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子晴“腾”地立起,脱口而出,又急忙掩口回头,挥手支起一道结界。
“放心,师娘累了,一直在昏睡。”看到她蛾眉蹙立、目光躲闪、紧张兮兮,齐寰更加难过也更加失落。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守护她、呵护她、为她着想,话已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过唐突。
“你跟踪我?!”子晴一步上前,抓住了他强健的手臂。
“是!”他不躲不闪,声音低沉。
“你怎么能这样?!”她慌了,手心沁出细密的汗珠,泪水也在眼眶中打转。齐寰心软了,觉得十分抱歉。师妹如此信任自己,自己却隐藏行迹偷偷窥视,实非大丈夫所为。可就在他低头伸手几乎要说出安慰保证之语时,感到手臂上的力道骤然加强。
“师兄,你别告诉师父!师父要知道了肯定饶不了他!”指甲青白,深深陷入遒劲肌肉。他眼中的诧异被愤恨代替。原来师妹并非对他失望,而只是担心师父知道会生气会阻止甚至去找那人的麻烦!
“你心心念念全是那个来历不明敌友难辨的男人,有没有想过、想过师父师娘?!”
“嗨!”心中一声苦叹,明明是想说坚决保密甚至帮她打掩护、祝她幸福之类的话!他的拳头捏得生疼,内息起伏不定,胸膛像要炸开了一般郁闷难受。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子晴摔手叫道,面红过耳,也不知是羞怯还是生气。
“好人?你们才认识多久他就动手动脚的!是好人才怪!”想到那个人竟然揽着子晴的肩膀、拉着她的手肆意谈笑,齐寰就义愤难平、怒火中烧。理智全然抛却,口不择言时他才发觉原来自己气急了也是会吵架会抢白的。
“不许你这么说他!”子晴一时间愣怔了。
相识不过月余,见面不过三次,她只知道他是汉国世家公子,因不合时宜举家迁居边陲别业,如今辞官赋闲寄情山水。她第一次看不透凡人的心思,反倒觉得十分有趣,以后再见均佩戴晶片屏蔽法术,像个寻常女子一般倾心相恋。
“我说错了吗?!你什么都告诉他,他却支支吾吾遮遮掩掩,这种目光飘忽闪烁其词的登徒浪子根本是骗……”话未说完,子晴一掌击出,正中齐寰胸口。他踉跄着退了两步,双拳一紧岿然站立,生生咽下口中鲜血,双瞳空洞黧黑,看不出是悲是怒。
“为什么不躲?!”子晴吓了一跳,眼中冰焰瞬息凝结,慌忙伸手扶住齐寰。那一掌虽未出全力,齐寰生生挺受也必中内伤。这些年切磋过招她无数次错手打伤他,每一次他都是这样忍着,嘴角沁着血还向师父求情,晚上自己偷偷揉捏伤处默默敷药。
四目相交,皆是泪眼朦胧。她在问他痛不痛,他则答道伤痛未若心痛。
“对不起……”子晴戾气消退,垂下的发丝有些纷乱,面色也略显苍白。她无力地道了歉,不敢直视齐寰,只盯着颤抖的手掌。
“是我的错!”齐寰的声音沙哑虚弱,用冰冷的手指捋了捋她鬓边碎发,温和说道:“我不该妄下论断,更不该惹你不悦。这一掌是我活该自找的。今天的事、那人的事我都不会告诉师娘。”
子晴仰起头,面上泪渍尤在,瞳仁闪耀着感动又惊喜的光芒,小嘴一瘪眉心一蹙扎到他怀里又哭起来。
“只是我们毕竟是修仙之人,有些事不该告诉凡人。你要掌握好分寸啊!”齐寰半抱着她,拍拍她的肩膀,低声叮嘱。子晴连连称是。齐寰故作轻松地笑道:“折腾你一宿,我做了你爱吃的竹荪兔肉、松蘑炖鸡,又用新鲜蜂蜜蒸了秋梨,你也该饿了吧?师娘睡倒,吃饱了你也偷懒歇歇吧!”子晴直起身来,对他莞尔一笑,梨涡贮泪,明眸皓齿,俨然昔日活泼开朗、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可是他们俩都知道过去的日子一去不返,尴尬的种子已然播下。抑制不住的爱意与按捺不了的心动错位交叠,有些事不可忽略,有些情也注定无果。
许是有了爱情的滋润,子晴变得更加活力四射、神采奕奕,只是在日渐衰弱的月神面前不敢十分表露,对齐寰也不似从前亲近了。月神闭关的日子越来越多,子晴“失踪”的次数也越来越密。
