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年后的春夏之交，赵氏宗祠终于完工。
这座祠堂建造在一个坡坎上，颇有登高望远的意境。整栋建筑为抬梁、穿斗混合结构，两侧观音兜风火墙，四角飞翘，如雨燕展翅，造型别有韵致，十分生动。梁桂门楣均有雕绘，四方石柱及圆木大柱上都有石刻、木制、朱红、黑漆、描金的楹联。
一联是：
孝悌恪守乡邻 昔先正有典型矣
循良古桑史册 我后人咸嘉赖之
另一联是：
历唐宋元明迄今 承休犹是勋名不朽
由粤豫荆楚于斯 聚族依然俎豆维新
赵氏宗祠修建得极为不顺，且不说先前的破风水之说，就是筹集修建祠堂的钱粮都不容易。赵氏家族多年来为办学消耗太多，安置难民又拿出了不少土地，收入大打折扣。因此，修建宗祠的钱，是一边凑一边修，进展缓慢。
同时，赵氏族谱的修订工作也要花钱，而赵家虽有经商，但生意都不是很大，一部分生意与其他人一样受到天宇会影响。荣昌以及周边州县的天宇会分支首领相继被官府抓获，也算渐渐平息下来，但川东天宇会依然闹得厉害，川江上受到天宇会骚扰，入川、出川的货物都不顺畅，时常被打劫。不过，到底是天宇会还是水盗为之，谁都不知道真实情况，总之，时局混乱极了。
可喜的是，朝廷采纳了赵岱聪的意见，对犯罪情节较轻的匪人进行教化，大大瓦解了一部分入教的匪帮，对分化天宇会势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赵岱聪与赵辅承多次协商，最终决定举办一场龙舟赛，龙舟赛是能让许多移民后代参与的活动。端午节是纪念屈原而兴起的节日，屈原是爱国诗人，经过天宇会之乱后，赵岱聪觉得移民后代更要有爱国情操，若非朝廷诏令湖广填四川，四川怎有今日之繁荣，爱护四川这第二故乡，也是爱国的一种表现。
一听说要在万灵场举办大型龙舟赛，其他场口的年轻人也蠢蠢欲动，有人推举代表到县衙找县令刘思成。刘思成到底是赵岱聪的学生，一听说赵家要出资来举办一场龙舟赛，亲自到万灵场，以荣昌县府名义举办，各场口都出一条龙舟并负责训练选手，地点则选在万灵场这一段濑溪河。
当师爷派差役给各大士绅商贾送信到县衙协商龙舟赛之事时，大家捐资就不能推脱啦。很快筹集到近万两银子，但也远远不够。这时，程家派人送了一万两银子到县衙。
于是，由刘思成落印发出官府告示，号召各场口在规定期限内选好参赛选手进行训练，造好龙舟，费用由各场口自行解决，服装则统一由县府负责定做。之后，赵岱聪提出新的建议，这便是“移民入川百年”概念。
经过刘思成重新规划，“纪念移民入川百年龙舟赛”获得重庆知府乃至四川总督的许可，并以公文的形式训谕荣昌务必搞好这次活动，其他州县可以参加。确定赵辅承为赛事总指挥，程云辉为训练选手的总教头。
当公文送达缠拳庄时，程时庆以为管家说错了，连问了三次，得到的是同一个答案。
晚上，程时庆、程云辉在修习内功的房间里打坐。室内烛光摇曳，窗外微风轻拂，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父子俩在烛光和月光的投影里都显得庄重。缠拳庄平日总是呼喝声不断，难得有这样宁静的时候，父子俩也鲜少这般一起静坐。从程云朝残废后，缠拳庄上空似乎总有一团黑雾，无论如何努力也消散不开，挥之不去。
程时庆缓慢地舒展胳膊，结束了每日必修的功课。程云辉随后结束功课，睁开眼睛道：“爹，龙舟赛总教头之事，您老人家怎么看？”
“你为何没与为父商量此事？”
“孩儿以为最终未必选中。”
