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远坐在自己的电脑前，愣愣地盯着屏幕发呆。在这个由磨砂玻璃隔出来的小办公间里，空气似乎都不能正常流通，凌乱的桌面和窄小的空间带给人一种窒息感，而电脑屏幕上顽固显示着的“程序错误，无法按照指令运行”的那句提示，更是让常远产生想砸烂些什么的冲动。
旁边的洪波在起身去为杯子里的茶续水时，越过半人高的玻璃隔板看到正在发呆的常远，探过身子，小声问常远：“怎么了？问题还没解决？”
常远有气地力地点点头，说：“一到这一步就没法运行了，回头查也查不出原因。”
洪波凑近了一些，看了一会儿屏幕上那大段的复杂程序，同情地说：“别着急，慢慢来，没准儿是什么小地方出错了，再回头仔细看看。只要思路对头，应该能过去的。”
常远长长地叹了口气，身子往后一仰，双手抱住头，说：“头疼。”
洪波拍拍常远的肩，说：“歇会儿再干。”然后走到饮水机前去给杯子里续满了水，又端着杯子走回来。他的脸色看上去和常远差不多，都是晦暗没有光泽，眼睛下面的一圈乌黑表示着缺乏的睡眠。
常远也停下来，和洪波小声说话，周围很多办公桌前都坐着埋头苦干的同事，整个大办公室里只有空调发出的低低的“嗡嗡”声，那声音单一枯燥，令人昏昏欲睡。很多人不得不用浓浓的茶水或咖啡来为自己驱赶疲倦和不时袭来的睡意。
洪波靠近常远，低低地说：“昨天新来的小张可露脸了，你知道吗？”
常远摇摇头，说：“怎么了？”
洪波四下看了看，说：“这小子年纪不大，活儿可真厉害。才来没多久，就把那个魔鬼乐园给做成了。嗬，你没瞧见咱经理看他演示时那个满意劲儿。”
常远不由直起身子，向小张的办公桌方向张望了一眼，只看到半个头顶，一动不动地停在电脑屏幕前。
洪波又说：“不过说真的，这小子脑瓜真好用，满脑子新玩意儿，也不知怎么想出来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真够刺激的。别说那些迷游戏的人爱玩，就连我做这行做腻了的看着也觉得挺过瘾。”
常远皱起眉头，闷声说：“咱们刚出来那阵儿，人家不也是这么说的。这些年在公司，跟他们的机器似的，一年到头就是闷头出活儿，压力大不说，从来没个培训的机会。计算机这一行技术更新多快呀，两年不学就跟不上趟了，别说这么多年没学什么新东西了。”
洪波叹了口气，说：“是啊，想当年，咱们也是意气风发的小辈，现在总觉得自己跟老朽差不多了。想想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要被淘汰，心里真******发慌。”
常远沉默了一会儿，说：“这种日子，越过越没盼头了。”
洪波若有所思地说：“唉，有时候我也想，是不是该停下来一阵子，给自己一段时间学习学习，补充点儿新知识，也调整一下心态。”
常远的眼睛又转向了微微闪烁的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说：“停下来以后的状况也很难预料，毕竟现在年龄大了，头脑越来越不够用，万一什么都学不到，连现在的环境也回不来了……唉，停又不敢停，走又走不下去，真是左右为难。”
洪波又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常远喃喃自语：“这么活着，没什么乐趣了。”
洪波没听清常远的话，问：“你说什么？”
常远摇摇头，说：“没什么，我好像找到毛病在哪儿了。”他的眼睛盯着屏幕，手拖动鼠标，开始将程序向前面翻过去，身体又回到了刚才的紧张状态，微微向前倾着，重新开始了工作。
洪波看了常远一会儿，见常远已经把自己的存在忘了，便没有再说话，默不作声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把注意力放回到电脑前。
常远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和平常一样，雷明华已经去了电台，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生气。今天常远为了把手上那个程序的一段拿出来，下班后一直在公司加班，到该吃晚饭时，只是随便吃了几块饼干垫肚子。到了这会儿，那几块饼干带来的热量早就消耗尽了，常远的肚子不满地鸣叫着，虽然过多的脑力劳动使得他全无食欲，但体力上的需要却逼着他不得不打开冰箱门，希望从里面翻出些能吃的东西来。
然而冰箱里空空的，除了几个生鸡蛋、半袋已经放了很多天的切片面包之外，只有两罐沙丁鱼罐头，而这种加入过多调料的食品，常远早就吃腻了。肚子仍然不甘心地叫着，实在没有办法，常远又到厨房里的厨柜里翻了半天，发现有一包挂面，想了想，便打开炉子把面条下了，在里面打了两个鸡蛋，总算把晚饭应付了过去。
吃过面条，常远把锅碗都扔在水池里不管，走回到卧室。刚才一回家时，他已经习惯性地把电脑的电源打开了，这会儿，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他熟悉的窗口界面。常远站在卧室门口看着电脑，脸上流露出爱恨交织的矛盾表情。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径直走到电脑前，弯下腰拖动鼠标，将电脑连到互联网上。
