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奶奶嫁过来那年,正是合欢花盛开时节,村口那棵合欢树彤云密布,朵朵绒球绯红绯红像点透了胭脂。七奶奶的轿子,就是踏着这粉艳艳花毯,一路吹吹打打进了杨家大门。村里人说,好兆头啊,这棵合欢树七八十年没开得这么壮大,七爷的病一定能冲过来。
七爷,排行老七,家境殷足,可天不假年,还没等那个秋天走完就不在了,七奶奶宛如还没有开够花期的合欢花,便被重重锁进匣子里。淡淡地守着七爷留给她的院落过日子,来往于人前她总是低垂着眉目。
转眼冬天来了,苍茫茫铺天盖地下起雪,一下就是数天,杨家村在白雪的覆盖下蜷缩起了身子,村民们窝在家里懒洋洋烤着火,户外全托给了老天爷。直到有天黄昏,保长家大狼狗的叫声,和咕咚咚杂乱奔跑声,惊碎了这片沉寂。
保长站在空场,黄翻毛靴子踢得脚下的雪飞飞扬扬,他眦红着眼满嘴酒气,手里扯根绳子,绳子另一头像套狗一样套着村民狗剩。
“大家都来看,偷东西的贼,竟偷到我头上了,说,整整一口袋粮食,弄哪儿去了,谁叫你干的。”保长恶狠狠吼,抖动绳子,拽得狗剩直打趔趄,他家没栓链子的狼狗冲人群汪汪狂叫。
狗剩面色焦黄,护着头身体抽成一团,仿佛那层破烂棉衣能替他挡住些羞辱与拳脚。
“说!”
“是——”狗剩畏畏缩缩瞅向人群,“是七婶子叫俺干的,教俺把粮食换成钱给媳妇看病。”他一眼望到七奶奶,像见到救星喊了起来。
村民们眼光齐唰唰投去,包括保长,论辈份保长管她叫婶,而且七奶奶本家兄弟在县衙当差,没人敢随便说她闲话。
七奶奶惊怔了,身子如被雷击般闪了闪,她迅速盯住狗剩,又扫下周围,看到了人群中面色发青的公婆。她脸色煞白,楞了好一会儿,然后冷冷瞟了眼狗剩,对保长说:“去我屋看吧,看哪个值钱随便拿。”
人群一阵骚动。
保长最后挑了床绸面新被,是七奶奶的嫁妆,还没盖过。临走斜眼瞄着七奶奶,故意掂掂怀里的被子,“嘿嘿”笑了两声。
那天又是一夜大雪,窗棂子上结了厚厚冰花。
天亮时分雪停了,七奶奶起来后发现门外干干净净,门口跪着一人,是狗剩,“婶子,俺不是人,昨天是逼急了瞎说,俺想没人敢欺负你,有你挡着这事儿就算了了,俺不是人,给你惹事了,你打俺吧。”他哭成泪人儿,“要不是孩子娘病重,俺也不去做那事,更不会……”
七奶奶看他说完,淡淡地转身回了屋,什么也没说。
后来,七奶奶身边儿多了个小人儿,狗剩的三丫头,今年五岁,聪明伶俐,给七奶奶静滞的生活添了几分活气儿。
三丫陪着七奶奶说话,搂着七奶奶睡觉,听七奶奶讲古人的故事,她欢欢喜喜待在七奶奶身边,和七奶奶在一起,比她那有六七个兄弟的家要快乐得多。她最喜欢听七奶奶念诗,每次听七奶奶念那首“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就会在眼前幻出幅图画:一条弯弯小河,哗啦哗啦唱着歌儿,河两岸漫天漫地长满兰花花。她问七奶奶这首诗什么意思,七奶奶没有回答,双手捧着一块玉呆呆地瞧,一瞧就半晌儿。
三丫有天晚上一泡尿憋醒了,四处乱摸没抓到七奶奶。她趿拉着鞋奔外屋找马桶,突然听到七奶奶的哭声,并看见七奶奶把一个人推出门“你走,你走,你前年说一开春就来接我,可现在人都嫁了快一年你才来,还有什么用……”七奶奶压抑地抽泣,让这还没逃过春寒的天愈发的冷,三丫狠狠打了几个寒颤。
五月,村口那棵合欢树又开始开花了,又是一树红艳,似乎要把前几十年没有开尽的红,一并补偿出来。
三丫最喜欢去拣合欢花,拾回来交给七奶奶,七奶奶小心翼翼用细针串成花环,戴在三丫头上、脖子上、手腕儿上,远远地三丫就像朵粉嘟嘟的大合欢花。这时候七奶奶就会笑眯眯地,亮亮眼睛弯成月牙儿,白晰脸上一下子迸出阳光。三丫发现七奶奶笑得真美,比她妈妈美,比村东翠姐姐美,比天上人间任何一个谁都美。从那时起三丫格外喜欢起合欢树开花的季节。
三丫的幸福生活没有持续多久,伴着由远到近轰隆打炮声,日子开始有了忧郁的颜色。“鬼子来了”,这个消息浮荡在杨家村上空,沉甸甸如一颗随时会爆的炸弹,使惊恐的村民隔三差五涌出村子,四处奔逃。
这天,村里人跑走又跑了回来,他们聚进七奶奶院子,从家家都备的小地窖里掏出三丫,她已经饿得不行了,哆嗦着身子,手里死死攥着一块玉佩,有人想拿过来看看,她被咬了一般尖叫“七奶奶给俺的,七奶奶给俺的……”。
鬼子真的来过了,七奶奶的房子已经变成瓦跞堆,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大火,一连烧了三天,残垣断壁里还有几处没有烧尽的火苗儿。三丫说,那天七奶奶病了,跑不动,就把她藏进窖子里,并塞给她这块玉,在外面踹门声响前,自己点燃了一把火……
第二年,春天再次来到杨家村,村口那棵合欢树下站着一个梳揪揪辫的孩子,她眼巴巴望着蔫头搭脑恹恹不振的树冠,等啊等,等了一季又一季,始终没有等到合欢树再开出粉艳艳的花。
三丫是我奶奶,那块玉后来传给我做了嫁妆。玉是翠绿的交颈鸳鸯,很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