“你的能力，为父不怀疑，但怕流言蜚语。若是以前……辉儿，既然做这个总教头，就一定要做好，不要给人落下话柄。”
“孩儿谨遵教诲。”
“为父希望你有机会得到更多历练，将来……”说到这里，门外传来拄拐声。
程云辉起身拉开门，迎上的是程云朝愤恨的目光。他唤了声“大哥”，还没说出后面的话，满面怒容的程云朝甩手打了程云辉一个耳光，吼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大哥吗？”
程云辉懵了。
程时庆闷声叫程云朝回房休息，程云朝却一拐一拐地走到父亲面前，愤恨地说要做龙舟赛的总教头，怎么样也轮不到程云辉。他说他明白，这是父亲要扶持程云辉做程家掌门人了，因而把他打残。
程时庆本来生气程云朝说这样的话，但是，看到儿子那样悲愤，那样痛苦，他的心更痛。其实，程时庆没有反对程云辉当龙舟赛的总教头，希望他得到更多历练，正是为将来当程家掌门人积累社会经验。
程云辉的心酸涩无比，这个做任何事都光明磊落的汉子，一直为大哥被父亲打残而内疚，大哥的所作所为有这样的结果是咎由自取，但是，若他当时在家，会承担起一切，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程云朝将拐杖指向程云辉，因站立不稳而摔坐在地上，怒道：“你是程家的叛逆之人，处处维护的是赵家，赵家才对你那么好，什么都让你出风头。我告诉你程云辉，你想当程家的掌门人，先把我杀了！”
程云辉惶惑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程时蕴、程云珠姑侄俩听到这里吵起来，从各自的房里跑来。程云珠拍手欢叫：“好哇，好哇！咱们程家就是不能输给赵家，二哥，你一定要当好这个总教头。”
程云朝骂了一声“死丫头”，愤恨地推开准备搀扶他的程时蕴，一瘸一拐地走了。程时蕴想了想，跟到他房里，程云朝没好气地叫她出去，她温言软语相劝，程云朝还是拿她跟赵岱聪的关系刺激他。
程时蕴的隐痛被侄子拿来回敬，心头火光冲天。但刚要发火，看到他床边的拐杖，顿感创痛刺心，叹了口气道：“你有气就冲姑姑撒吧，别再为难你弟弟。”
“程时蕴，我知道，你心里从没当我是亲侄子，我也没当你是亲姑姑，那一次我想杀死你没成，是你命大。”他的目光越发恶毒，“你不用在我面前猫哭耗子假慈悲！”
程时蕴心头泛怒，还是耐着性子规劝他、开导他，仍然于事无补。
程时蕴哀伤地离开，又来到程云辉房里。程云辉正跟妻子说大哥恼怒的事，心情很是沉重的样子。程时蕴进来后，侄媳妇请她坐下，忙着倒茶。
程时蕴见程云辉一副不痛快的样子，又开导他一番。程云辉倒也不是为程云朝发脾气才不痛快的，而是不想增加兄弟间的矛盾，他希望自己的忍让能换来程云朝心头的平衡。程时蕴叫他别在意程云朝的态度，要他多体谅大哥的痛苦，做好他该做的便是。
和程云辉谈心后，程时蕴往卧室走去。途中经过程云珠卧房时，发现段胜在门口低声苦苦哀求她开门。程时蕴站在一个暗影里看了好一会儿，那门也没打开，她暗暗叹气。
段胜哀求无果，不得不和往常一样失望地回到他房里去了。程时蕴敲响程云珠的房门，门开了，程云珠面罩寒霜地走回床上躺下，一副不想跟程时蕴说话的样子。程时蕴坐到床沿上，柔声问：“咋啦？还不肯跟他和好啊？”
“没什么和好不和好的。”
“当初你赌气选择了他，就要对自己负起责任，不能太任性了。”
“姑姑，你真啰嗦！”程云珠不耐烦地面朝里翻过身去，“说来说去都是这几句话，烦不烦啊？”
