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有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没有睡过觉了。睡眠仿佛一件装配在我身上的零件，自从二十年前的某一天被我遗失后，就再也找不到了。要知道，从前我可是一个异常贪睡的人，每天睡十个小时、甚至十二个小时还嫌不够。可我究竟是哪一天不小心把它弄丢的呢？起初，我还只是像一般的失眠症患者那样，每天晚上辗转难眠，到后半夜才睡着，有时则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直到天亮才迷糊一会儿。可到后来，睡眠像一个负心的女人那样，索性彻底抛下我一走了之，再也不见它的踪迹啦。
被睡眠抛弃的我，一开始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相反还有几分高兴哩。不妨想一想吧：一个人从出生到最终离开这个世界，按照正常情况算来，平均也就六七十年吧，可如果把每个人睡觉花去的时间（以人均寿命的三分之一计）除掉，剩下的就只有四十多年了，这对人类的宝贵生命是多么大的浪费啊。可如果不睡觉，不就等于比一般人多出了三分之一的时间吗？以前，我经常为这个简单的算术题困扰不已，然而，自从睡眠不声不响地从我身边溜走以后，这个难题便迎刃而解了。从此，我比别人多出了三分之一拥有这个世界的时间，难道我不应该感到高兴乃至庆幸吗？
就这样，我心安理得地开始了没有睡眠的生活。
我发现，丧失睡眠后，我的身体和精力不但没有任何衰退的迹象，反而比以前结实和充沛多了，而且晚上比白天更精神气十足。我是个学者，以前我总是感到时间不够用，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我就迫不及待地坐到书桌前发愤看书或写作；我像个吝啬成性的商人，贪婪地榨取着每一分每一秒的时光。但现在，我用不着这么干了。我成了一个时间的富豪，不必像过去那样拼命地向时间敲诈，而是该考虑怎样把一下子变得如此宽裕的时间填补上了，就像那些腰缠万贯的大款整天寻思怎样把手中的钱财花掉一样。
我承认，没有睡眠后，我从里到外都变了一个人。最初察觉到这种变化的是我妻子。我以前是从来不干什么家务活的，为此我总是被妻子抱怨，有时甚至发生激烈的争吵。因为我总是感到时间不够用，哪能容忍让琐碎的家务活来浪费我比金子还要珍贵的时间呢？从前每天二十四小时，除去睡觉最多只有十多个小时属于我，现在则是一分也不漏地被我占有了。我总不能二十四小时都趴在书桌上呀，所以现在，家里杂七杂八的活儿，差不多全被我包下来了。这可不是向我妻子妥协的结果，而是我心甘情愿的。权当调节调节生活吧！
我对这种戏剧性的变化，暗暗感到吃惊。每当我工作了一整天，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出家门，到马路上散步时，我的感觉也和往常迥然不同了。往常，我像那些生怕迟到的上班族一样，走路总是匆匆忙忙，像拉车的骡子身后有一根鞭子在抽，连眼睛也没工夫浏览街道两旁的风光；但现在，无论出门办事，还是散步，我都迈着从容的、四平八稳的脚步，眼睛也随心所欲地东张西望，一副吃饱了饭没事做的样子。然而，变化最大的还是我的思维方式；这不仅体现在我做的学问上，还体现在一点一滴的日常生活中。当我在马路上散步时，看见熙来攘往、川流不息的人群，一股从未有过的得意便油然而生：瞧他们多么紧张、忙碌啊！即使去商场购物、到公园游览，也一副慌不择路、马不停蹄的样子，他们显然是在同时间赛跑，明知这是一场以他们的失败告终的比赛，但仍然乐此不疲，身上的衣服照样时髦鲜亮，脸上的笑容照样灿烂明媚。他们可曾想到，时间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剪刀，用不了多久，就能撵上他们，并将他们的衣服和笑容剪得支离破碎、千疮百孔吗？相比之下，我无疑要幸运得多。尽管我也无法逃脱人人难免的大限，但至少我被撵上得比一般人要晚整整三分之一的时间；在这之前，我可以不慌不忙、自由自在地随意占有和使用它。这真是上苍赐给我的特殊恩惠。每想到此，我就像一个侥幸逃出渔夫之手的漏网之鱼，对马路上那些如过江之鲫的行人，忍不住发出两声幸灾乐祸的窃笑……
