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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又是个在墨西哥城醒来的清晨,没有拉上落地窗帘的阳台,如实地吞吐外部的湿润空气。因为与火霆的重逢,又因为昨夜的梦境,加上浑身奇怪的一阵一阵的热意,捧月早早便醒来。没有理会身体的状况,只是诅咒当地炎热的天气,再无睡意。静静地呆看着头顶吊顶过的天花板,数着上面一朵一朵的雕花,打发着时间。

一阵阵的花香,伴着新鲜空气的进入,此时格外敏感地调拨捧月的神经。玖瑰花?她忽而坐起,为这久违的味道而激动。曾经,她迷恋这花香味,更为送花的人而心折。

赤脚急匆匆地跑下床,捧月奔向阳台。阳台外的景致绝对与花无关,只有片片葱郁的灌木。深深地呼一口气,更多的花香涌入她的胸肺,甜得让人快醉倒。能随着风送入花香,看来是有片玫瑰园才出现这种可能,但花香又并非很浓,说明种着这片花园离这儿有些距离。不过,再深深口气,捧月快乐地想,既然能送到这里,说不定也不会太远。

好想看看这片花海!想象着那层层的娇艳花群,捧月忍不住向楼下跑去。在一楼的拐角处,有一道小门,如果没有记错,是通往花园的,因为瑞奇曾细心地告诉她,如果她很闷的话,可以由这道门到花园中散心,只是她一次都还没有去过而已。

可是,踩了刹车,捧月定住。到了花园也没有用,因为刚刚又不是没看过,花园内并没有种植玫瑰花。捧月想起来似的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为自己的冲动而自嘲。但她还是随着那细弱的花香味,凭感觉踏入那片灌木丛,希冀能发现什么,也许是丛木中隐藏的一片,也许是隔壁的玫瑰花园。

树木被修剪得很整洁,说明这座别墅被人爱护得很细致,捧月佩服仆人们的细心与高超手艺,边走边打量着四周的景致。

许是看在她爱花心切的分上,徐徐的风阵阵吹来,花香猛然加浓,振奋人心。捧月像个可爱的小狗一样,吸吸鼻子,小脑袋环顾四周,终于查明了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咦,这边,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看,这是阳台的死角处!也就是说,阳台上是看不到这个方向的。既然她刚才也没有从阳台上看到花海,那这个方向就是对的了!捧月喜滋滋地笑了起来,加强了信心,也为待会儿能见到心爱的玫瑰花而兴奋。

不负所望!沿着树木间依稀有人踏过的痕迹,捧月走了约摸五六分钟,花香味愈来愈浓,并且能隐约看到它们秀丽骨朵的艳红色彩,在浅蓝的天色映衬下,在绿色花茎的烘托下,片片露珠的滋润下,散发着奇异的光泽。

真的是!捧月开心地跑了起来,冲向前方那片花丛,无视于明显是隔开两个花园的一排厚厚的低矮灌木,她奋力从略为稀薄的一处侧身穿过去,一点也不在乎尖利的树枝划破了她细嫩的手臂。这样算不算“花”痴?!

这简直就是个让人醉生梦死的世外桃源。只是最单一的品种,阿拉伯紫红玫瑰,但看那花丛有序的块状布局,隐藏在花丛间精致的灌养花木的园林工具,与前方纯白两层小楼呼应的精巧的格局,就让人会爱上这个地方。

捧月的目光刚从四周转过来,就立刻回到阿拉伯玫瑰上,蹲下身去,小心地以拇指轻触着肉质的花瓣,轻盈的露珠顺着她的手指,蜿蜒爬过暗红的茎脉,滑落于空中,溶入油黑的泥土中。

仿佛能听到花朵们娇柔地呻吟、轻叹,流转于清新空气,散于茫茫淡雾,捧月陶醉地眯起眼,沉迷,忘记世俗尘宵。

只是,如此静幽的气氛没有维持多久,就有些许不和谐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讨厌,不要这样了,大清早的……”流利而娇嗔的英语夹着模糊的****感勾得人心神荡漾,不知这媚人的语调男人听了会做何感想,就她这个女人而言,不得不佩服她的调情功夫一流。

“中国有句俗语,‘一日之计在于晨’,就是说,所有的计划与行动都最好从早上开始,对于一天才最有建设性,明白吗?而我不正是在认真地履行吗?小美人。”熟悉的男低音在女人时断时续的喘息中油腔滑调地传来,声音不大不小,让远处的捧月听得一清二楚。只是,言语中自持的意味,与女人的渴切,形成强烈的反差。

这个声音?

