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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奉政大夫

1

刑部大牢的夜,似乎比任何一座监牢都显得阴森,刚刚被关进来的一个犯人正遭到一个五大三粗的犯人毒打,被打的犯人发出声声惨叫,但值夜的狱卒充耳不闻。

惨叫声划破夜空,将赵岱聪从睡梦中惊醒。他被关在单间,所以没有遭受到先期进来的犯人欺负,耳听那惨叫声,心头既发颤也愤怒。

望着对面牢房里那一幕,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叫对面的犯人住手。

粗壮犯人撩开乱发,射出一道让人胆寒的光,然后摩拳擦掌,一副恨不得狠狠揍赵岱聪一顿的模样。被打成重伤的新犯人在地上翻滚着,发出痛苦的呻吟。赵岱聪和粗壮犯人目光相对,愤怒便越来越浓了。

粗壮犯人拍着铁条子喊了几声“来人”,便有一个狱卒走到他跟前,然后那狱卒扭头望了望赵岱聪,冲那犯人点点头。狱卒走到赵岱聪牢房前,正掏钥匙准备开锁,一个闪闪发光的银元宝瞬间晃花了他的眼睛,他抬起头,看到一个长相俊美的狱卒。那人朝赵岱聪指了指,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狱卒会意,转身走了。

赵岱聪明白后来的狱卒拿银子买通那个狱卒,不将他带到粗壮犯人那里去挨打,于是冲他感激地一笑。帮他的狱卒转过身来,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却听他说:“到这份儿上了,也改不了多管闲事的臭毛病。”

“蕴儿?”他几乎惊呼起来。

来人正是程时蕴,她一身狱卒打扮,满身风尘已然不见,那身男装裹着她婀娜身姿,倒也有几分潇洒。赵岱聪心里一酸,一荡,情不自禁抓住她的手,柔声道:“你也来救我啦!”

“你犯下的罪有多大,我的过错就有多大,不能陪你坐牢,总还可以穿这身衣服在这里保你不被黑打。”话说得轻巧,因为背光,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却能感觉到她在流泪。

然后,她哽咽着责怪宁芝寒支持他办书院,说他打乱了万灵场移民子弟习武谋生的俗规,跟程时庆针尖对麦芒地斗来斗去也不吸收教训,又和洋教斗,凭他一人之力如何与整个四川的洋教势力斗争?她的心很痛,痛他如此不安分,一定要走官府都难走通的路,也痛自己阻止不了也帮不到他。

“再难的路总要有人去走。和你大哥让移民子弟走习武谋生之路的思想虽然相悖,但也能弥补不喜欢习武的那部分子弟,因此,我们两家再大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一致对外,才是正理。”赵岱聪说。

“你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还是一意孤行,你这人,怎么如此固执?聪哥,你跟皇帝认个错,跟他说不再办学了,更不再与洋教起冲突了,也许……”

“蕴儿,你不懂我……”一句“你不懂我”,让程时蕴泪如雨下,忍不住哭出声来。

赵岱聪接着道:“……若我此生大业不成,我赵家还有子孙继续去走孔孟之道,我们世世代代坚持不懈,总有一天能走通。那么,我就是死,也无憾了!”

“你死?你不能死,非但不能死,还必须活着回去,否则,我们两家的娃儿就不能重见天日。”

虽然赵岱聪一点不意外程时庆会劫狱,程时蕴带来的这个消息却还是让他忧虑不已。嫁祸给李家寨土匪的确是一个办法,程家能彻底摆脱嫌疑自然是好事,但赵家……李家寨恶匪蓝九爷凶残成性,他怎会受这份窝囊气?想到这里,他连忙让程时蕴去找刘墉。

程时蕴连夜来求见刘墉。刘墉闻报后让老管家将她带进府里,程时蕴虽然一身男装,但刘墉一眼看出她是女人,便问她是赵岱聪的什么人。程时蕴连忙说自己是赵岱聪的同乡,表明当初给他送信的人是她,所以一切罪责由她承担。刘墉问是不是赵岱聪的意思,程时蕴说是。

刘墉一拍身边的茶桌,怒斥她行为莽撞,酿成今日之祸。程时蕴吓坏了,饶是她江湖阅历丰富,天不怕地不怕,朝廷大事却不懂啊。她赶紧跪下磕头,说花多少银子都不要紧,只要把人救出来。

刘墉问她,赵岱聪到底是怎么说的。她泪流满面道:“功名富贵都可以不要,但求皇上格外开恩,留他性命,让他回去继续办学。”

第二天,程时蕴进大牢时正碰上宁芝寒。猛然看到她,宁芝寒诧异极了,发现她穿着狱卒的衣服,更吃惊。程时蕴为了避免她叫出自己的名字,急忙走到她跟前,道:“我是这大牢的狱卒,这位夫人要进去看谁呀?”