当然，我也不是那种自私自利、毫无同情心的家伙。比如，每当我看到那些被失眠折磨得脸色灰暗、头晕眼花，一趟又一趟地上医院求诊的人，我心里就难受起来，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从前作为失眠症患者的日子，要知道，那会儿我也像这些人一样，由于缺少睡眠，整天没精打采、哈欠连天、惶惶不可终日，不得不隔三差五地往医院跑的呀！现在，我已经脱离那种苦海无边的日子，而这些不幸的人仍然在其中煎熬，我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呢？凑上前去安慰他们几句么？可对于一个深受失眠之苦的人，几句空话除了徒增人家的烦恼，有何用处呢？帮助他们像我这样不仅彻底摆脱失眠的纠缠，而且凭空赚出三分之一的时间吗？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有此幸运的呢！唏嘘之余，我只好向这些可怜的人投去不胜怜悯的一瞥，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走开了。
毫无疑问，到目前为止，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但我怎么也没有料到，一场随之而来的厄运在等待着我。怎么说呢？随着我成为一个时间的阔佬，我脑子里的另一种变化悄悄开始了。首先，是我对以前总觉得读不完的书和做不完的学术研究兴味索然，直至彻底丧失了兴趣。有时候，我在书桌前坐一整天，大脑里像万里无云的晴天，空空荡荡，除了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或者宁愿干那些又脏又累的家务活，也不愿意去****以前多么热爱的专业了；这使我有些惴惴不安，觉得对不起如此宽裕的时间。但既然时间完全属于我支配，怎么度过它们，不都是一样吗？慢慢地，我就变得心安理得了。
可是，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哩。
有一天早晨，我妻子起床后尚未洗漱，似乎一整夜没睡好觉，眼睛红肿，用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口气对我说：“亲爱的，咱们离婚吧！”
我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要知道，我和我妻子尽管以前偶尔发生点争执，可自从我包揽了家务活以后，我们之间恩爱有加，连脸也不曾红过，现在她怎么突然提出离婚呢？从她仍然用“亲爱的”称呼我来看，她没准是在开玩笑吧？因此，我便也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离婚？难道你也要像睡眠一样抛弃我吗……”
“够了！别提睡眠……”我妻子仍然很严肃，几乎是带着哭腔地对我嚷道：“我再也受不了啦！”
我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大对劲。我妻子满脸认真，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我甚至还看见两串珠子一般的泪花从她的面颊滚滚而下。“亲爱的，”我不知所措地嗫嚅道，“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你自己不清楚么？”她白了我一眼，仿佛我故意装蒜似的，“你竟然问为什么！”
我和我妻子四目相对，当我碰到她满腹委屈的眼神时，忽然恍然大悟。从我和妻子结婚起，我们的夫妻生活一直就十分和谐。我妻子甚至养成了一种特殊的睡觉习惯，每次做爱后，她都要枕着我的胳膊才能入睡。可是，自从睡眠离开我以后，我不仅没再让她枕着胳膊睡觉，甚至连床也未曾挨过了。显而易见，随着睡眠一道失去的，不仅是我对书籍和做学问的兴趣，还有我曾经非常旺盛的****……
明白了妻子要同我离婚的原因，一股内疚之情顿时涌上心头。我是一个多么粗心大意、不称职的丈夫啊！可以想像，在我远离枕席的那些漫长的夜晚，我妻子由于渴望丈夫的爱抚而在床上辗转反侧，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她也许像遍布街头的那些可怜的人一样染上了失眠症呢。
“可是……”我凝视着妻子憔悴的面容，满怀怜惜和自责地说，“让我……将功补过吧！”
“来不及了。我们无法在一起生活了……”我妻子摇摇头，目光有些惶悚地瞥了我一眼，“你知道，我害怕看见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你干吗怕我的眼睛？”我愕然问道。“你以前不是总说我的眼睛充满智慧，最有神采么？”
“可你不知道……”我妻子垂下眼皮，躲闪着我的目光，“你的眼睛变了，变成了……就像狼的眼睛那样。我整夜做噩梦，梦见一只狼，对我张开钢刀一样的利爪和血盆大口……”
我听了，如遭雷击，身体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我一声不吭地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看见了自己的眼睛：我妻子说得一点没错，我的眼睛真的不知何时变成了绿色，暗淡的光线下看去，的确像一双狼的眼睛……