程时蕴叹口气，只得走了。她回到自己房里，对镜卸妆。烛光下，她披散着头发，轻轻抚着鬓角的白发，手指慢慢移到眼角，细密的鱼尾纹无声地诉说着她既有爱又无爱的岁月。
她怎能不显老？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她这个老姑娘活得自我，却也活得悲哀。她无数次幻想过和赵岱聪亲昵的画面，也幻想过和他怀抱麟儿的情景，只叹那一切都是梦幻，真真切切的是她形单影只，顾影自怜。一想起那个一心为移民后代办学的男人，她眼里就湿润一片。
2
移民百年，就是数百万移民在荒凉四川的土地上战天斗地的创业史。
这一年的端午节，荣昌的龙舟赛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在这个为纪念伟大爱国诗人屈原而兴起的节日里，濑溪河的沸腾就是荣昌的沸腾。龙舟赛的具体地点在大荣桥下游一段，这一段河面宽阔，蓄水充足，适合龙舟滑行。
这一天，沿河两岸彩旗招展，三十几艘龙舟整齐地停靠在岸边，每一艘龙舟上的彩绘及队员的着装，都那么鲜艳夺目。这些用绸布和上等夏布精心剪裁而成的赛服，前胸后背都绣上了各赛队的名字，每个赛队二十人，清一色的壮实小伙儿，个个朝气勃发，英姿飒爽。
东岸边的山坡上，拉起了又高又长的幔布，这是用好几匹夏布制作出来的，上面绣着一行字：
纪念湖广移民入川百年龙舟赛
两边是一副应景对联：
龙腾虎跃赞百年黎庶创业开盛世
燕舞莺歌观千载昌州复兴创纪元
东岸山坡上设了瞭望台，新任四川总督撒文炳、重庆知府汤贤祖端然在座，受邀而来的泸州、隆昌、内江、大足、永川、铜梁等州县的知州、县令等官员陪同在侧，荣昌县令刘思成则坐在汤贤祖身边，赵岱聪坐在撒文炳旁边，居高临下俯视着河面。
撒文炳五十岁不到，这个长得清瘦的官员一点也没有封疆大吏的风采，看上去更像一位老夫子。但是，作为一方诸侯，仍然会在不动声色中显示出他的权威来。
东西两岸已划分出几大片区，其中，文人墨客聚集的片区很是引人注目。这些文人，有很大一部分是从赵家私塾走出来的移民后代，他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并准备好了笔墨纸砚。留下诗文及墨宝，自然是他们心中所愿，也暗中较着劲呢。棠香书院与尔雅书院的学生倾巢而出，摆开架势要吟诗作对，写出画出他们心中的盛景。
总指挥赵辅承、总教头程云辉站在大荣桥畔高高的指挥台上，台上台下整齐有序地站着听从调遣的人，每艘龙舟的领队在指挥台抽好参赛的号签后，各自回到龙舟上跟队员们传达。
白银滩口的河水哗啦啦地流淌，落差巨大的河段，令河水跌落出一种非凡气势，翻起的白浪今天也欢快极了，像是洗清了百年的污浊，清亮得令人欢喜不已。濑溪河岸边，一溜龙舟整齐划一的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彩旗迎风招展，每艘龙舟上的正旗上都绣了一个硕大的字，或蓝，或周，或程，都是以各艘龙舟教头的姓氏为号，同时配以一种雄壮的动物图案，或鹰，或虎，或狮，真是色彩鲜艳，神态各异。
“轰！”随着一声炮响，第一场比赛开始，五艘龙舟箭一般射了出去。刹那间，龙舟上鼓声激昂，彩旗招展，两岸欢呼声不断，细长的龙舟在水面滑行出的波浪此起彼伏，白色水浪翻涌着移民的热情。天空里飞翔的鸟儿，被那一浪高过一浪的鼓声、喊声、掌声惊吓得扑棱棱乱飞一阵，随后落在两岸的大黄葛树上，惊魂未定地望着那热闹的场面，很快被那气氛所感，不由自主地以飞翔伴舞。