捧月站起身来,双腿有些发麻。但却比不上心里的迷惑让她浑身莫名地难过。

她应该没有听错,是火霆的声音。

“不行……不行了……啊——”女声骤然拔高,气息更急。“换个地方……这里不行的……花园……”

花园?在这片如圣洁的玫瑰花园里行苟合之事。一瞬间,捧月反胃得想吐,却说不出,是女人的提议,还是火霆可能曾有过的如此行径让她想作呕。

抱着另外一个女人,在他们最爱最想拥有的玫瑰花园中,做这种事?

不知是否是室内外温度相差甚远,捧月忽然冷得抱住双臂,不置信地望向前方矮林中模糊扭成一团的身影。这算什么?她保有任何他们之间曾有的美好回忆,他就是如此回应地加以侮蔑?

双腿不听使唤地向前迈去,心里头告诉自己,不会的,他不会是火霆的,霆是不会这样的!

只是愈靠近,愈是让心揪得厉害,这个身形,这个侧容,这个熟悉的呼气声,不是他,又是谁?

“我们好像有客人。”头也不抬,火霆抚弄女人的动作停了下来,“还是熟客。”

“霆……霆?”女人还未完全从激情中回复过来,迷迷糊糊地不知作何反应。

被女人大腿放浪勾住的火霆,将一直侧对捧月的脸转过来,本该是欲火满泻的脸上,却意外地只摆着邪气的笑容,冷静的神态,让人无法将他同身下的女人联系起来。

“你哭了?”火霆毫不在乎地轻抛一个媚眼,“妒忌?”

他是火霆吗?那个曾经爱她入心,呵护她无微不至的人吗?

不是,一定不是,他不会这样随便去玩弄一个陌生女人,他不会在她最喜欢的玫瑰花园中,他不会将过去对她所做的一切轻易地转交给别人!

这其中包括他的感情啊!

“你哭了。”火霆从女人身上起来,相较于她的春光外泄,他则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衣冠整洁,浪荡地挂着笑,向她走去,抬起手,轻佻地沾起她一颗泪,随即一个弹指,泪珠飞入丛中。

捧月呆住,为他的动作,为他的不在乎以及与夜里判若两人的行径。那个夜里温柔拭去她泪痕的男人现在就站在她面前吗?

笑容渐隐渐没,直至消失。他突然逼近他与她的距离,与她目光直视,迫使她移不开目光,只得仰头迎接,感受她突然灼热的呼吸,扫视她潮红得不正常的小脸,才缓缓道:“哭?你有什么资格?”一把尖刀,狠狠地剜入她心窝。

你有什么资格?

你有什么资格?

轰!世界瞬间变色,一片黑暗,所有感官丧失殆尽,只有那句话像根紧绷的利绳,缠住她全身,勒住她的咽喉,喘不过气来。

那个她最爱的人,问她有什么资格哭?

哭?她有哭吗?

在四周一切景物旋转之前,她无力地向后垂下蜷首,只望见悠悠蓝天,一片清亮。

“你靠什么来生活呢?有资金来源吗?”伤口已渐愈的火霆现在可以在楼上楼下做短暂的活动。此刻他正悠闲地靠在厨房的门框边,无比叹惜地看着捧月笨手笨脚地洗高丽菜,弄得水花四溅而不自觉,顺便让自己失血而迟钝的脑袋活络起来,想起这些天她只花钱而没有赚钱的行为,他有点好奇地问道。