我从卫生间走出来，心情已经平静下来。我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我现在惟一能做到的只是，离婚后将我们共有的财产（包括房子在内），全部给我妻子，以表达我的愧疚于万一；再说，作为一个丧失了睡眠和丈夫的能力，已经徒有其名的学者，床、卧室、书籍甚至写字台之类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就这样离开了我的家和我的妻子。现在，我不仅是一个失去睡眠的人了，我还失去了家庭，以及我作为学者所拥有的地位、身份，一切的一切。我不必受任何身份的限制，也不必承担任何责任。我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而这不正是我以前梦寐以求的么？
现在，我是一个真正自由的人了。想到这一点，我没有丝毫失落感，而是激动不已，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像长了翅膀似的，比以前轻松了许多，走路健步如飞，即使连续徒步穿越整座城市，也毫无疲乏之感。
那些日子，我常常在广大的城市和乡村之间独来独往、形迹飘忽、远离尘嚣，像一个古代的游侠；累了，就坐在路边小憩片刻，饥渴时，就从田野上顺手摘一枚果吃或用手掬一捧渠里的水喝。那时，时间仿佛发生倒流，我又回到了久违的孩提时代，无忧无虑，多么快乐！如果不是后来的事情，我也许就永远在这种神明般的境界里肆意挥洒时光，直到上帝将他赐予我的恩惠从我手中收还回去的那一天降临……
后来，我的身体又出现了某种变化，具体地说，我的眼睛有点不对劲了。那天，我走了很长的路，从早晨开始，整整十个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我一直在不停地往前走，以致我的脚板都磨起了泡。我的确感到累了，只等天黑以后找个僻静的地方歇一口气，第二天早晨再启程。可那天的白昼似乎出奇地漫长，十多个小时过去了，还看不到天黑的迹象。起初，我还以为是夏季的缘故，但令人惊奇的是，太阳早已从地平线落下去了，大地和天空仍然像阳光照耀着似的，澄澈透明、一片光亮，比阳光下还要清晰，我甚至看见了蓝得发亮的天幕下缀满了钻石般的星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只有北极圈才能见到的“白夜”在这儿发生了吗？如果这样，就不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而是地球或者时间本身出了毛病。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惟一可能的也许是我自己出了毛病。无论是谁出了毛病，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黑夜从我眼里消失了。此后一连几天都如此，我眼前始终是一览无余的“白昼”，我无法分辨夜晚和白天之间的界线；也就是说，我成了一个永远生活在白天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我惶惑不安起来。我只能根据行人的增多或减少来判断是白天还是夜晚。但现在人们的生活习惯越来越昼夜不分，不少人白天在家里休息，晚上出来工作或玩乐，因此我的判断很难靠得住，经常将白天当成晚上，将晚上当成白天；或者将太阳当成月亮，而把月亮当成了太阳。有时候为了避免出错，我只好向路人打听：“请问，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但对方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看我，再抬头看看天，然后转身走开，并且丢下一句：“神经病……”
我尴尬万分，无言以对。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地打听。如果碰上脾气好的人，我也许能得到满意的答复，运气不好的话，没准会碰上倒霉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哩。
那天，我经过某个城市住宅区，四周静悄悄的，寥无人迹。但我仍然拿不准是白天还是晚上，想找个人打听一下。我向一幢居民楼走去，刚到楼道口，迎面碰上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肩上扛着沉甸甸的纸箱，步履匆匆地从楼道里走出来，几乎同我撞了个满怀，把我的眼镜撞掉在地上。我顾不得眼镜，拦着那人问道：“请问，现在是白天，还是……”