这场赛事，原先以荣昌各场口分别组成赛队参加，后来因周边的隆昌、叙永、泸州、大足、永川等州县也要参加，甚至远到重庆也组建了几个赛队，最后，确定共四十个赛队参赛。荣昌组建了五个赛队参加比赛，其中一个赛队是程家的。
这场赛事分八场进行初赛，每场五个赛队。初赛后，留下十五个优胜赛队，复赛后，留下五个赛队决赛。
端午节的濑溪河，承载起了百年移民大业的辉煌成果，流动着千万移民及其后代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这场龙舟赛，给古朴的大荣桥带来了新的生机。摇旗呐喊的人大多嗓子喊哑了却依然热情不减，挥汗如雨的龙舟赛队员奋勇向前，绽开的笑脸是那样动人。
有人当场挥毫泼墨，写下豪情满怀的诗篇：
大地作床天作衾，爬山涉水历艰辛。
锄星耕月同舟济，来日巴川百业兴。
有的几人一起联句，各显才华：
竹翠清溪柳色新，龙舟竞渡祭先民。
喧嚣两岸声歌远，叶茂根深报上恩。
有的人迅速完成了一幅画，有的人龙飞凤舞书就一腔激情……
尔雅书院、棠香书院的学生们更是不甘落后，一人起头，则多人附和：
巨龙腾将行，
万舟竞天鸣。
岩声震河岸。
同是湖广人。
蜀地留君心，
昨天成梦境。
鼓乐催人进。
百年家业兴。
在这充满欢乐的气氛里，却有两个人坐在两个不惹人注意的地方，偷眼望去，那锣鼓齐鸣、百舸争流的场景，像巨大的山峰压在他们心头。
西岸，程云朝在几个下人的服侍下来观看龙舟赛，可他越看越不是滋味，尤其远远地望见程云辉忙碌不停的身影，他胸中充满了愤恨、不甘甚至仇恨。
东岸，赵辅裕独自拄着拐杖背靠一棵大黄葛树站着，眼前浮现的却是在营救赵辅承时的那片刀光剑影，此时所见与记忆里的场景重叠交错，他分不清哪个时候的自己是真正的自己。
西岸的程云朝心里狂躁不堪，下人给他递来茶水，他说烫了，并打翻了茶碗。
东岸的赵辅裕从儿子手里接过一碗凉茶喝起来，喝完后怜爱地摸摸孩子的头。
西岸的程云朝将拐杖狠狠地打在一个下人身上，结果他自己摔倒在地，顿时大发雷霆，连声叫骂。
东岸的赵辅裕牵着儿子的小手走到一个观看比赛的好位置，目光在急速滑行的龙舟上，心却在陪总督撒文炳坐着的赵岱聪身上。
万灵山顶上，除了万灵寺的僧人们忍不住聚集到岩边俯视龙舟赛，还立着两个人：程时庆、程时蕴。他们的目光都在程云辉身上，虽然隔得远，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能看清他的动作。
程时庆心头既安慰又酸涩，三十多年了，他的心思似乎都在程云朝身上，平时鲜少对这个儿子花心思。程云辉喜欢和程时蕴黏在一起，他也不在意，程云辉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似乎也没有认真考虑过。或许在潜意识里，他已经将这个儿子“给”了妹妹程时蕴，由她调教他，随便她把他调教成什么样子。然而直到今天，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儿子，才是程家未来真正能挑起大梁的人。因此，他心情复杂极了，这一年多没有笑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程时蕴心中有种胜利的喜悦，她对程云辉倾注的母爱，并不比对赵辅裕少，无论多么艰难，忍受多少非议，她都坚决地坚持将这两个孩子的心拴到了一起。现在，程云辉已经成熟了，完全能够承担重任，独当一面，而赵辅裕，他的残疾，怎不令她柔肠寸断？赵辅裕与程云朝从小斗到现在，如今都残了，又怎不令她痛彻心扉？