“爸妈有留下一笔钱,但是我不想动用。”关上水龙头,捧月终于放弃地将高丽菜搁置一边,反正怎么洗好像都不是以前妈妈的洗法,这菜也好像不是这样一颗一颗泡在盆中的……想来想去,可就是想不出个头绪来,还是先专心回答他的问题吧。

不知不觉中,火霆慢慢踱近,进入“君子”本该远离的“庖厨”,甚至有些夸张地取下门背后挂的围裙,熟练地系在腰前,彻底接手捧月无力完成的工作。

“我都靠写小说赚钱的,又不占用我太多课余时间,很多时候又可以自由调配活动空间,这种生活方式我很喜欢。我的开支一向不太多,就只是大部分在吃的方面花钱——外卖。”捧月偎着流理台,安安静静地认真回答他的问题,丝毫没有发现她的身边发生了什么。

这个男人对她的影响力似乎强烈得惊人。刚才他站在她身后盯视她的目光让她浑身发颤,只有借助洗菜的动作来逃避一时半刻,而现在他走入她的领地,她就更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他,只怕又会看着他漆黑的双眸忘了一切。

快速地将高丽菜掰成一片片,火霆仔细思考她刚刚做的无用功有什么社会价值。“你看,先得把菜掰成这样才好一片片地洗,如果按照你的洗法,洗一辈子也只是将外部洗净而已,内部洗不到也不易洗干净。”刷刷刷地将菜齐齐抓起,手腕微微使力抖动,水珠纷纷不安分地跳动开来。再麻利地将洗好的一部分菜扔入静候一旁许久的篮中,如此反复几次。拎起一片菜叶,火霆突然凑近到捧月发呆的脸庞前,“这样才叫洗干净了,明白了吗?”还示威似的将菜叶甩了甩。

的确,嫩黄的叶片透过阳光,泛散薄净的脆感,让人好想放一片到口中咀嚼品尝其甘甜的滋味。敢想敢做,捧月一伸头,将菜叶的前半部咬在嘴里,然后,没有菜叶遮掩的英俊脸庞硬生生地挤入她眼帘,清爽得如同那甜津津的叶片。

一时都忘了作出反应,两人均为彼此的行为而呆住。火霆拿着菜叶的另一半,不知是松手还是不松手,捧月含着菜叶,也不知是该咀嚼吞下还是静滞不动。

“别再浪费水资源了。下次洗菜叫我来吧。”火霆最先反应过来。松手,解开围裙,然后面无表情地快步离开厨房,脚步速度之快,如同在避鬼一般。

那张水滑的青春小脸,在他通过走廊的路上晃呀晃呀,不肯离开。健康粉润的肌肤,无所畏惧直逼他的赤诚大眼,高高挺起的小巧鼻头,咬着菜叶不放的紧抿双唇……尤其的水红饱满,让人好想一口吞下。

火霆匆匆的脚步停下来,一拳打上墙壁,为自己的行为羞耻。

一个寄人篱下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沾染那朵娇柔的温室小花?

“您醒了?”疏离却不掩关切的话语有礼地从床边传来。

只是,她的感观系统一阵阵地痛,此时的耳膜更是脆弱得让人想舍弃,好似醉酒一般。“痛……”忍不住呼痛出声。

“宁小姐?”声音没有远离,反而更加靠近。“您是——”

勉力地睁开眼,看到瑞奇那张写满关心的脸,捧月有些虚弱地淡淡一笑。“我怎么了?”

“急性肺炎。”瑞奇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您不舒服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呢?”

“不舒服?没有啊……”捧月仔细想想前后,“只是觉得有些发热而已。可能是夜里吹风受了凉。”

夜里?捧月一愣,微微转头向后搜索,床头柜上安然放置着那精致的月亮女神项链,它的身后,是一大瓶开得正浓艳的紫红阿拉伯玫瑰。

也就是她见到火霆的那个花园中的同一个品种。

玫瑰?白天?