匆匆用过早饭,子晴就迫不及待御风远走。齐寰叹息着仰头目送,看到她绯红的面颊与隐烁的梨涡,又回头看看桌上,心中酸楚抑塞。
精巧的竹鸟栩栩如生,因反复打磨而明洁透亮,现出柔和的玉质光芒。披云跳上石凳好奇地伸爪拨弄,那鸟儿竟张口发出清脆宛转的歌声,吓了披云一跳,也逗乐了一脸苦笑的齐寰。
“今日是她生辰,本想让她惊喜的,可她却连收起来的工夫都没有……”他深深叹了口气,收拾桌上碗筷残羹。子晴的碗边沾着一抹绚丽唇彩,他眉头一皱,将竹碗整个浸入清澈溪水,闭起眼睛狠狠搓洗。水流无限,能涤荡刺目嫣红,却带不走心头隐痛。
披云悄然凑到他身边,轻轻蹭着他湿漉漉的裤腿。他无奈地点着它额头闪电,喟然说道:“你看,该走的都走了,只剩咱们两个光棍看家!”披云歪着脑袋眨眨眼睛,粉红的鼻头一抽一抽。齐寰忽然挑眉抿嘴使劲揉搓起它的绒毛,朗声大笑着看它乱糟糟挣脱跑走,才起身甩手而回。
他不知道石洞门口,月神倚壁而视,悄然落泪。她不会安慰人,何况自己心伤未平,怕一谈感情首先克制不住情绪失控,就只好视而不见。
“晴儿,你的归宿会在何方呢?”踱回内室,静坐入定,她再度走进了自己的回忆。
这次的梦是太久太久以前的场景,她看到了勇猛英武的雷神,也见到了苦口婆心的天后,以及言辞犀利的天帝。当年她也是不顾父母反对拒绝了雷神的追求,而今又凭什么劝服子晴呢?最后她终于梦到了久违的芹芝。他梳着家常散髻,叠手微笑伫立中庭。月桂飘香,蟾光迷醉,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一切都那般柔和细密、静穆美好。
“如果那个男人会像芹芝一样仁慈宽厚、一往情深,我会成全你的……晴儿……”呢喃落泪,刹那回首,恍然千年。
结界内外,一步之间,冬春迥异。子晴刚一跨过界限就感到一阵强劲寒风扑面而来,几乎吹了她个趔趄。她下意识倒吸口气,将手中提着的包袱紧紧抱在胸口。软软的,柔柔的,还带着天然的龙舌兰香气。她面上一红,双脚叠踏加快了行程。
枫湖已然冻结,两岸空余衰草枯木。昨夜大雪,山路许是难行,子晴徘徊着担心着,一次次冲到小径岔口眺望,以为过了许久,其实才不到一炷香时间。
“咯吱咯吱……”
踏雪而行的脚步错落而坚定,带动着喜悦的心跳,在难得晴朗的冬日酝酿出炽烈的爱慕。子晴慌忙捋了捋乌黑长发,又整整衣襟褶皱,握着发烫的面颊跻首而望。她的感官异常灵敏,又过了一会儿才隐约看到那个颀长的身影。忽然她眉锋一挑明眸一眨,提裙抿嘴闪身躲到了树后。
那个人的身影逐渐清晰,踏雪的声音也近在咫尺。他似是在这棵树前稍稍驻足,略有些失望的神情尽收眼底,而那温和又释然的浅笑更令子晴怦然心动。
“嗨!”就在他走过大树的一瞬,子晴大叫一声跳出来,一跃攀上他的肩膀。他却习惯了似的并没被吓到,顺势弓腰将她背起,口中谎称“吓了我一跳”。
两人边说边笑边打边闹,踉踉跄跄走到了湖畔。男子一放下她,她就钻过他的手臂扑到他怀里,力道迅猛几乎将他顶得失去平衡。
“我好想你啊!”过了许久,她才仰起头缓缓道出。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情到浓时才略解其意吧!”男子柔声叹道。子晴只觉他双瞳黧黑,目光深邃,像浩渺无底的秘洞,又似广阔无垠的夜空,存在巨大的魅力与未知的挑战,将她的灵魂一下就攫住了,再不想离开。
“你的手这么凉,很冷吗?”她柳眉紧锁,握住了他的手。
“还好还好!”他笑得那么舒心那么明朗,转而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宽大的掌中。
“倒是你,小姑娘家更是怕冷呢!怎么不多穿一些?”
“我不冷啊!”的确,她是神仙之躯,手是暖的,呼吸也没有白气蒸腾。“哦,对了!”她拿下背上包袱,解开捧出一件青嵌狐裘披风,在男子诧异的目光下展开,为他穿好又含羞垂首系上绣带。
“这是你做的?!”男子提起披风一角,低声问道。
她点头微笑,轻轻说道:“初次动针,活计粗糙,希望你不要嫌弃!”