兄妹俩一直俯视着龙舟赛，没怎么说话，倒是智禅大师走到他们身后，念了声“阿弥陀佛”，又道了声“恭喜”。程时庆也很敬重大师，慌忙还礼。
智禅大师慈爱地微笑道：“万灵场的灵气，既滋润了程家，也滋润了赵家，程施主是否赞同？”
程时庆何尝不明白大师的弦外之音，他有些尴尬地说：“万灵场有大师，才是真正的灵气。”
“老僧云游四方，人生百态见多了，但回到万灵场，还是觉得这方水土最滋养人呢。百年移民，移民百年，移民与土著的争斗从来就没停息，但像万灵场如此精彩的文武之争，却也不多。”智禅大师捋须呵呵笑起来，望着那些拼命划桨的赛手，若有所悟道，“这里观龙舟赛，当真是最佳地方嘛。正所谓站得高，便看得远啊！”
程时庆和程时蕴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明白智禅大师话里的意思，只是程时庆的脸，忽然火烫了一下，那感觉一闪而没，心却不由得颤动了一下。
程云辉挥动着帅旗，各龙舟望旗而动，井然有序。他挺拔、健硕，风度翩翩，既有一种江湖侠客风采，也有武学世家子弟的内敛与稳重，举手投足都有一种大家风范。他与赵辅承的形象完全不同，一个魁梧，一个清瘦；一个壮硕，一个儒雅；一个充满武气却有大将之风，一个浑身文气也有领袖之态。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心领神会。
3
欢乐的人群里，有一双清秀俊美的眸子，随着程云辉的动作移动着，死死地盯着他。那眸子时而娇羞，时而憨傻，时而调皮，眸子的光泽与光点，随时变化着，可见那颗心，起伏得有多么厉害。
濑溪河里，已进入决赛阶段，冲在最前头的两艘龙舟，一艘是程家的，一艘是蓝家兄弟的。“程”字旗迎风猎猎，配以一个缠丝拳招牌动作，十分形象。蓝小龙、蓝小虎没有打哥老会的旗号，因为刘思成不允许，于是他们在旗帜上绣了个大大的“蓝”字和一只展翅高飞的“鹰”。
蓝氏兄弟一个主划，一个击鼓，使出了浑身解数，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程家军不甘示弱，憋足劲要拔得头筹。这样的激烈更引得岸上一片欢腾，呐喊声震耳欲聋，蓝八爷一直笑呵呵的。
第一艘龙舟到达终点，哇！是程字船。一眨眼的功夫，蓝字船也射到终点，前后就差那么一点点。蓝小虎不甘地冲程字船叫嚣：“不算，不算，咱们再比过！”
段胜大声道：“你们要不要脸哪？输了就是输了，想耍赖不成？”
蓝小龙道：“小虎，输了就是输了，咱哥们不能当孬种。”
蓝小虎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不再说话。
龙舟赛在一片欢声笑语里落下帷幕，总督撒文炳率领各州县官员来到指挥台，为夺得前三名的赛队颁奖。颁奖后，撒文炳训了话，肯定了移民在荣昌的奋斗精神，特别提到万灵场赵、程两大家族崇文与尚武对荣昌复兴的促进作用，更对赵辅承、程云辉大加赞赏。
颁奖仪式结束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蓝小虎从高台上跃下来，旁若无人地朝一个女孩走去。那女孩前面的人群迅速分出一条路来，女孩就是琳儿。
蓝小虎将奖牌捧到琳儿跟前，正使劲鼓掌的琳儿一下子傻了，接着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赵岱聪脑袋“轰”的一下，只觉得手脚一下子冰凉的，别人不知道蓝家兄弟的真实身份，他知道啊，看那情形，蓝小虎是喜欢上琳儿了。