这台电脑是常远按照自己的要求配置起来的，速度很快。几秒钟后，那个象征联入网络的小图标就飞到了屏幕的右下角，一明一灭地闪着绿光。常远在电脑前坐下，一连打开了几个窗口，同时也打开了关闭的QQ，在很短的时间里，常远脸上的阴郁一下子就消失了，隐隐地流露出兴奋、熟练和自信的表情。
QQ刚一打开，电脑里就传来“嘀嘀”的提示音，表明之前已经有人向他发送过信息了。常远用鼠标点开信息框，看到是神秘猫发来的几条信息。再看看好友名单，神秘猫那个看起来有几分可爱的猫头图标已经亮着了。
神秘猫：知道你现在不在网上，可还是忍不住想给你发个信息，让你知道有人正在想着你。
神秘猫：你不在，我觉得很寂寞。
神秘猫：今晚你会来吗？要是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常远正准备回复信息，神秘猫已经发过来要和血玫瑰进入两人对话状态的请求，QQ询问血玫瑰是否接受。常远微笑起来，同意了对方的请求，两秒钟后，两人世界的对话框自动跳到了屏幕中央。而神秘猫的话迫不及待地出现了。
神秘猫：你终于来了，等得越久，越是害怕你不会出现了。
血玫瑰：怎么会，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一定会来见你的。
神秘猫：可我真的很害怕你会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如果真是那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找到你。
血玫瑰：我对你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神秘猫：当然，到现在你还不清楚这一点吗？昨晚你没有来，我一直等你，等到很晚，可最后还是失望。
血玫瑰：这两天工作很忙，家里的事情又多，很头痛。
神秘猫：要是你觉得难过的话，就讲给我听听吧，我愿意为你分忧，就像你也一直在为我分忧一样。
血玫瑰：不行，我不能把这样的负担加在你身上，我是男人。
神秘猫：我可需要得到你的信任。我这么信任你，可以把我生活中的一切都展示给你看，为什么你不能同样地对待我？你不喜欢我吗？
血玫瑰：你知道不是的。你已经快让我迷失方向了。
神秘猫：听到你这么说，我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是因为我还有机会让你迷失方向，不高兴是因为这个机会还没有到来。
血玫瑰：你不能再这样诱惑我，我说过自己要对你负责任的。
神秘猫：昨天我安装了一个摄像头，我把自己的样子传给你看看好吗？
血玫瑰：你又来诱惑我了。
常远打出这行字时，听到QQ发出的咳嗽声，这是提醒血玫瑰，神秘猫正准备向他传送文件，询问他是否接收。常远略一迟疑，用鼠标点击接收键，电脑很快地开始接收来自于神秘猫的文件。文件传送完毕后，常远就在当前位置把文件打开来看，里面是神秘猫的数码照片。
常远仔细地看了看传过来的照片，神秘猫是个颇美丽的年轻女孩，但神情显得有几分幽怨，眼睛看着镜头，仿佛想对常远诉说些什么。常远再看看他和神秘猫的两人对话世界，看到神秘猫的下一句话又出来了，便继续着和神秘猫的对话。
神秘猫：我想象自己在看着你的眼睛。
血玫瑰：你的眼睛很美，会说话。
神秘猫：那么你看出来我的眼睛在说些什么呢？
血玫瑰：我不敢说。
神秘猫：我们应该见面了。
血玫瑰：你答应过要给我时间考虑的。
神秘猫：你已经考虑了好几天，难道还没有得到答案吗？
血玫瑰：我……这对我们以后的关系很重要，我应该更慎重一些。
神秘猫：唉，我真害怕你只是在找一个不想见我的借口。如果真是那样，我宁肯你直接告诉我，免得我日后更加伤心。
血玫瑰：我答应你，明天就给你最后的答复，不管见还是不见，明天一定告诉你。
神秘猫：好的，我等你。现在我们说点儿别的什么吧。今天工作顺利吗？
血玫瑰：不太顺利，心情很坏。
神秘猫：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你是做什么的，现在愿意告诉我吗？
血玫瑰：我的工作和电脑有关。不过这个并不重要，对我来说，现在无论什么职业，从性质上看都没有什么差别，都是受人控制，被人剥削。
神秘猫：你说的这种情况我不太了解，也许我的工作和你的太不同了。大家都说我很幸运，生活的每一步都有人帮着安排，工作轻松，收入也不低。可我自己心里觉得，我每天做的事情毫无意义，我的位置可以由任何一个人取代。
血玫瑰：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人是不可取代的。
神秘猫：可我需要自己的生命能够留下一点儿痕迹。
血玫瑰：我想这也许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挫折，你的生活实在太顺利了。
神秘猫：如果连你也这样说，这个世界上就真是没有人再理解我了。