男子面色一变,将她揽入怀中,语气却有些悲怆:“怎会?我很喜欢,真的!”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猜不到他的心思。于是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与满满的甜蜜中,红着脸嗫嚅道:“我们的事,你跟家里说了吗?”男子点了头,她更加不好意思地抓紧他的衣襟。男子笑道:“家父十分欢喜,让我问你家在何方、婚事由谁做主、所需聘金多少,问清了好请媒人登门提亲。”
她愣住了。人间****她并不陌生,自小便憧憬像养父母那般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只是一朝惊变,糊里糊涂得到天生灵力,从拜师修仙开始走上一条诡异道路。在遇到他之前,她以为自己的生命就会在无聊的修习与守护中慢慢流逝,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坠入爱河、嫁做人妇、过普通人的生活。
她松开手推他站好,下定决心一般昂首直视,正言说道:“暮大哥,有些事我要跟你坦白。待你听完再细细考虑清楚吧!我并非凡人,也不知道父母是什么人,自小生活在通衢界内,由渔家夫妇抚育成长。后来结界动荡,我忽然看到了横行的妖魔,也获得了读心的法力,想要救助乡亲,却被误会成妖女险些丧命。是师兄救了我,我就拜入仙门,随师父修习……”
她顿了顿,盯着男子惊诧的表情,眉心一蹙继续陈词:“我的二位师父均是天界神仙,通晓精妙法术。芹芝师父乃是药神,温和慈爱,宽仁体贴;月神师父外刚内柔,善良单纯,至情至性。他们本是一对爱侣,却不知为何被迫分离,天各一方。芹芝师父走后,月神师父更加落寞,性子也愈发偏激冷漠……”
“所以你才选择让着她?每次她折腾你、刁难你你都尽量隐忍?”男子若有所思,皱眉摇头道:“对不起,是我不了解内情,还说过你师父坏话。听你所述她也是个可怜人……”
“不,你说的对……”虽然敬爱,子晴内心深处其实已经萌生了委屈的恨意。“师父将她的意志强加于我,完全忽视我的感受。我不能一味沉默,自己的幸福要靠自己争取!”
“放心,如果你师父不许,我同你一起去求她!如果……”他的目光深沉坚定,决然说道:“若她执意不许,我带你走!”很奇怪,一直是她知晓别人的心思,而今忽然反转,有个人完全明白她的想法。一语中的,轻松打消了她的顾虑。
“嗯!”子晴笑了,如初绽的荷花,婷婷袅袅,明媚娇艳。男子也笑了,只是他深情的目光下浮动着深邃的得意,还有深沉的怀念与哀恸。
久久的拥抱,雪花重新翩飞,朦胧了视线也迷幻了心智。他忽然喟然叹道:“你的心跳得好快,比我的还要快。那说明你更在乎我一点!”手上力道加重许多,甜蜜的压迫令子晴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恨不能将她吸入体内、永不分离,她也希望能融到他血液中、朝夕相伴。
回到石洞,天色将晚。月神和齐寰静坐无声,子晴收敛痴笑,礼毕入席。
“练了一整天,饿坏了吧?”见月神沉默启筷、面色如常,齐寰松了口气,笑着为子晴添饭夹菜。子晴目光游移,腮红过耳,埋头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
“师父,徒儿有话想单独跟您讲!”她在桌下绞着手,深深调整了呼吸才说。
“好好吃饭,吃完再议!”月神面色清冷,气定神闲,漫不经心地答道。她大概猜到了子晴的心思,可难得生辰,她希望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吃顿饭。齐寰准备了很久,每道菜、每种食材、每分火候都处理得仔细小心。雪豹是畜类,不解人心只顾自己倒罢了,怎么子晴也这样不懂事呢?
“师娘,我吃好了,去拣些柴来!”齐寰躬身行礼,大步走入深林。夕阳为幕,他高大的身影显得那般颓然落寞。披云看看子晴又看看月神,双尾一摆头也不回地跟上了齐寰。
“唉!”月神叹息着放下竹筷,轻轻懒懒地点了点头。
子晴款款道出与暮梏相识相恋的经过。月神只是静静听着,一副惋惜又了然的神态。
“师父您不生气吗?”末了,子晴怯生生地抬头问道。
“男女欢好,人之常情。”月神居然笑了,一扫往日的严肃冷漠,笑得像个寻常女子,温柔隽美。她拉住了子晴微微颤抖沁满汗水的小手,又细心拂去她发间不经意夹杂的残叶,更加和缓地说道:“有时间带他来见我一面,若是良家少年,你便随他去吧!”