电光石火间,曾发生过的一切如电影般迅速地在她脑中转动,快得让她想喊停都不成。

“宁小姐?”瑞奇见她痛苦地抱住头,缩紧身子,不由得慌了神,“您怎么了?要不要我去请医生前来。”虽是询问,却早已心急地冲到房门口。

“瑞奇!”费力地撑起身子,使出吃奶的劲大叫一声,见成功顿住他的身势后,捧月无力地将头重新压回枕中。“求求你,让我一个人静一下。”脸色苍白得让人心疼。

“可是您这样——”瑞奇显出相当为难的样子。主人交待过要好好照顾她。

“求求你……”语音渐消渐无,隐约最后的结尾,是轻轻的哽咽。长发盖住了猫咪样的巴掌小脸,看得不是很真切。

“好……好吧。”人家都已求成这样了,还能说什么。但瑞奇考虑是否该将主人请出。

毕竟,心药还需心药医。

屋内恢复了平静,久无声息。

“瑞奇,请给我一点空间好吗?”维持着姿势未变的捧月,郁闷的声音从鹅毛枕中含糊地传来。心脏一阵阵刺痛,让头脑清晰得近乎空白,自己沉重的呼吸声、窗帘飘飞的翻卷声、周遭空气的流动声仿佛能通通从耳旁经过。例如,刚刚那门开转动的空气,让她知道有人进来,她以为是不放心的瑞奇。

那人没有回答,亦无动静。

“有什么事吗?”捧月睁开模糊的眼,挣起身来看向门边,“刚刚不是说过……霆?!”

“我一直以为我再也不会听到这个字。”他侧头看向阳台外轻轻笑着,“‘霆’?!真是怀念,好久没有听到了,久到……我都以为……会忘记……”幽幽渐没的声音如同一坛上等的女儿红,绵醇得让人心悸,柔软的语调,融解于湿润的空气中。

十余年的光阴真的会将人隔得无法交流吗?昨夜他深情地凝视到今早冷酷地嘲弄,是她现在的错觉吗?他仿佛在无限怀念与感伤旧日的故情,甚至有着浓浓的试探与邀请,重滑入情色的舞台。

他变了?还是她变了?

她找不到他心的方向,察觉不到他在想什么?而曾经,他们心心相印,只消一个眼神,便能了解对方的心思。

捧月坐起身子,拂了拂胸前垂落的长发,想要将它绕到耳后。

温暖而修长的手指替代了她的工作。灵巧的手指缓缓抚过细软的发丝,然后,小心地搁至她圆润的耳后。

他一反早晨的冷酷无情,眼神专注而热切,像在认真进行一场浩大而艰巨的工程。捧月抬起一直低下的头,贪恋地看着他凑近的脸庞,为这刻的和缓不语。

呼吸着他的呼吸,捧月眼底浮出一汪泪。她知道,她仍是爱他的,那他呢?

“我没有变老吧?”本专心于长发的眼,突然锐利地直射向她。

捧月慌乱地急闭上眼,就像怕她心中的心事会被他的敏锐看透。“没……没……”他刚才问什么?

“捧月。”他无奈的叹息悠悠荡起她的发,“看着我。”不由分说地抬起她的脸,渴望她睁开灿若繁星的眼,给他最初曾拥有的幸福。

受不了他温柔的胁迫,捧月怯怯地睁开眼,左绕绕右转转,才不安定地与他对视。

“你还爱我吗?”没有迂回百转,没有打听试探,直接了当,不愿遮掩。

捧月惊呆,没有说话。

“爱吗?”他没有耐性,摇晃着她单薄的身体,誓不得到答案不罢休,急切得如同初坠爱河的男子。

被晃得头昏目眩,被他话语里的无助与恐慌给震住,捧月回答不出口,也不明白他的反复无常。

“不要不爱我,捧月,我不要……”也不管她是否回答,他一把将捧月抱入怀中,慌乱得不容她拒绝。“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不要……”

“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吧?”捧月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愣愣地问着她一直想问的话。