蓝八爷也十分诧异，不由得朝赵岱聪望了望。
琳儿被蓝小虎盯得很不好意思，惶急地叫：“你干吗？”
“赵小姐，我把这奖牌送给你吧，你喜欢吗？”蓝小虎热烈地说。
“我不要，我不要！”琳儿双手乱摆，她胆子再大，也被这突如其来献殷勤的男子给吓着了，到底只是十六岁的少女，哪见过这场面。
“爹？”她求助地望向父亲。
蓝小龙赶紧跃下台子拉开蓝小虎，蓝小虎一副十分不情愿的样子。
赵辅承有从三品中宪大夫官衔在身，他早已荣耀了乡里，这次主持龙舟赛的出彩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但对程云辉来说，龙舟赛上的精彩表现第一次让程家获得了官方赞许。这一次，程云辉展露风采，撒文炳一番表扬，无疑大大提高了他的社会地位，扩大了他的影响力。
当天夜里，荣昌县衙在“直升酒店”里举行庆功宴。直升酒店是从纯粹卖酒而发展起来的豪华饭馆，牌子则是原来的牌子，冲着直升酒来的客人，除了品酒外，也喜欢“直升”这个名字。
赵岱聪有意抬举程云辉，让他给撒文炳介绍菜品。程云辉起身拱了拱手道：“晚辈遵命。总督大人、知府大人，经过百多年的移民入川，移民带来的风味小吃已逐渐与本土融合。草民请来了两位民间金钱板艺人，让他们为各位大人唱一唱荣昌美食。”
不一会儿，程云辉的徒弟领着两个年老的民间艺人进来，他们先给总督大人磕了头，稍微准备了一下，便打响了金钱板，唱道：
回锅肉，香喷喷，
下饭吃起硬顺吞。
卤白鹅，鲜又嫩，
回味悠长黄金金。
羊肉汤，翻滚滚，
珍珠汤汁白如银。
熏板鸭，亮晶晶，
入口香浓又爽心。
香辣肠，味道正，
香薰日晒不闷人。
黄凉粉，香味纯，
金丝棉脆又大根。
叶儿粑，好吃得很，
又粑又糯叶儿青。
猪油泡粑，安逸得很，
入口化渣甜咪咪。
母猪壳，清凌凌，
吃起就像中华鲟。
荣昌美食多得很，
价格实惠受欢迎。
金钱板说唱将宴会推向高潮。看完表演，程云辉又笑道：“总督大人，这直升酒有讲究，落难者喝一杯有直道走，劳累人喝一杯浑身舒坦，穷苦人喝一杯掘地三尺有黄金。这官员喝一杯嘛……”
“怎样？”
“官员喝一杯能青云直上呀。总督大人，草民这杯酒敬您，感谢您对万灵场的照抚，草民先干为敬了！”程云辉说完，豪爽地一仰脖子喝干了杯中酒。
“哈哈哈！好一个青云直上，好一杯直升酒，好一个对万灵场的照抚！我干了！”撒文炳喝了酒后又道，“本督到四川上任不及两年，特别爱听万灵场的故事。万灵场有赵大人，当是移民之福。”
赵辅承道：“总督大人，程家虽为武林帮派，对于地方安定方面倒也颇有功绩。如天宇会及匪帮祸乱万灵场时，程家子弟奋勇抗敌，死伤多人。又如天宇会之乱初期，入川难民有增无减，他们纷纷涌至万灵场，程家也花费大量人力财力安置。程家一直是我们学习的楷模呢。”
程云辉对赵辅承那几句话给说得激动不已，禁不住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4
为了纪念移民入川百年举行的龙舟赛，撒文炳让刘思成在万灵场竖立一块巨大的石碑，并举行了一次撰写碑记的比赛，最后是喻文正老先生的文章得到上上下下的赞许，只不过文章中特别提到赵家和程家，引起其他捐款士绅富户的不满。
刘思成让喻文正进行了修改，文章便不歌颂某个人，而是歌颂荣昌的湖广会馆等商会组织，这才平息了碑记的风波。
《湖广填川百载龙舟赛记》如下：
