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故事是我所在医院的一位内科医生告诉我的。
那是四五年以前的事了吧,快过年的时候,在她的班上,她接诊了一位患有肺心病的老爷子。七十三岁的老人,穿着一件深咖啡色的棉衣,光脚穿一双棉鞋,头上戴着一顶深蓝色的鸭舌帽。身体很瘦,但脚踝以下的浮肿十分明显。
由于老人的情况十分糟糕,所以她就开了住院单让病人先住院一段时间。
但患者的女儿却表示不着急,她要先打一个电话问问自己的弟弟。我的同事感觉很奇怪,就问她:“为什么要问你的弟弟呢?莫非他还会不同意吗?”
他的女儿摇头说:“你不知道,老爷子归老三家养活。”她很快拨通了自己弟弟的电话,不知那边是怎么说的,反正嗓门儿还挺大的。
打完电话回来,患者的女儿显得非常生气,对我的同事说:“开吧,我这就去交钱。”老人站起来想拦她,她便和自己的父亲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拿着入院通知单径自缴费去了。
陪同这位患者前来的只有他的女儿,在女儿打完电话去交费的时间里,老人坐在诊室里止不住地叹气,神情除了悲伤之外,似乎还带着点儿羞怯。
我的同事观察了这位患者好一会儿,不忍心看见一个老人脸上露出这么可怜的表情,便想说些别的话题,以便缓解下尴尬的气氛。于是她问道:“老人家,你的老伴呢?她怎么没陪你一块来啊?”
老人抬头看了她一眼,苦笑了一下:“她啊!她在老二家。”
这时,患者的女儿正好交完费回来,听见老人说起自己的老伴,她忍不住插了句嘴:“爸,一会我给老二打个电话,让妈来看看你。”
“别,别,还是别打了。她不晓得就算了,你打过去,万一老二不准她来,不是让她白白操心我的事么?自己还着急,她身体也不怎么好。”
听到这对父女的对话,我的同事有些吃惊:“怎么?还有做儿女的不准父母做什么事的吗?你的老伴要想来看看你,还得你家老二同意才行?哪有这个道理?”
老人不说话了,面上神色十分难堪。他的女儿说:“大夫,你不知道。”
她想了想,然后对自己的父亲说:“算了,爸,我们先住院,过几天我再想办法。”
在这位老人接下来的治疗中,来照顾他的只有他的女儿和女婿。他那女婿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人,照顾岳父很是尽力,而患者的儿子却是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其实老人的要求不多,在面对他的女儿女婿时,他总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为了不给女儿添麻烦,他尽量把自己的需求降到最低限度。
不管女儿问多少次他想吃点什么,他都是很愧疚的样子,说自己什么都吃,她煮什么来他就吃什么,竟好似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对女儿有任何要求一样。
在他的女儿单独照顾他时,他一点水也不喝,其实他是不想让女儿照料自己小解。
在和这位老人的女儿聊过几次天以后,我这位同事大致了解了这个患者的家庭情况。
老人一共有三个儿女,一直在照顾他的女儿是老大,很早就嫁出去了。在农村的观念里,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父母不再管她,她也很少管家里的事。
老人的身体不好,一向都是他的老伴在照顾他。但两个儿子长大了,分家时,他们俨然便成为了这两个儿子的负担。
老太太的身体很硬朗,烧饭带孩子什么的都没问题。老爷子就不成了,天热天冷都要咳嗽,走一点儿路就喘不上气来,累不得。
两个儿子都争着要老太太,竟是都把他当做了一个大包袱。后来商量不下,便决定抽签。二儿子运气好,抽到了老太太。三儿子运气不好,抽到了他。当即三儿媳妇的面色就不好看了,连连骂着自己男人窝囊。
老伴儿不同意,她放心不下自己的老头子。她提出两家一个月各自拿出十几斤粮食给他们,两个老人也吃不了多少粮食,这样两个老人仍然可以住在一起,不用给儿子家里太多负担。
儿子们没说话。二儿媳妇跳了出来,说是不放心他们两个老人单独住,说老人腿脚不方便,万一有个什么的,谁过得舒坦啊?说是这么说,不过就是不想白白拿出那么点儿粮食。
最终,两个老人屈服了。他们被强行分开,分别住进了两个儿子的家里。
老太太不放心自己的老伴,时不时从老二家带点儿吃的来看他。二儿媳妇不大高兴,经常指桑骂槐地说老太太吃里扒外。老三家的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每回都和二儿媳妇针锋相对。
这样的次数多了,老太太也不敢再来看老头子了。几十年的夫妻,老了老了,竟然被这两个儿子强行把距离拉开了,想见个面还得趁儿子媳妇不在家,图的什么呢?