抱着心爱女人的双臂涩得有些无力,火霆激烈的思潮有些回神。“还可以……”慢慢松开手,配合她的冷静。

“我想也是。”话语略带苦涩。捧月自持地坐稳因头晕而晃动的身子。

“是吗?”他陷入床内的身体开始避开捧月,向安全的门边、没有她的地方靠近。“准确地说,我过得相当好。”即使没有她。堵气的话,说得理直气壮,虽然事实上,他的物质生活过得确实舒适,可是心灵上,有时空虚得让他想逃离密集的人群。“因缘际会,进入某家家族公司,自己虽非常去坐阵,但偶尔也跑跑腿。基本上,我是以摄影为生。”他没有告诉他,他还继承了一家公司。

是啊,如果他没有摄影,她也许就永远无法知道现在的他。“我想,这次来美洲的免费旅行也是你一手策划的吧?”捧月从在金字塔见到他的那一晚起,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太巧合了,也太离奇了,一切都不在情理之中。而他目前的能力足以轻易做到这些。“瑞奇也是你让他跟在我身边的吗?”

“捧月,你敏感的心思从来没有改变。”他的心绪从刚才突入回忆中就没有办法再回复平静,他后悔为什么会问出是否仍爱他的问题,她没有回答,却将他逼入绝谷,进退不得。如今看来,只得再找机会“叙旧”。“你的身体还没恢复,休息吧。”合上门,不给她追问的机会就离去。

“懦夫。”捧月没有动弹,只低低地吐出这两个字。如果真是心疼她,就不会来打扰她睡眠。此时又慢半拍地要她休息,只是他想逃罢了。

他对她喜怒无常,她对他的爱意不肯出口。这样迷茫的爱情路口,让他俩怎样走下去?

“火霆,你做的菜真好吃。”嘴里塞得鼓鼓囔囔的,还不忘说话,真是忙得很。

“慢点吃,吃完了再说话,别噎着。”看她撑得似乎难受,火霆放下手中的碗筷,进厨房冲了杯豆汁,体贴地放到她面前。

咕噜咕噜灌下一大口,捧月难掩好奇。“你的手艺好得没话说。谁教你的?”一个大男生做得一手好菜,实在是一件令人怀疑的的事情。

“自己一个人,能有什么指望?”他无所谓地笑了笑,夹了一块梅干扣肉到她碗中。她似乎不像别的女孩子,为了追求瘦弱的美感,不吃肥肉。另类的她,胃口好得惊人。

果然,捧月毫不犹豫地将扣肉送入口中,还夸张地闭上眼咀嚼,不住点头,似在无言称赞他绝佳的手艺。

被她刻意讨好的可爱模样给逗笑,火霆心头涌过一阵暖流。他从来就是一个人住,给自己一个人做饭吃,没有交流,没有沟通,没有体会过如今像家般温馨的感觉。“总是我在问你问题,你从来不曾问我什么?”他渴望了解她,也渴望她能如同他一般,迫切地了解自己。

“你想说的时候,我一定会听。”捧月埋在白饭里头的小脑袋,抽空抬起来一会儿,冒出这一句后,又回到原状。他看来都不像个善于聊天的人,这些天来他对她的那些询问,只怕是破天荒了吧。心细的小人儿,似乎永远能想到他的心头去。他不曾说过自己的什么,是因为为随时会离开的自己留一条没有幸福回忆的后路:他只怕对她的交心一旦开了头,结局会不由他控制。可如今,他决心让自己痛彻心扉,只因他对她的——爱意——已渐深。

如果未来真要悔过,那就让他拥有这短暂的甜蜜吧!

“我在育幼院长大,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火霆停了手中吃饭的动作,陷入晦涩的过去中。“以半工半读的形式,出育幼院读书至现在。”不知如何描述,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我的人生,听来好像挺没味道的。”

“在育幼院很苦吗?”捧月也没有再扒饭,安静地引他入回忆。现在他想说,那就让他说个痛快。“也许吧。孩子很多,资金不够,人手不足,我对它的回忆,只有拼命地抢饭吃,大孩子的拳头,争一张睡的床,自己照顾自己……”他盯着眼前白花花的米饭,眼神不再聚焦。

仿佛能看到一大群孩子努力地在艰难的环境中求得生存,哭声,无助的茫然,对未来的不了解……“你很早就离开那里?”