但我的话还没完，那人一声不吭，动作粗暴地伸出一只胳膊，一下子把我扒拉开了，他用的力气太大，我踉跄几步，跌倒在地。我没想到还有如此蛮横无理的人，一时气愤，爬起来抓住那人的胳膊和他论理。两个人在寂静的楼道口争执起来，没一会儿，惊动了楼里的居民，不少穿着花花绿绿睡衣的男女（有的甚至袒胸露乳），打着手电筒蜂拥而出，这无疑提醒我：现在是夜晚了。
扛纸箱的男人见此情景，急忙撇下我想离开，但楼道里忽然又冒出两个穿着睡衣的男女，一见那人和他肩上扛的纸箱，便饿虎扑食似的扑了上去，揪住他愤怒地叫道：“好哇，你这该死的小偷，竟要把我们花两万多块钱刚买回家的空调偷走……”
接下来发生的事不用尽述。我和那个小偷被闻讯赶来的巡警带到了警署。起初我被当成小偷的同伙，后来我又被当成了抓小偷的英雄。由于这件极其偶然的事，我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新闻人物。报社和电视台纷纷来采访我，让我讲述如何发现和抓住小偷的经验。但是我能说什么呢？我即使说出来，他们也不会相信吧？
总之，我由此成了一个名人，同时也招来了厄运。我不断被人带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场所表演，他们把我关在一个漆黑的小屋子（在他们眼里），让我将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各归其类，并且准确地说出它们的名字；或者在一间同样在他们看来漆黑无比，而在我眼里一览无余的大屋子里，让我说出里面的人穿着什么衣服，如此等等，我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被他们任意摆布着，我越来越感到烦躁不安了。但他们似乎毫无让我离开的意思；每天派专人安排我的活动乃至日常起居，他们对我客客气气，好酒好菜，待若上宾。
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要离开了。可出乎意料的是，当我郑重其事地将我的决定告诉他们后，他们却显得很惊讶地说：“你的决定？我们还没作出决定，你怎么能擅自决定呢？”
他们的话把我搞糊涂了：难道我对自己的行动也没权决定么？我再三要求他们对此加以解释，但他们闪烁其词，面有难色：“这个……我们无权解释，等两天，会有更重要的人来对你作出解释的……”
过了两天，果然有一个肩章上缀着三颗星的姓郭的警督找我谈话。
“听说你想离开这儿？”郭警督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可经过这段时间的审查，我们已经决定了……”
“决定……什么？”
“决定吸收你加入警察的行列了。”他像报告一件重大喜讯似的说完，伸出一双手来，“祝贺你！”
“不，”我嘟囔着，把手缩到背后。“我从来没申请过……”
“怎么，你不愿意加入我们的队伍？”郭警督诧异地竖起两道浓眉，“难道你不是一个公民，没有履行维护社会秩序的义务吗？不知道社会多么需要你这样的特殊人才吗？”
郭警督的话咄咄逼人，使我有些心虚。我想找出什么更有力的理由反驳他一下，但在我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时，他显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样吧，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正式加入……可以参加联防队……就这样定了！”
就这样，我糊里糊涂地成了一名联防队员，在郭警督的领导下，专门负责夜晚（对他们而言）的治安巡逻。尽管这并非我心甘情愿，但我的工作显然是卓有成效的。那些在夜里作案的犯罪分子，几乎无一能逃脱我的眼睛，屡屡被捉拿归案。我一时在警界声誉鹊起，被授予“优秀联防队员”的称号以及各种立功奖章；而且在强盗眼里，也成了一个令他们闻风丧胆的“克星”，我对此惴惴不安。那些强盗对我肯定恨得咬牙切齿，我知道他们迟早会对我施行报复，因为我已经不止一次地收到过他们夹着子弹或匕首的恐吓信了……
果然，过了没多久，我就遭到了强盗们的绑架。他们用麻袋把我扔进一辆运冷冻食品的大卡车上，拖到一个废弃的建筑工地，然后将我从麻袋里像倒土豆那样倒了出来。
“你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吗？”一个满脸大麻子，像是强盗头目的家伙用嘲讽的语气问我。我没来得及吭声，他就结结实实地踹了我一脚。后来，他们对我轮番拳打脚踢，直到把我打得鼻青脸肿才住手。