宁芝寒心头愠怒,压低声音,责怪程时蕴莽撞,抛下荣昌监牢里关押的孩子们来这里,家里出了事怎么办?程时蕴本想瞒着她,但聪慧灵秀的宁芝寒稍微想了想,就明白了,顿时抓着程时蕴的手问赵辅裕他们怎么样了。程时蕴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程家劫狱经过。

这个时候,宁芝寒不能计较程时蕴来营救赵岱聪的情意,不管她心里多么不愿意在这里看到她,也不能不承认,她来了,就多了一份力量。她将女人的嫉恨抛在一边,和她一起进了大牢。齐心协力将赵岱聪救出去,才能让孩子们重见天日啊!宁芝寒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牢里,程时蕴变成男人腔调与值守的狱卒说话,宁芝寒则跟赵岱聪商量事情。

如果说赵岱聪之前抱着以死明志的决心,那么此刻他无论如何不能死,几十个孩子的未来乃至生命,都系在他身上,甚至整个四川的移民教育和洋教之间的深深矛盾,都集中在他身上,天下人都看着他呀!他若死了,那是移民教育的失败,四川读书人的未来将被洋教彻底渗透。这可怕的后果让赵岱聪不寒而栗,深责自己当初缺乏冷静,导致今日之祸。

要打开这个僵局太难了,天大的事似乎都没有乾隆皇帝的面子大,或者说帝王的尊严大过一切。他闭上眼睛,冥思苦想起来。宁芝寒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充满忧虑。

牢房里静极了,也暗极了,从天窗里透射进来的一丁点阳光,根本穿不透赵岱聪、宁芝寒此刻心头的黑暗,他们仿佛看到四川各地传教士、教民与读书娃挥舞着各种“武器”,从殴斗到厮杀;也仿佛看到教民、读书娃残肢飞旋、鲜血飞溅……越来越多的传教士身穿宽大的黑色袍子,游走在城镇、乡村,一群群小娃娃用稚嫩的童声摇头晃脑地念着“one、two、three……”于是,一片杂乱的声音如洪水一般,从四川山川起伏滚荡,凶猛地奔泻在四川大地,越来越少的读书娃被冲进洪涛里,发出虚弱而惨烈的呻吟。赵岱聪猛然惊醒,陡地睁开眼睛,眼前犹自闪现着梦境里的画面,耳边还回响着读书娃孱弱的读书声。他的脸色难看极了,怔怔地看着宁芝寒。

宁芝寒见他大汗淋漓,心惊又心痛,急忙用绢帕给他擦汗。她问他想到办法没有,他机械地摇摇头。宁芝寒说,逼不得已,她就去宫门外跪求见皇帝。赵岱聪不许她那么做。她又坚持要写一封血书呈给皇帝,问他血书该怎么写才恰当。

赵岱聪灵光一闪,拿出智禅大师写的那张纸,久久注视着“舍得”二字。忽然,他发现大师写的字有异,字是行楷,但“得”字少了“一点”。他凑到光亮处仔细看,没错,是少了“一个点”。顿时,他的眉头舒展开来,明白了大师的禅意。眼前情势,他不能不“舍”,但若“差一点”,他就“得”不到希望得到的东西。

于是,他默然想了想,写了一首诗交给宁芝寒,让她拿给刘墉转呈皇帝。

两人在这里低声商量,程时蕴以巡逻的方式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趟,但她没来打扰他们。宁芝寒走到程时蕴身边,低声说“拜托了”,依依不舍地退着走了一段,然后毅然转身,大踏步走了。

程时蕴来到赵岱聪监房外,问他是否想到办法了,他点点头,但神色有异。程时蕴见他眉头未展,心又悬吊起来,担心之情溢于言表。

2

乾隆面前摆着一首诗:

展翅鲲鹏万里孤,关山难阻移民图。

先贤始祖历艰险,后世儿孙步坦途。

利禄功名心不羡,培桃育李意尤舒。

棠风郁郁银滩绕,水秀山青好读书。

这首诗是用行草写成,赵岱聪的行草极有功底,每个字都力透纸背,可见写这首诗的决心。

乾隆将这首诗反复默读了好几遍,连日来朝臣们对赵岱聪的议论之声又回响在耳边。人人都承认,洋教在四川传教虽然有违朝廷法度,但实实在在发展壮大了,对四川教育的冲击力之大,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但赵岱聪犯罪就是犯罪,王法摆在那儿,谁也说不得情。以刘墉为首替赵岱聪说话的大臣也不少,乾隆爱其才,也恨其藐视君王;赞其兴办移民教育的义举,也怨其为本场科考抹了黑。

乾隆陷入思索中,一老太监进来禀报四川总督海刚到了。乾隆似乎精神一振,示意将海刚带进来。海刚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进来后倒头跪拜,刚要口呼“万岁”,“啪!”乾隆一巴掌拍在书案上,吓得海刚抖了一下,微微抬头看到乾隆一脸怒容,急忙匍匐于地。

乾隆斥道:“海刚啊海刚,你还真会报喜不报忧哇!移民实川是我大清延续三朝的大业,当初你上任四川总督时,朕说什么来着?”

海刚小心翼翼地道:“皇上说,移民入川数十年,辛苦创业不易,要保障移民及其后代在四川的合法权益。微臣在四川数年,丝毫不敢马虎啊!”

“就这些?”

海刚急得不停地擦汗,又说:“皇上还说,四川经过数十年耕耘,农业、商业都得到相应复苏,再现天府之国昔日盛景为期不远了……”海刚说到这里打住了话头,没听到回应,抬头时正与乾隆怒目而对,急忙低下头道,“皇上还说……还说……哦,对了,皇上还说朝廷禁止洋教在四川传教,因移民来自各省,各地风俗习惯、宗教信仰不同,不能强行阻止洋教传教,但必须控制洋教传教速度。为此,微臣这些年竭尽所能……”

“好一个竭尽所能!”乾隆铁青着脸道,“洋教势力发展壮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你却从未在奏章中提及,是何道理?各地书院不管是官办还是民办,或多或少都跟洋教有冲突,你为何从不提及?赵岱聪的民办书院跟洋教发生集体械斗事件,敢说不是你这总督严重失职?”

“皇上,微臣冤枉……”

“你还冤枉?若非朕差人到四川暗中调查,怎知荣昌县又出了土匪劫狱的事?数十个学文习武的娃娃下落不明,你还想隐匿不报?”

海刚诚惶诚恐,坚决表示回川后严加执行朝廷禁教令。乾隆让海刚出去后,又将刘墉传来,问他如何处置赵岱聪是好。刘墉见乾隆脸色已没有前几天难看了,心中窃喜。

“皇上,赵岱聪诗中已表明心迹。”刘墉道,“前朝时,四川的尔雅书院蛮有名的,赵岱聪以尔雅书院为依托开办移民平民书院,此举值得提倡。四川官办书院不少,真正的读书人却不多。民办书院也有一些,却大都举步维艰,赵岱聪不动官府一分一厘而倾力办学,更是表率。皇上,微臣斗胆,请您对他从轻发落。”

“展翅鲲鹏万里孤……培桃育李意尤舒。”乾隆的目光落在那首诗上,沉思着,喃喃道,“我愿从此不功名,山川同在好读书。”

刘墉道:“是啊,微臣以为,他本有经天纬地之才,假以时日,定是国家栋梁。可他志在兴办移民教育,倡导读书成才,这条路委实艰难,当真是‘万里孤’呢。”

“志在兴办移民教育?哼!若真如此,为何又一心一意求取功名?若非他参加本次科考,怎会有如此尴尬之事?”

几天后,赵岱聪被带上金銮殿,却不是他渴望得到的“无罪开释”,而是乾隆要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当场作一篇锦绣文章,不过,既不给题目,也不给题旨,唯一的要求是“君臣满意”。顿时,满朝文武幸灾乐祸的、忧心忡忡的,各种不同的表情,把金銮殿变成了戏台一般。再看乾隆,他的神色异常严峻庄重,似乎还带着一股子杀气。