都说养儿防老,这话说得入理,确实“防老”了――儿子防着老子。
老人的女儿告诉我的同事,这一次是她做主把老爷子送到医院来的,老三家的在电话里放了话了:“嫌我们待得不好,你就接去。反正住院费我们是一分钱也不会拿的。”
“医生,你说这是句人话吗?我这两个弟弟从小我妈我爸疼得很,尤其是老三,有好的都先尽着他来。现在你看,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了。”
我的同事只得随口说:“关键是你弟弟,要是你弟弟孝顺点儿,你弟媳妇也不敢这样放肆。”
住院治疗并没有能让这个老人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他的病有一天重似一天的样子。
他经常看着病房的门,那种眼神让人感觉,他似乎每天都在盼着,能有某个人从那扇门里进来。
“我知道我爸想什么。他在想我妈,他想我妈来看看他。”
“那你二弟知道吗?你给他打电话了吗?”
“我打了,他说他跟我妈讲。”
又过了两三天,我的同事查房时发现,老人的病房里有一位老太太。两个老人拉着手,絮絮地不知在说什么。
老太太看见医生进来,忙从一个布袋子里拿出一个煮熟的紫心红薯递给她,请医生吃。说是老头子在这里让你们费心了,家里面没啥子好东西,这是个人煮的,比街上卖的干净。
我的同事跟我说:“不知为什么,我鼻子一酸,没敢说什么就跑出来了。那老太太和老爷子的表情我真是形容不出,是个人都想掉眼泪。”
老太太在医院里陪了老爷子三天,这三天是老人住院以来情况最好的几天。三天以后,纵然是万般不放心,老太太也必须回二儿子家里去了。因为儿子打电话来说,家里很多事都丢不了手,让老太太赶紧回去。
在这二儿子心目中,老头子已经分给了老三,那就得老三自己负责。至于老头子病成什么样,那都和他老二拉不上关系。因为老爷子已经分出去了,所以在他眼里,老人也就不是自己的爸爸了。
要说这老人的大女儿和大女婿真算不错了,一切费用都是他们在拿,照顾人也是两口子替换,那两个儿子竟连一面都没露过。
有时内科的其他工作人员也替老人气不过,对老人说可以去法院告这两个儿子。可老人总淡然一笑,摇头道:“我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老妈妈还在。自己的儿子,有啥可告的。养了他们倒还真没指望他们反过来养活我们,只是希望他们都好好的就行了。”
是啊,多么无奈啊!父母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女,可是反过来呢?
老人的情况很快恶化了,开始出现腹水,双下肢浮肿得不得了。他不能躺,躺下来就会被肚子里的水压得无法呼吸。
他每日每夜地坐在床上盯着病房的门,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指上夹着心电监护仪。他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谁都看得出。医院里已经给家属下了病危通知单,老人的时间不多了。但他盼望见到的老太太总是不出现。
他的女儿女婿在这一个多月内也瘦了不少,她给弟弟打电话时终于忍不住哭了几回。
也许是姐姐的泪水软化了这两个弟弟的心,他们终于来看自己的父亲了。见到儿子老人很高兴,但老太太没有来。
二儿子说:“妈这几天也病了,每天都躺在床上昏睡,叫她吃饭时她才会起来,所以我就没喊她来。”
老人很失望,但他什么也没说。或许他知道说了也没用,所以他选择了缄默。
弥留的最后几天老人陷入了深度昏迷,叫也叫不醒,只靠输液来维持生命。就在这两个儿子开始打电话叫家里准备后事时,老人奇迹般地苏醒了过来,可能这就是回光返照吧。他早已昏浊无光的眼睛在这最后的半个小时里亮得吓人,他摆手让儿子把他床上的被子往里掖一点。
他盯着病室的门说:“你妈来了,把被子往里面塞一点,她好坐。”我的同事正在调整他的氧气输入速度,闻言不由自主地往门那边看去,她当然什么也没看见。老人的几个儿女互相对视了一下,老三上前说:“爸,妈没来,你看错了吧?”
老人却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开始对着空气说话:“你来接我?好,好,我们俩个一起走?好,这样好,路上有个伴。”站在一旁的姐姐突然叫起来:“妈不会?老二,快给家里打个电话,让弟媳妇去看看妈。”
我的同事就站在一旁看着那个老二手忙脚乱地开始往家里打电话:“快去看一下妈,怕是妈也不行了。”
听得见电话那头急急奔跑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呜咽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我一直在忙爸的后事,没想到看妈,不晓得妈是哪个时候就死在床上了。”
三个孩子有些惊恐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老人自顾自地笑着,笑得那么舒心,那么惬意。好像一直让他烦恼的问题终于全部解决了一样,他放心了,这世上再也没有能让他牵挂的人了。
我的同事最后说:“虽然老人病时,他的两个儿子没有出现,但父亲死时他们倒是哭得情真意切。”
在写下这个故事时我感到很难过,我想起老人脸上那种悲凉而无奈的神情,不知他内心的无助有多么深刻。
那两个儿子,非到了此时才能感到悲痛吗?难道他们不清楚两个老人想要待在一起的心愿吗?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伴老伴,不就是老了以后伴着过日子的人吗?
明知老人不忍分离,却一定要拆散他们,不但如此,就连老人想见见面也被喝骂不止,以至于他们只能在死后团聚。死了倒会哭,哭给谁看?
真的有那么伤心吗?说实在话,可能很多人都不相信他们的眼泪。但我相信老天爷自有眼睛,会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