“伙计，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大麻子似笑非笑地对我说，“一是马上送你去见阎王，替那些由于你才蹲监狱的兄弟报仇；二是你答应加入我们的队伍，有了你的火眼金睛，我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偷去抢啦。怎么样？你如果愿意入伙，咱们之间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像许多人可能选择的那样，我选择后者，加入了强盗的行列。
后来的事情，正如你们所知道的，我成了一个闻名遐迩的强盗，并且很快取代大麻子，当了那个强盗团伙的头目。我率领着一帮亡命之徒，像电影里的游击队那样，活跃在广大的城市和乡村之间，在人们看来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拦路抢劫、打家劫舍，而且从未被抓获过。
警方显然为此伤透了脑筋。他们知道我在强盗团伙中所发挥的特殊作用，不断通过报纸电视传播悬赏捉拿我的通缉令。不久，他们又改变了策略，我从前的上司郭警督派人给我送来密件，他在密件中称，如果我迷途知返，早日向警方自首，并且协助警方把强盗团伙捉拿归案，他们将根据我过去为警方屡次立功的业绩，免除对我的刑事诉讼，并继续让我担任联防队员，将功折罪，为社会效力……密件最后，郭警督还毫不隐瞒地警告我：如果继续为虎作伥，警方将不惜一切代价，直到将我及同伙“捉拿归案，严惩不贷”……
我再一次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但这一次比以前几次更加棘手。如果我像郭警督诱导的那样，向警方“投诚”，我就得继续做一个联防队员，但同时被更多的强盗仇恨、绑架；如果我继续留在强盗团伙，警方势必穷追不舍，直到将我和我的下属一网打尽……
二者必居其一。无论我怎样选择，等待我的都将是更加难以测度的命运。我知道，我已经丧失了选择的权力。因此我决定放弃任何一种选择。在某个被人们看来是“月黑风高”的夜晚，我趁下属们睡熟以后，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他们；我也没有去向警方自首，而是像从前一样，又开始了云游四方的生活。
但我心里清楚，我已经不可能真正像从前那样自由自在了。警方和被我抛下的强盗同伙们肯定还在追捕或寻找我。只要我的眼睛仍然能穿透黑夜，他们就不会放弃逼迫我为他们效力的诱惑。除非我的眼睛又变得像普通人那样，回到由白天和夜晚组成的时间秩序之中去……
于是，我开始寻找能够让睡眠重新返回到我身上的治疗办法，即使走遍天涯海角，也在所不辞。
从那时到现在，许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寻访过多少大小医院，也不知拜访过多少据说身藏绝世秘方的民间神医，但睡眠始终没有回到我的身上来。我感到心灰意冷，差不多完全失望了。
有一天，我又走了很远的路，疲乏已极，来到一座荒凉的公墓，想找守墓人讨一口水喝。守墓的是一个白发苍苍、慈眉善目的老人，他不仅给我喝了一大碗水，还让我在他那间简陋的房舍里歇息一会儿。“看你疲惫已极的样子，你何不在我这儿睡上一觉再走……”
看墓的老人不知道，我有整整二十年没睡过觉了，但他的好心肠使我情不自禁地将我失去睡眠以来的经历，一一对他倾诉出来。
老人脸色平静地听完我的倾诉，拈着胡须，沉吟了半晌，才抬起头来，对我说：“你果真想把睡眠重新找回来么？”
我一见老人说话的语气，就知道我总算踏破铁鞋无觅处，碰上高人了。“难道这还有假吗？”我信誓旦旦地说，“只要能够像别人那样甜甜地睡上觉，不管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既然如此，我教给你一个秘方吧……”看墓的老人把嘴巴凑近我耳边，低声对我说出了那个秘方。
几天以后，我回到我曾经生活过多年的城市。在繁华的市区中心，有一座据说是亚洲最高建筑物的电视铁塔。从前，我和我的前妻还在恋爱时，曾经上去游览过一次；但现在，我只身一人又登上了这座铁塔。我乘坐电梯来到铁塔的最高层。从前，我和前妻就在这一层上观赏过全城的市容；但现在，当我手扶着栏杆时，早已无心观赏壮丽无比的城市景色。我将上半身探出栏杆之外，听到呼呼的风声从脑际掠过，仿佛从宇宙深处吹拂过来，我感到有点眩晕。我想起看墓老人告诉我的秘方，与此同时，我还想起了分手多年的前妻，想起了我们在一起生活的种种值得留恋的细节和她的可爱笑脸。她现在还好吗？她生活得怎样……
我不禁犹豫起来。这当儿，空中隐隐约约传来看墓老人的低语：“你怎么啦？为了像常人那样睡上一觉，你不是说什么代价也愿意付出吗？现在害怕了？但这是你重新获得睡眠的惟一选择；跳吧，别再犹豫了，只要跳下去，你就能够永远睡着了……”
我展开双臂，像一只大鸟似的从铁塔上飞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