刘墉急得冒冷汗,心说这皇上也太会难为人了,准备放人了,还要给赵岱聪一把软刀子,心里真是为他抱屈。

赵岱聪心头也不是滋味,他真想跳起来反抗,大不了就是一死,何苦这样折磨人?“君臣满意”这个要求岂非太过宽泛啦!他朝刘墉望去,刘墉也正看着他,又巧妙地朝乾隆瞟了一下,给他使了眼色。赵岱聪先是不解,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刘墉要他写一篇歌功颂德的文章。他大着胆子望着乾隆,正好和他目光相对,老皇帝的目光很复杂,那目光在瞬间让他脊背一麻。

太监给他搬来凳子和桌子,宣纸铺好了,墨也磨好了。他忽然想起了李白脱靴写诗的典故:李白被迫写赞美杨贵妃的诗,他将心中的怨气发泄到太监高力士身上,说只要高力士给他脱靴,就能写出好诗来。今日情景与李白当时何其相似,看乾隆的意思,似乎也真是希望如此,也只有歌功颂德,才能“君臣满意”。

读书人的骨气,志向的远大宏伟,宋王朝皇族后裔的高贵血统,都让赵岱聪不肯违心。械斗事件的发生,四川眼下的局面,难道皇帝就没有责任吗?

不能歌功颂德,也不能谴责皇帝与四川总督——在众大臣指指点点中,他忽然拿起笔,饱蘸浓墨,挥毫疾书:

天府荒败

湖广填川

移民后代

读书成才

满朝文武见他落笔后都凑了上去,看到那十六个字,个个惊诧不已。刘墉和几位一同保过赵岱聪的大臣相视摇头,太监则将他写的字拿给乾隆。

乾隆目光定定地瞪着那十六个字,沉默了许久。朝臣们窃窃私语着偷眼去看乾隆,和珅正要说话,乾隆愠怒出口:“赵岱聪,你既一心一意为移民后代办学,为何要考取功名?”

赵岱聪重新跪下,挺起腰杆,朗声道:“回皇上,自古以来,读书入仕都是天下文人之目标,草民考取举人,是为家族荣耀,考取状元,是为所有移民荣耀,此其一;草民从家族私塾到恢复万灵场尔雅书院至今,亲身体验到办学之艰难,若非草民有功名在身,如何能让众多学子看到希望?此其二;草民多年来从实践中所知,不是移民子弟不肯读书,而是书院条件太差,无法给予学子们良好教育,民办书院较之官办书院不知艰辛几倍,草民就算全家不吃不喝,也无足够资金办学,个人募捐毕竟数目有限。若草民有一官半职,便可大力推行民办书院发展。此其三。”

乾隆道:“你若没有功名,是否真会倾尽一生为移民后代办学?”

“草民所犯之错不可饶恕,但若皇上法外开恩,草民定会矢志不渝。”

刘墉急忙插话道:“皇上,赵岱聪志向可嘉,其过错情有可原啊!”

“皇上……”众大臣纷纷开口要发表意见。

乾隆忽然站起来,抬起胳膊制止众人说话,肃然道:“拟旨:赵岱聪本为今科状元,因故延迟今科发榜,取消其状元名号,为二甲头名,赐同进士出身。赵岱聪矢志办学,终身不授实职,敕封三品奉政大夫。若终身坚持办学,则终身享三品俸禄。着四川总督拨款,于其家居之所万灵场建大夫第一座,以作表率。”

这结果大大出乎众人意料,刘墉也大为愕然。赵岱聪更是如坠梦里,一时竟傻了。整个金銮殿鸦雀无声,几乎能闻赵岱聪急速的心跳声。他怔怔地望着乾隆,不知该说什么。还是刘墉醒悟过来,急忙呼道:“皇上英明!皇恩浩荡,四川移民有福啦!赵岱聪,快快叩谢皇恩。”

赵岱聪慌忙匍匐在地,瞬间心头一热。

3

从进县衙大牢算起,赵辅裕被关了四个多月,这可是让他最窝心、最气恼的日子,终于,他将送饭来并安抚他们的赵辅承打晕,再将看守他们的两个家丁打倒,爬出了地窖。四个多月的日子,既让他长了个子,也让他消瘦了很多,爬出地窖的那一刻,他贪婪地呼吸着地面上的新鲜空气。家里人闻讯而来,他理也不理,瘦削的脸上依然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被不见天日的日子折磨得灰暗的眼睛里,却渐渐地聚起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骇人光芒。