“师父……”子晴泪盈于睫,所有委屈怨怒皆化为乌有。
然而那晚的喜悦,却随着次日一场暴雨以及比暴雨更加剧烈的震怒烟消云散。
“不行!”月神狂发纷飞、娥眉倒蹙、目光如刃的模样与昨日判若两人,惊呆了一脸欢喜的子晴,也震慑了与她牵手并肩、笑容清俊的男子。
“师父您听我说!”子晴上前一步,勉强笑着拽住月神的衣袖。她一向知道师父性情偏激、情绪起伏,一边撒娇一边摆手示意暮梏退后回避。
“不用再说!绝对不行!”月神此怒非常,薄唇紧咬用力甩开她的牵扯。
“师父!求您了!”子晴铿然跪地,抱住月神颤抖的双腿。她自己也在发抖,脑子里嗡嗡轰响,眼前的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实。是梦吗?一场总归会醒的噩梦?不!她从未见过月神傲厉恐怖的战神真容,却认识她手中寒光烁烁无坚不摧的上古神器太阴戟。若是梦境怎会如此真实?!
月神眉心的闪电仙印光芒大盛,面上也隐隐现出风雷雾气。左手横指,右手握戟,目光一扫,厉视暮梏。子晴拼命抱住她的双腿,无力哭喊。
由于是背对,子晴根本看不到暮梏冷静又阴森的微笑。他的眉锋自信上扬,唇角弧度也冷酷如削,目光更是满含愤恨与得意。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无异于最无耻的挑衅,在月神的愤怒之上更添了一层杀意。
“你死定了!”月神双目一瞪,寒光一震。
“死?我不会死的!我已经赢了!”皓齿微露,暮梏向她投来不屑的一瞥。
“师父!”
闪电、嘶喊、风暴,之后是摧枯拉朽的崩塌与尘埃密布的死寂。当齐寰和披云感觉到地震从山的那一边疾驰而回时,看到的是一片巨大扇形空场,以被落石堵死的洞窟为原点发散开来,波及整个山谷。
“师娘!”齐寰冲向洞口,一边哭一边疯了似的挖掘。披云面色凝重,仔细嗅探,然后现出神兽真身撞开齐寰,横档在他面前。它的鬣毛柔顺贴服,没有丝毫惊惧哀伤,前腿轻轻一按,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微的哼声。
“她们没事?”齐寰先是一愣,立即抱住披云喜不自胜地问道。披云点着头,见他冷静下来,立即变回了乖巧的小猫,轻松摇尾。
“那她们去了哪里呢?又是谁把这儿弄成这样?”他疑惑地盯着披云。
披云的目光聪敏而坚定,它慢慢卷起尾巴,无意识地咬在嘴里。这是从雪豹那儿学来的,紧张恐惧寂寞深思时都会如此。近前,碎石上有利器削割和雷火炙烤的痕迹。稍远,东南方有一道辐射延伸的“倒树带”,那一线的树木无一例外连根拔起,向前扑倒,却并无雷劈火烧的焦黑,像是被强大的力量硬生生按翻在地。
它虽然猜不出具体出了什么事,却已明白这是月神的月光刃被子晴的风绸破截挡打偏所致。它很希望齐寰也能了解,于是咬着他的裤脚半拖半拽来到石洞前,指着一块平整如削的巨石冲他使劲“喵”了一声。
齐寰注意到了,却怎么猜也猜不对,急得披云团团转。它不知道齐寰并未见过月神战斗,对太阴戟月光刃的了解也仅限于芹芝的描述,仅凭这鬼斧神工满目疮痍的劫后景象根本联想不到。不过他倒是看出了风绸破的痕迹,兀自念叨着“不知遇到了何种强敌,要这般拼尽全力”。
“走吧!结界已经消失,师妹应该也伤得不轻。她护着师娘走不快也走不远,也许是往咏婵峰去了。”在他的催促下,披云不情愿地就地一滚重现神姿,载着他急急向北飞去。
一双惊惶又狞厉的眸子闪动着错愕幽光。匍匐在地的雪豹支起身子,口中叼着的粗壮尾尖颓然坠地。
“自由了……自由了……”披云腾空之前兽性的嘶叫回荡空谷。
雪豹紧张地舔舔爪子,忽然激灵了一下,转身钻进荒草疏林。是夜,一场鹅毛大雪悄然降临,清晰硕大的梅花脚印与频繁响彻的雄壮嚎叫宣告着雪山之王的归来与重生。
一切,都将掀开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