“嗯。”他没有动,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我想读书,想到更广的世界去,想离开让我无措的地方。虽然那里都是痛苦的回忆,可是我还是很感激育幼院的阿姨们养育了我,给我延续的生命。”他的眼里,开始聚集点点星光。

这是另一个她所不了解的火霆,却是个让她感动与喜欢的火霆。不为生活所苦,努力地生存下去;不为生活所艰辛,而自怜地怨天尤人;不为生活所难,深切地感恩过往。

他温暖而热烈的生命力,是她失去父母后感受到的惟一温暖。

哦不,还有润心,她的贴心与照顾,让她在最寂寞的日子里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勇气。

相较于自己的幸运,她更心疼他。“半工半读也很难?”捧月小心地拨开他另一层痛,怕伤了他。“没什么感觉,只觉得挺一挺就过去了。一个人的生活,没有普通人想得那么糟。”他说得相当无畏。

可是,一个人生活的孤苦,却不是物质生活丰厚与否所能衡量的。她就是最好的例证。若不是为保留和父母在一起的记忆,她只怕真受不了冷清,熬不过润心的坚持而搬到她家去。

所以,看到他如此,捧月却懂得他内心深处的寂寞。他的话,只让她更理解他的坚强。

“你现在还在读书?”想有意打破沉寂的悲伤,捧月试图找一个轻松的话题来聊。“我看怎么不像呢?”她在唬他。他虽然看来比别的男生要成熟许多,可是他清亮的眼睛,却是没有深入社会最好的证明。

“不像吗?”他笨笨地认真起来,“我现在读T大机电系一年级。看来应该是学生啊……”

“T大?”捧月跳起来。开玩笑,他没有搞错吧,那所被学子挤破脑袋的一流大学?“你读T大?”“你好像很看不起我呦?!”他有丝开玩笑地眯起眼,“这么小瞧我?”

“呃,不是……”捧月干笑几声。“半工半读很辛苦,一般人根本没法坚持。可你不但做到了,还上最好的大学,我只是好生惊奇。”

“没办法,本人的智商一向偏高。”他状似无奈地叹气,还频频向捧月眨巴着眼,似在暗示她什么。

“什么嘛!”捧月听出他话外之音,又羞又恼地抓了碗垫投向嬉皮笑脸的火霆。

两天前,火霆曾因捧月解不出高次方程而笑她是猪头。

瞬间两人笑闹着疯成一团,伤心的气氛顿时瓦解。

“哎,我找到你的时候,为什么你会满身是伤?”捧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现在才想起来?不怕仇家会再找到我砍个半死,也牵连到你。”他没个正经。

“有你当垫背的,怕什么!”她豪气万千,“说嘛,为什么?”她特想知道答案。那满身的伤痕,每次帮他换药时,都会为他难过。

“我曾经救了个朋友。”他耸耸肩,满不在乎。

“就这?”捧月不信。

“就这。”他点头,“当初我不知道他的身份,纯粹只是看不惯多人围攻他一人,所以上去帮忙。”“然后?”捧月追查到底。

“然后我被砍伤。”假假真真,真真假假,火霆不语。

“可你说他是‘朋友’。”捧月脸色正经。能被他称为朋友的人,一定是值得和他做朋友的人。

火霆裂开嘴笑了。“也许我该重新考虑你到底是不是猪头。”

“欠扁。”捧月又轻易地被激恼,粉嫩的小拳头直轰上火霆俊俏的脸。

“开开玩笑啦。”火霆易如反掌地接过,以大手将她紧握的小手包住,没有松开。

捧月红了脸,僵直了身体,没敢动弹。除了换药,这似乎是他与她之间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有个女人一直缠着他不放,她却刚好是某个小帮派帮主的女人……”

“那个面子挂不住的帮主找人挑上他?”捧月接话。太像小说情节了,她忍不住猜道。

“聪明。”他将她蜷起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伸平,再握入掌心内。“因为我刚好路过,波及在内。”