赵大爷心急火燎地奔来,哀求他不要闹事。赵辅裕哪里肯听,大踏步朝大门外走,赵大爷让家丁去抓他,他身手灵活,没人抓得住他。赵大爷又让赶来的两个护院武师抓住他。赵辅裕虽然不是武师的对手,却拉开架势跟他们打起来。

武师不敢真打他,这一来功夫就打了不小的折扣,狠着劲要出赵家大院的赵辅裕居然跟他们打成平手。然后,他瞅准一个空隙,飞身从一个武师头顶跃了出去。但因几个月没有练功,功夫到底退步不少,落地时连着几个趔趄,险些没站稳。

赵辅裕朝大门外奋力冲去,赵大爷等人边喊边追,一时间赵家大院乱成一团。一个马夫刚好牵着几匹马回来,赵辅裕夺了一匹马,眨眼间不见了踪影。赵大爷吓坏了,命令几个护院武师务必将他追回。

赵辅裕飞马到了县城,乍然看到城内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找爹娘。想了想,便朝宁家商行走去。走着走着,他的马突然被一阵鞭炮声给惊了,那马四蹄腾空,没命地飞跑起来,毫无防备的百姓受惊闪避。这下可糟了,尖叫声、哭喊声、呻吟声混在一起,街头更乱了。

赵辅裕也慌了,拼命想拽住缰绳却总也拽不住,那马狂奔的速度似乎越来越快。猛然间,他眼梢余光瞟到一抹耀眼的白影,手上本能地加劲,死死地拽着缰绳,飞身跃下马背,硬生生抱着那马的右前腿,狠命地一摔,只听“嘣咚”一声巨大的闷响,那马硬是被他摔倒在街上,发出一阵惨叫声。

惊马倒地的刹那,那个白影也颤抖着跌坐下去,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飘飞的长卷发慢慢从空中落到她肩上。薛代思身边,正是薛教士。赵辅裕扭头看到薛代思,脸色惊得不知是惨白还是通红,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薛代思惶然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说不出话。

薛教士怒喝一声:“你瞎眼啦!”便扑上去一把扭住他。薛代思却大声呼痛。薛教士急忙甩开赵辅裕去看女儿,薛代思却朝赵辅裕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又微微摆头,努了努嘴,示意他快走。

赵辅裕愣住了,一时竟没明白她的意思。薛代思心里急,索性“晕”了过去。于是,薛教士顾不得找赵辅裕算账,抱起薛代思匆匆走了。

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一阵喜庆的锣鼓声。赵辅裕扶起马,跟着百姓们走到街边去,让出一条路。少顷,一对身穿喜庆红色衣服的衙役敲着锣鼓,吹着唢呐走来,接着是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走来,马背上坐着一个器宇轩昂的男人,那不是赵岱聪是谁!他身后是一辆崭新的马车,宁芝寒正掀开轿帘探出头张望。

“爹!”赵辅裕不苟言笑的脸上终于露出喜悦的笑容,丢下马奔过去。

赵岱聪没有成为状元,却比当状元还荣耀,本是被押入京城受审的,结果受封为三品奉政大夫,这消息早已通过官府文书传到重庆。赵岱聪一行刚在朝天门码头下船,知府赫瑞达与川东道台已经率领三班衙役等候,不但将他们接到府衙里更换了准备好的衣服,还坚持安排吹鼓手一路护送赵岱聪回荣昌。

接着,得到消息的李县令率领手下将赵岱聪一行迎入县衙。稍后,闻讯而来的城内名流、雅士、富商等纷纷前来道贺。

这当口,程时蕴已经回到家里。她一路与赵岱聪、宁芝寒同行,却离他们远远的,住宿也只是在他们附近,饭也单独吃。宁芝寒让小芬去请了多次,希望她跟她同坐马车,同住一家客栈,同桌吃饭,她一次也没答应。赵岱聪被迎进县衙后,她就悄悄走了。

程时蕴一路风尘,一进缠拳庄,迎面走来四个弟子,看到她时很诧异,然后躬身招呼:“师姑。”她径直回到卧房换衣服,正吩咐丫头准备热水给她洗头,程时庆铁青着脸来敲门。她披散着头发看了他一眼,一副冷漠模样。

程时庆道:“听说赵岱聪不但无罪,还被封了三品奉政大夫,那个事是不是没事了?”

“赵家的娃儿是没事了,程家的娃儿有没有事,可要看你这个当师父的怎么做了。”

“你的意思……你的意思要我去求他?哼!办不到!”