血玫瑰：或者你更需要的是爱情。告诉我，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有好的职业和家庭，情感丰富而细腻，为什么没有和人恋爱呢？
神秘猫：我不知道，身边的每个人似乎都曾经恋爱或者正在恋爱，只有我，活了二十四年，却从来没有和哪一个人恋爱过。不过，也许现在我也开始了……虽然是在这个虚拟的网络上，虽然还没有见过他的面。但这样的滋味，是我从未品尝过的。我猜，也许这就是恋爱的滋味吧。
血玫瑰：你应该去爱你可以爱的男孩子。
神秘猫：我觉得爱的字典里没有“应该”或“不应该”这两个词，而只有“爱”或者“不爱”。
血玫瑰：你真是个傻孩子。总算你还有父母亲可以爱。
神秘猫：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根本不爱我的父母亲，而且我觉得他们对我的爱也是假的，是做给别人看的。
血玫瑰：我不信，这只是你没有由来的想象。
神秘猫：真的，我没有骗你。我父母很早以前就貌合神离了，虽然直到现在他们还生活在一起，但是彼此的感情很淡漠。
血玫瑰：那他们为什么没有离婚？
神秘猫：他们都说是因为我，怕他们的离婚会给我的生活带来阴影，为了给我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家庭，他们一直凑凑和和地生活在一套房子里，但他们的心里都装着别人。其实他们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我丝毫也没有体会到幸福。我倒宁肯他们早早分开了，也许大家都能再找到幸福，而我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负罪感。
血玫瑰：你现在有负罪感？为什么？
神秘猫：因为我觉得，我们这个家庭的不幸福就是因为我的存在，如果没有我，他们就会是另外的生活状态了。我知道他们彼此不相爱，甚至对我怀着一种怨忿，认为是我耽误了他们真正的幸福。我恨这种感觉。
血玫瑰：真的是这样？难怪你说你自己住在外面，不愿意回家，就是回家了也没觉得快乐。
神秘猫：是真的。我不想和他们住在一起，还好家里有这套房子可以让我搬出来住，否则我只有租房子住了。
血玫瑰：不管怎么样，从前他们总是为了你勉强维持这个家庭。但现在你长大了，他们为什么还要自己骗自己呢？
神秘猫：他们老了，你知道吗，人老了，年轻时不能妥协的事情都可以妥协了。何况一个人说谎说久了，就会习惯于谎言，把事实和假象混作一谈了。他们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下来，他们已经弄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血玫瑰：你心里的想法，他们都知道吗？
神秘猫：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会知道。不过这个并不重要，他们也许并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这么多年，他们觉得为了我而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哪里希望最后我心里并不感激他们呢？
血玫瑰：可怜的小猫，你才二十四岁，头脑里却要装这么多东西了。
神秘猫：我不需要你可怜，我需要你爱我。
血玫瑰：我可以象现在这样爱你，就在网上。
神秘猫：这不够，网络是网络，生活是生活，虚拟的情感代替不了真实的爱情。我要你活生生的爱，要你走进我的真实生活。
血玫瑰：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真实生活中的我，也许其实只是个很懦弱很无能的男人，没有钱，不英俊，比在网上的时候拙于言辞，缺乏实际生活的能力。这样一个男人，如果真的生活在你的身边，你可能连眼角也不会向我看上一眼。而现在，网络充分发挥了它的虚拟性，遮蔽了我所有的缺点，使你看到了一个完美但不真实的我。如果真是那样，你还需要我的爱吗？
神秘猫：我知道你是想用这样的话来吓退我。我相信自己的感觉，我知道你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血玫瑰：我怕你寄托了越多的希望，最后会得到越多的失望。
神秘猫：如果真是那样，也是我自己为自己做的选择，我心甘情愿。
血玫瑰：唉，真是个傻孩子。真想把你搂在怀里。
神秘猫：你这样说，我要哭了。
在同一个城市不同的两个房间里，两台电脑前分别坐着常远和何天心。常远打出“真想把你搂在怀里”那句话时，脸上浮现出淡淡惆怅的表情。而何天心的眼睛里，真的已经流出两行泪来。
两个人隔着看不见踪影的网络，向彼此传递着某种看不见的信息。那种信息以无形的方式渐渐深入彼此的内心，使得这样孤寂的夜晚中，涌动起一股不平静的暗流，在两个孤独的人心里默默交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