是责怪齐坚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如实请示汇报，结果造成如此被动的局面。要论缘起，这件事是从港阳公司的蔬菜基地贴息贷款那儿引起的，而给河东县农民提供贴息贷款恰恰是马厅长的一片好心。马厅长本人并没有在建房上插上一手，却代表厅里来作检讨，以后房子拆除恐怕还要面对老领导的埋怨。尹凡于心不忍，他怕这件事以后，自己和农业厅这些朋友们的关系也就冷淡了，以后不好再打交道。
尹凡的话讲完，会议室里竟出现了片刻冷场。马厅长觉出尹凡的用心，却不好表态，其他与会者对尹凡的建议持复杂态度，有赞赏的，也有觉得这个建议太孟浪、太感情用事的。孙岳副省长没想到尹凡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他不先表态，眼睛扫着会场，等着与会的其他人先讲。
沉寂了一下，陆浩明清了清嗓子说话了：尹市长（他这里没再用老尹，而是用的“尹市长”这么一个正式的官阶称呼）这个建议嘛，我认为，这个嘛，代表了河阳市的同志们的一片善意，应该说用意是好的，它从搞好与省厅的关系、从将来的工作协作出发，我很赞赏。只是，我个人觉得，在处理这次事件上，恐怕不能光看用意，最终还要看效果—这么做了，要是将来再被曝光，这个责任就负不起了。
陆浩明这么说，马厅长便表态了：对，浩明书记的意见很对，我理解尹凡的心情，不过，这种时候，也只有得罪人了，让你们河阳市来承担这个损失说不过去—谁叫当初考虑不周呢。马厅长所说“考虑不周”几个字，用得很有讲究，这里既有批评当事人“咎由自取”“责任自负”的意思，听上去又有自我批评的含义，这个话即使传到当事人耳朵里也不会引起不满。
还有什么不同意见没有？孙副省长望望大家，见大家不再发言，开口道，尹凡的想法是与人为善的，出发点不错—啊，这是我个人的认为，不代表省政府，更不代表省委。不过嘛，老陆说得对，一切要从效果出发，不可光凭感情用事，光凭感情用事，很多事情处理起来就丧失原则了。你们说对不对？既然房子建得不是地方，该拆就要拆，损失只能个人负责了，谁也帮不了、不好帮，也不能帮！老马的态度很好，这个时候考虑面子来不及了，汲取教训吧。这些同志本来都应该懂政策的，结果却犯下了这样的错误，不是媒体曝光，连你们河阳市的领导都不知道—讲给老百姓听他们都不会相信！好吧，关于拆除的问题，河阳市和省有关厅局的纪检监察部门负责监督，完成后向省里和林业部调查组报告，在这个过程中可以通知媒体报道，以消除不良影响。
林业部调查组提出的处理意见中的前两点就这么落实了。后面还有一条：严肃处理有关责任人，这个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
有关责任人，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严格追究的话，涉及的人不是一个两个，甚至不是十个八个。参与建房的自不用说，地方领导（至少包括县、乡两级）、规划部门、土地部门、监管部门等等，都能牵扯上，甚至那个所谓“研究所”的牌子是否真的存在，谁允诺建房者可以冒用这块招牌的等等，无疑都须承担一定的责任。河阳市的主要领导尽管不知情，也要负个“失察”的责任。
当然，要缩小处理范围，那么首倡者的责任应该是主要的，但是，情形很明白，提出建房意见的，是农业厅的老领导，他不仅对万福兴有提携的恩情，也是马厅长的前任。这位老领导当厅长时，连孙岳副省长的级别都比他低，孙岳和他两人虽在不同部门，相互间的工作往来却不少，孙岳平时见到他也挺恭敬。另外，他提出到乡下建房的想法固然在先，但确定建在玉笏山脚下那块地方的，则出自万福兴的建议。不过，看上那块地方是一回事，主张和允许砍伐那里的大片林木又是一回事，现在要追查清楚这个也不现实，问谁谁都会推，同时还有谁来问、谁好意思问的问题……
有一句话叫“法不责众”，谁都可以追究，就成了谁都不好追究。类似的案子不像贪污受贿，可以以赃款定罪，尽管砍伐了大片古木不是一个小问题，但所涉及人员并没有从中获利的倾向或意图，一般而言，就只是一个工作责任的问题。而工作责任可以以渎职来断定，也可以以疏漏、疏略来断定。砍树固然属于违法，建别墅却可仅仅视做违章。由于该案件发生在河阳市以及K省区域，涉及的又都是政府部门和领导干部，大家心里不约而同倾向于从轻处理。
从轻处理包含有两层意思，一是尽可能缩小牵涉面，降低处理级别；二是以违规代替违纪，或以违纪代替违法，从正面的理由来说，这叫爱护干部，治病救人—K省许多地方历来对类似案件的处理，多半都采用这种方法，这种方法对维护政府威信很有效果，而且屡试不爽。那么这一次呢？
会到开到这里冷了一会儿场，因为大家心里的想法比较一致，只是谁也不好先开这个口。孙副省长见没人发言，便点名了：老陆、尹凡，这件事毕竟发生在河阳，记者们报道的焦点也集中在你们那儿，你们先提出个意见！
陆浩明看看尹凡，意思是要他先表示意见，尹凡试探地问：要不，我们先回去商量商量，再向省里汇报？
孙岳笑笑说，你们两个主官都在这儿，如果能有个合适的建议，大家能同意的，就不必再费神了嘛。
尹凡挨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说，这件事，我的看法，主要应由我们河阳市承担责任，不能怪别的单位和部门的同志，所以我看，要处理也只能处理河阳市的干部—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代表不了河阳市委。
尹凡说完，马厅长和其他厅局的领导脸上明显流露出赞许的神情，这点孙岳和陆浩明都看得很清楚。
孙岳问，老陆，你的意见呢？
陆浩明说，刚才尹凡同志的意见嘛，我也赞同。这个时候，要讲大局，顾大局。既然涉及的人比较杂，我觉得责任还是以地方承担为主，不要让其他单位受到连累—处理人和拆房子不同，这个涉及干部一辈子的前途，还是与人为善比较好。
孙岳副省长对河阳市两位领导的话很是赞赏，说，到底还是你们的觉悟高！
大家还有什么不同意见没有？没有的话，就按照老陆和尹凡的建议吧。要说责任，河阳市有，河东县有，玉笏山下那个溪山乡也有。但是严肃处理不能太多，太多了伤及干部的工作积极性。乡里嘛，是把第一道关口的，给乡里的同志一个记过处分我看也就够了。我们主要的目的还是惩前毖后，下不为例嘛！怎么样？
在大家看来，孙副省长的话就是最后意见了，与会人员一致赞同，都说这样处理很好，既向媒体和群众作了交代，又为干部们做了警示，充分体现了省政府对基层工作的理解和对基层干部的关怀。
孙副省长最后说，这可不算“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啊，要是群众有疑问，你们可要做好解释工作，千万不要引起误会。我们一切目的是有利于改善工作嘛，处理人不是主要的，关键是汲取教训，不再犯同样的错误—老陆，是这个意思吗？
对，对，当然，当然，孙省长的意见……（孙岳打断他，说，不是我的意见，是这次办公会的决议！）是是是，决议的内容我们坚决贯彻好，不能再引起不必要的混乱了。
好，下面就靠你们做好工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