程时庆气鼓鼓地走后,程时蕴在丫头服侍下洗着头,程云珠风风火火跑来。见她在洗头,程云珠麻利地帮着丫头,一会儿递帕子,一会儿掺冷水热水。程时蕴让丫头用帕子揩着头发上的水,又让程云珠给她倒茶。她让程云珠做什么,程云珠就做什么,忙得不亦乐乎,边忙边问哥哥们的事。

程时蕴给不出准确答案,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赵岱聪是否会宽谅程家,程云朝、程云辉及程家众弟子光明正大回来的日子指日可待了,但程家劫狱导致尔雅书院的学生无辜死亡九个,赵岱聪会如何处理?一路上,她没有主动跟赵岱聪接触过,现在也不好去问。

这一夜,程时庆老是睡不着,他坐起来又躺下,然后又坐起来又躺下,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他甚至有点后悔劫狱,毕竟九个学生的死亡太无辜,这些日子死者家属多次找李县令讨说法,他也不是铁石心肠。

4

这一夜,宁家土楼里也极不寻常。

宁芝寒扑在母亲怀里嘤嘤而泣,宁母陪着女儿落泪,那是喜悦的泪。赵辅裕站在宁一恒身边,也是眼泪汪汪的。宁一恒轻轻捏着赵辅裕的肩胛骨,或是摸摸他的脸蛋,严肃里包含着几分抑制不住的笑意。这孩子被关了几个月,瘦是瘦了些,却长高了,壮了。

宁芝寒也算在父亲面前扬眉吐气了,她一言不发,宁一恒又板起脸来:“你夫君不但无罪,还得了官回来,光宗耀祖了是吧?哼哼!不是爹给你泼冷水,他要一辈子办学,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这苦头哇,还在后头。”

宁母嗫嚅着想说话,见丈夫那脸色,便什么也没说,只拉过赵辅裕亲着,疼着。宁芝寒母子临走时,宁一恒道:“丫头,对程家的女人要多留几个心眼,别老是犯傻。别受了委屈就想回家来哭呀,你老爹不想看。”

宁芝寒带着儿子回家途中,赵辅裕想到缠拳庄去打听程云辉的下落。她坚决不同意,因为太晚了,赵辅裕这次倒还听话。回到赵家大院,一家大小齐刷刷陪赵岱聪或站或坐,个个脸上喜气洋洋的,唯有赵辅承跪在地上请罪。

赵岱聪实现了光宗耀祖的梦想,赵家移民入川这一脉不再是布衣白丁,完全可以修建告慰赵万生的宗祠了,怎不令人高兴呢。娃儿们终于重见天日了,一个个清瘦的脸上既是泪水也是笑容。往日,首位都是赵大爷坐的,但今天,赵大爷非让赵岱聪坐不可。赵岱聪不肯坐,但因他今非昔比,作为朝廷命官,几个兄长都得让位。赵岱聪拗不过,只好坐了。

宁芝寒和赵辅裕一前一后进了大厅,几个嫂嫂急忙起身扶她去首位右边的椅子上坐,宁芝寒哪里肯,说:“我是最小的,哪能坐那位置,嫂嫂们别为难我了。”

赵大爷道:“弟妹呀,咱们家从今儿起,必须先论国法,再论家法。平时也还罢了,若是商量大事,必定要论国法的,你就别推辞了。”

宁芝寒看看赵岱聪,见他点头,才在首位坐了。坐是坐了,却有点如坐针毡的感觉,侧目看看丈夫,似也不自在。

赵岱聪确有几分不适应,三十年前随父兄入川时,他还不到六岁,父兄整日劳作,渐渐地都成了地道的农夫,就是比他大三岁的六哥也跟着干农活,唯有他抱着书读。父亲白天劳作,晚上教他读书,给他讲家族历史,讲移民入川的原因,讲赵家祖训,等等,那是将光宗耀祖的家族重任放在他一人肩上啊!他考中举人以后,家族荣耀了,乡邻敬仰了,全家又将家族要成为官宦人家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如今虽然未获实职,却有官位了,品级还不低,让他坐首位,就是对他的尊重。

经过这一番变故,赵岱聪确也成熟多了,风度气质尤胜从前,在皇帝面前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化险为夷并得来今日荣誉,确实不易。见过如此大世面的人,又怎会不成熟呢?因此,虽然他心里很忐忑,但坐上这个首位后放眼看哥嫂们、侄子辈,心境的确跟以前不一样,一家之主的尊荣感第一次强烈地在血液里流淌。