江河行地，日月经天。湖广填川，悠悠百年。寻迹钩沉，往事万千。噫吁嘻，离乡背井兮，经万劫而奋起；洒血流汗兮，历千难而弥新。崇文重教兮，恪守传统美德；筚路蓝缕兮，发扬创业精神。奋发有为兮，辟草莱为膏壤；自强不息兮，创围屋于家园。敬祖敬宗兮，昭昭礼孝楷模；爱国爱家兮，耿耿忠义贤良。噫吁嘻，扶老携幼，沐风栉雨，承霜受露，披荆斩棘，饱经磨难，血撰春秋。涉百里之河，迢迢恶水不泯往志；越千嶂之颠，漫漫险路难阻徙心。榛莽塞于途，不致迟其走；豺狼伺于侧，不能怯其进；蛇虺横于前，不足乱其步；贼匪追于后，不使惧其行。瘴烟疠雨，岂曾畏哉？噫吁嘻，辗转数载，落脚异乡，片土荒原，得安顿之地，乐而家焉。锄月耕云，遍垦不毛之地；春华秋实，终成鱼米之乡。赫赫煌煌，日富月昌，乃涅槃重生也。噫吁嘻，举民族之泱泱，大哉我移民；昌炎黄之煌煌，伟哉我移民；遍华夏之浩浩，壮哉我移民！
今百载之期，特借龙舟大赛而庆也！斯万灵山下、濑溪两岸，众民沸腾也！驾华夏之雄风兮，声势浩大；发壮士之威力兮，气宇轩昂。露健儿之身手兮，气凌势猛；赶岁月之潮头兮，虎啸龙骧。噫嘻，儒乡骎骎，卓荦而扬。百艳千彩，扮靓斯乡。煌煌屡盛，龙斗虎争。陾陾烜赫，夺人目精。是时也，濑水随健儿而亢奋，波涛偕民众而欢腾。豪气翻江，列阵布兵声势大；英姿倒海，挟风叱雷阵容雄。人人树雄心兮，气冲霄汉；个个展壮志兮，威凌长空。一令骤发，若离弦之箭疾驶；众舟猛驰，似出海之蛟狂行。彩旗劲舞，力掀破浪之势；锣鼓飙喧，劲扬壮威之声。其声撼天动地，河神恐惧；其势摄魂夺魄，龙王震惊。争分夺秒，堪显团结之力；劈涛斩浪，最见协作之功。但见沿岸，人潮若洪。比肩继踵，贴膀倚胸。欢声震耳，情为舟倾。噫嘻，弘扬拼搏精神，健儿报捷；激昂濑溪血脉，盛世腾龙。
噫嘻，龙舟因万灵而愈兴，万灵因龙舟而更牛。移民发展之势，骞如巨龙；万灵跨越之步，遄若飞舟。
接着，薛教士找上门来，请求赵岱聪允许洋教和棠香书院举行一次东西方文化交流活动，让薛代思在棠香书院讲授西方哲学。赵岱聪尚不明白西方哲学到底是什么，但听让薛代思到棠香书院讲课，真是谈虎色变了。
薛教士大力推荐薛代思的学问，说她这些年除了授课，便一门心思钻研西方哲学，对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古代哲学家的著作颇有研究，新近又在钻研培根、笛卡尔的哲学理论……
薛教士对薛代思的学问十分推崇，他口若悬河地介绍着，赵岱聪却越听越糊涂，回家跟宁芝寒说起此事，她也纳闷：“他们教他们的，我们教我们的，怎么想到扯一块儿来啦？”
赵岱聪摆头：“是呀。薛教士说什么伏尔泰是法国启蒙思想家，写了一本叫什么……哦，对，叫《哲学通信》的书。还有个什么孟什么思什么，不对不对，叫孟德斯鸠，嗨，这西方人的名字怪得很。”
“什么乱七八糟的？”宁芝寒直皱眉头，“老爷，咱们是不是该给琳儿找婆家了？龙舟赛上的事，可传得不成样子了，咱们的女儿都快被人说成跟外地人私定终身啦。”
说到这个事，赵岱聪还真伤脑筋。蓝小虎自那次公开向琳儿献殷勤后，常常在万灵场出现，虽不敢找上大夫第来，外头的风言风语却越来越难听。琳儿外出的时间都少了，就怕遇见那家伙。
宁芝寒又说：“我爹今天又说了，蓝家跟我们家可有杀父之仇，你要是把琳儿往火坑里推，他可要提刀子宰了你。”
赵岱聪苦笑：“老爷子快八十岁了，怎么火气还这么大？瞧他担心的，我能把宝贝女儿嫁给土匪的儿子吗？何况他们的父亲是裕儿亲手杀死的。”