“然后你赢了?”捧月猜出兴趣。

“所以后来才被追打得纠缠不休。”他将她的手放回,对那血腥的一切不怎么在意。

“那为什么现在倒没有找你麻烦?”捧月觉得如今事情太过平静。

“运气。”他淡道。不想让她卷入莫名的事故中。那个朋友也不是个寻常人,看出他的义气,所以利用另一帮的势力,彻底灭了那个小帮派,绝了后患。当然,这是住到她家之后的后话。

“哦。”也许是男人间的事情,看他不愿多说。捧月只是嗯了一声,表示懂了,随他的意不再多问。日后他若想说,她再听吧。现在她只想问他为什么不再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好大,好暖。

大手放弃捧月小手的原因,只是为了桌上一堆堆的盘子。火霆似了解她心思般,还故意将盘子敲得砰砰响,捧月自知自明,如听话小狗一样,乖乖转移到沙发。三天前她自告奋勇刷碗摔了四只盘子,火霆当场发誓不再让她碰家务。

纵观从洗菜到洗碗,她根本就是个家务白痴。难怪她当初会说开支花在外卖上。真是没得救。但单纯而快乐的捧月,该是放在心头好好疼爱的人。让她受苦,他舍不得。

未来或许不定,但他只想给她这刻最好。

急性肺炎,被精神的无助,肉体的脆弱演变成侵蚀健康的梦魇,一再纠缠捧月不放。可怜她在床上躺了三日,才略有好转。

自从火霆强逼她说爱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只有瑞奇遵守责任,三天来和医师、佣人没有离开她床边一步,只怕她的病情会恶化。

捧月虚弱地舔舔因高烧而干枯的唇,为屋内的闷热而有丝心烦。就在几分钟前,她坚持让没有休息过的瑞奇与医生回去小睡片刻。非常感动于他们细心照顾,只是,在偶尔昏睡醒来之时,她多么希望候在床边的人,能够是他。

其实那只是她一厢情愿罢了。火霆,似乎不再是原来那个火霆。

“口渴吗?”平静的屋内乍然一声询问。

捧月不置信地看着踱步至眼前的人,为上一秒美好的梦想如今实现而目瞪口呆。

他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从刚才就一直在屋内没走吗?她为什么没有发现?

小心地拿了棉花棒沾了些生理盐水,细心地点点她干裂的唇边。看她疼痛得眯了眯眼,火霆淡淡说道,“可能有些染着疼,忍一忍。”她脱水太久,需要补充盐分。

恍惚间,又回到遇到她发烧他悉心照料她的过往。那时的他,温柔体贴,将她呵护得一若珍宝。清淡的香米粥,鲜嫩的菠菜,爽口而不油腻的清蒸鱼泥……为了大病初愈的她,他费尽心思在厨房里忙乎。

“怎么了?”看她望向他的眼竟不知不觉中涌出泪光,不由自主地问。

如今的他,只怕不会再为她洗手做羹汤了吧?

“只是想起了你熬了好久的香米粥,还为此烫了手。”她吸了吸鼻子,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我以为你已经忘了。”不断往唇边沾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忘了?”她不置信地急切偏回头来,不顾虚弱的体肉,语气开始激动。“怎么可以忘记!怎么可以!”捧月被他冤枉,大声嚷着,“就算在离开你的日子里,我也一刻也没有忘记过的一切,它们……是我最珍贵的回忆,你怎么可以就这么轻易地否定?”她质问,气喘吁吁。

“那,我可以理解为,你还爱我?”他又开始露出那种像探寻什么的目光,巡寻她的脸。

捧月哑口。自从重逢后,他为何总执着于这个问题?他对她的态度,不是已看似死心了吗?那个花园中的女人……?

她不想回答。现实的残酷,更因为相信心照不宣。即使分离,时间是十三年。

这一次,火霆没有执意强迫她给答案,只是以深沉而略带无奈的目光盯了她好久。不知是否明了她的身体不允许。他转开眼,最后一次轻柔地将盐水沾满她唇边,然后放下棉签。“快些好起来吧。我等你。”

等什么?他没有说完,就离开了。留下捧月,重回空荡荡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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