此刻讨论的是那无辜死亡的九个学生的后事,赵岱聪坚持赵家拿钱出来赔偿九个学生家庭。移民教育大业是一定要继续下去的,但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妥,这条路就更加艰难了。

赵大爷发话了,说赵家能有今日,皆因赵岱聪倡导移民读书成才,辛苦办学之故,以前赵家只肯拿出钱粮供养私塾,不肯供养尔雅书院,是他们没有赵岱聪的远见卓识。因此,他一锤定音:各房必须固定拿出钱粮供养尔雅书院,协助赵岱聪办好学。

经此一事后,赵家人都没有异议了。赵岱聪站起来冲兄嫂们拱手,道:“谢兄嫂成全。移民教育是我们赵家的大业,也是整个移民的大业,咱们赵家先做起来,有苦一起担。”

商量好了大事后,赵岱聪忽然厉声道:“裕儿,跪下!”众人惊了一下。赵辅裕一听这几个字,就条件反射般的孤傲起来,目光落在父亲身上。“跪下!”他跪下了。“你惹是生非,让兄弟们跟着受累,还不知悔改,今日又打伤你大哥跑出来,心里全没尊长,不让你受点教训怎能长记性?快给你大哥道歉!”

赵辅承急忙跑到赵辅裕身边跪下,道:“七叔请息怒,都是侄儿失职,没有带好弟弟们,连累书院的兄弟惨死,都是侄儿的错,要罚就罚侄儿吧。”

众人也急忙求情。

宁芝寒一言不发,眼里一片痛惜。赵辅裕知道自己错了,扭头冲赵辅承道了歉,随后还是承受了老爹一顿家法。赵岱聪拿起棍子,亲自动手,一棍打在赵辅裕背上。第二棍打下去的时候,赵辅承扑过去接住了。

赵岱聪怒喝:“承儿,你让开!”

“七叔!裕弟有错,侄儿也有错,侄儿是老大,理应先受罚。”

赵家那六位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六位嫂嫂都哭出声来,却不敢再求情,各家都有娃儿参与了械斗嘛。宁芝寒闭着眼睛,咬着嘴唇什么也没说。

赵大爷抓着赵岱聪拿棍子的手,说:“七弟,这次就别责罚娃儿们了,以后好好管教就行。”

晨曦初露,万灵山披上了一层霞光,恢宏的万灵寺也沐浴在朝霞里,越发显得庄严、神圣。奇怪的是,万灵寺今日第一声晨钟还没敲响,僧人们就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日常功课,念诵晨经的僧人坐在蒲团上默默诵念,整个万灵寺静极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智禅大师站在山门外的台阶上,双手合十,安详地闭目默念着经文,那个姿势,从天色未明一直保持到霞光万丈。满山的朝霞洒向他全身,他像一尊庄严的佛,也像一座肃穆的神。

赵岱聪身着崭新的便装缓步拾级而上。他翩然、卓然,年轻的容颜本来充满朝气,但越是上山,越是接近万灵寺,脸色越是凝重,心情越是沉重。他走到智禅大师面前时,大师并没有睁眼,只说:“老僧恭迎赵大人。”

赵岱聪也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大师,今日的头炷香该我来烧,头一声钟也该我来敲。可是,我来晚了。”

“赵大人舍却富贵荣华,得来一个虚衔,可有悔意?”大师这才张开眼睛,含笑问。

“俗人要走仕途,可是为富贵荣华?”

“呵呵!”大师笑道,“能‘舍’不舍之‘舍’,自然能‘得’不得之‘得’,这是移民之‘得’、川人之‘得’,子孙后代之‘得’。因而今日这头炷香、头声钟,只等施主。”

赵岱聪返身与大师并肩而立,目视前方。但见远山青黛,霞光披洒,大荣桥桥墩上双龙飞舞,濑溪河蜿蜒如带,来来往往的船只如在画中滑行,每一桨、每一杆,划动的都是移民教育大业的希望,撑起的都是移民后代读书成才的梦想。

也许是身份的改变,也许是经历了这场牢狱之灾,也许是面临生死抉择时对“舍得”的参悟,年轻的赵岱聪的确与数月前不一样了,他清亮的眼睛里更多了一份理性,浑身上下脱下了赵举人的“土气”,取而代之的是三品奉政大夫的“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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