话是如此说，赵岱聪心头还是很不踏实。蓝小虎虽是蓝九爷的儿子，但他当年毕竟年幼，从监狱出来后，跟他哥哥蓝小龙一直跟随在蓝八爷身边，这几年也没听说他们做下什么恶事。他在万灵场到处招摇是冲着琳儿来的，蓝八爷怎会不知道？但蓝八爷至今没有提起此事，他也不能将蓝小虎赶走，只能让琳儿少出门。
作为母亲，宁芝寒更担心，躺下了还是睡不着，又来到琳儿闺房，试探着提起给她找婆家的事。琳儿一听就急了，嚷着不嫁人。宁芝寒说在万灵场给她找一个后生，琳儿更急得要哭了。
“难道要那个无事老献殷勤的袍哥？”宁芝寒惊疑地问。
“娘啊！”琳儿苦恼地皱起了秀眉，“那个蓝小虎真是让人讨厌啦，长得那么粗鲁，说话也粗俗，一见我就追着不放，害得我连去看外公外婆都不行了。你快想个办法把他打发走嘛。”
宁芝寒怕的就是琳儿喜欢上蓝小虎，那就不好办了。和琳儿一番说笑，她终于探知琳儿心仪的男子，是长得像她哥哥们那样俊美又风度翩翩的人，而不是孔武有力的粗人。宁芝寒回到卧室后跟赵岱聪说了琳儿的想法，夫妻俩便商议尽快找蓝八爷说一说蓝小虎的事，要他尽快将蓝小虎叫回去。
几天后，蓝八爷带着蓝小龙不请自来，在棠香书院找到赵岱聪后，请他到东益当一个饭铺去吃饭。雅间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蓝八爷终于提起蓝小虎的事。
“赵大人，不瞒你说，小虎对你家千金真是动情了，我怎么劝都没用。”蓝八爷又道，“我知道，小虎是粗人，配不上你家千金，但是……”
赵岱聪面色冷峻，平静地说：“我们两家的渊源，小虎知道吗？”
“知道。小龙、小虎跟了我后，他们起初对你们家确有仇恨，这几年我耳提面命，让他们慢慢懂事了，已经放下仇恨。小龙，你跟赵大人说说心里话吧。”蓝八爷给蓝小龙使了个眼色。
蓝小龙会意，起身冲赵岱聪抱拳，说：“赵大人，我们兄弟当年年幼无知，跟着父亲在山上为非作歹，若不是您给我们机会，那年荣昌之战，我兄弟恐怕已死于非命。这些年，伯父教导我们放下个人仇恨，分清是非黑白。我们明白，家父当年确实对不起赵家，也对不起荣昌的百姓，我替九泉下的父亲给您赔罪了。”说着跪了下去。
赵岱聪轻轻托了托蓝小龙的胳膊，算是扶他起身，说：“事情已过去，就别再提了。蓝九爷早已作古，是非自有公论。八爷，我明白你这次来找我的意思，但小女与令侄确实不合适。”
门被重重推开，在外面等候多时的蓝小虎扑进来往赵岱聪面前一跪，诚恳地道：“赵大人，晚辈发誓会一辈子对她好的，求您成全我吧。”
赵岱聪不悦道：“八爷，你我朋友一场，我不愿因儿女之事伤了和气。话已说明，请你斟酌。今日盛情，我改日回还。告辞！”说完匆匆走了。
蓝小虎还待追出去，被蓝八爷喝止住。蓝小虎说：“伯父，你说了要帮我的。”
蓝八爷肃然道：“我是在帮你，但你也看到了，赵大人瞧不中你。小虎，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你就是不听，咱们是江湖人，哪里配得上人家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何况人家又是官家小姐，我们两家毕竟有那么一段公案，伯父劝你死了那个心吧。”
蓝小虎坐下来猛灌酒。
蓝小龙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为弟弟，也为自己——琳儿的一颦一笑在眼前晃动，蓝小虎“咕噜咕噜”喝酒的做派也在他眼里扩大成李家寨的历史烟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