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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大鸟(2)

于是我不顾少年的旧忌,亲自出马,恬不知耻地向黄牛求救去了。

黄牛当了包工头以后,在这座城市的风景区买了栋房子,装潢十分考究,全家的户口也早已买了过来,儿子已入了重点中学,只是老婆李依然在老家定居,黄牛说,李还有老母亲要守着,家里还有一大片果园要人侍弄。李不愿进城,黄牛十天八天自己开车回家一趟,两头照应。城里顾了个小保姆,家务操持得挺利落。小保姆见来了生客,倒好茶水便一溜烟地躲了出去。一切都很顺利,黄牛对我的请求拍着胸膛打了包票且说,那个学校的鸟校长认识的,喝了好几次了,手机还是从我口袋里掏出去的呢?临末了,为了联系方便还向我要去了梅的单位电话号码。我感激得恨不能当即给黄牛磕头,可是碍于老同学的情面,我却不能如此下作,我也朝黄牛拍了胸脯:“这么着吧!待这一件事过去之后,我一定要给你写一篇报告文学,你说,你想在哪发表?”“当然最来劲最高的最好罗!”黄牛眼珠子一瞪。最高的最来劲的钱也最多,我不失时机的提醒。“多能多到哪里去,比买那个电影明星的光屁股还贵吗?”黄牛不屑一顾地反问。“那倒没有,反正是省级的至少要一个字一块钱,国家级的一个字至少要十块或再多一点,十万起价吧!”“那你就放开尿泡泻吧,一边写完,一边我就给你开支票。”黄牛说完,还挺来势地挥了挥手。我一时被他这副来者不拒的态度震住了。对他的财势真是没了个底,我老婆的小农经济之说肯定是看走眼了。以后的叙谈中果然就证实了我的猜测,黄牛的建工队开业是市长亲自剪的彩,黄牛的小小电话号码本上记着组织部长,人事局长,公安局工商税务交警法检等等市里近百个头目的宅电,手机传呼。一排排的数码组成一个个巨大的网络,黄牛指着其中的任何数字都可以一要即通。这就是黄牛的隐形市场,这就是黄牛的护身符啊!市场里的买卖使得众人皆得益,想花钱,傍大款,想犯法,找靠山。我这回可算亲自领略了一斑,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我一向打心里瞧不起的黄牛。文化人过去所尊崇的东西在一瞬间被残酷地撕碎了,神龛倒塌了,崇高逃亡了,曾经将两个高级职称的知识分子折磨得焦头烂额死去活来的问题竟让黄牛打开手机,笑骂声中迎刃而解了。那一刻,我的感觉并不轻松。下了黄牛亲自送我的豪华轿车,我只觉得,灵魂脱窍而去,肉身正被钉在耻辱柱上。

梅的儿子终于安然无事地进班读书了,皆大欢喜,本该无故事结束此文了。倘真的这样该有多好。真的这样,我就不会这样肝肠寸断地读梅留给我的遗书了。绞肉机正在我的五脏六腑中飞快地旋转。血把我的角膜染红了。是我的媚俗,是我的馊主意害了梅吗?任凭我怎样的忏悔,任凭我怎样的自残,梅总是再也无法知道了。她要说的话都留在了那封写给我的遗言中。

阿排:允许我这样称呼你,这样称呼你使我体味到人间的最后一缕亲情和纯洁的爱。

仅看了短短的一小节,泪便汹涌着模糊了我的双眼。

梅的字迹依然是那么的潇洒流畅,丝毫看不出一个弱女子即将走向生命终结的胆怯和彷徨。去意已定的了断,这更让我悲从心底来。

梅接到了黄牛的电话时,很有几分吃惊,往昔如风,日子似流水,全都漠然而过。突然在这个城市里相逢,再怎么说,也曾同学一场,梅在吃惊之际,还是流露了几分对往日的怀念。人生难忘少年时,少年给人的记忆是一生都难以磨灭的。黄牛对着电话哈哈大笑说,梅,你讲得太对了,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三辈子同学根粘着根,小时候的事我咋能忘呢?你们都忘了,我也不能忘呀!我要是忘了,我还叫个人吗?梅说,你还是那么个性子,那么个样,一点没个拐弯儿。黄牛说,变了变了,只是我的变你不知道,我倒是要先问你一下,你还是那么漂亮吗?变没变?梅说,不要开玩笑了,我的头发都白了,你见了就知道,连黄脸婆都算不上了!梅的话没说完,就听到话筒里一阵粗犷的大笑。

梅的儿子是个内向的孩子,被学校赶出来后,每天在家里默不作声地看书写字,不几天就憋出病来,高烧到40度。梅又要上医院,又要四处借钱,就像一个人干儿在风中奔走,昏迷的孩子喊着胡话说:上课,上课……梅的眼坑里整日汪着两泡泪,恨不能走在大街上就跪下给人磕头,梅想,假如磕头能使儿子进课堂,那么作为一个母亲,宁愿像去西天那样一步一磕,失眠的梅夜夜在呼唤,谁才能救咱母子呢?

黄牛的电话又响了,梅在住院部接的电话。黄牛的话说的不多,但是梅的脸上已经溢满了晶莹的泪光。

两天后,黄牛亲自开车来医院给梅的儿子结了帐。送梅母子到家门口,下了车,没进门,掏了张支票给梅说,去吧!到学校交给校长,儿子只管去读书,到毕业一分钱不用拿。梅先是吃惊,接过支票一看,瞪大眼睛犯傻了!“这不行!”梅像火烫得一样,立刻把支票塞给了黄牛,黄牛仰头看看天,打一个响指,嘿嘿一笑,说了声,“行行,你们先回吧!”弯腰钻进小车,窗子里伸出手摆了两下,乌亮的小车便倏地滑走了。

夜里,儿子睡着了,梅却两眼大睁着,弄不明白,黄牛靠什么混得这么财大气粗?弄不明白,自己怎么活得如此艰难!是自己愚笨吗?不是!是选择志成错了?那么选择别人又如何呢?选一千遍选一万遍,再怎么选,自己也不会选择黄牛啊!那就认定:今生就是一个穷命,吃苦受罪受难的命了!人活世上,原来就像一片小树叶,那么的脆弱,那么的经不起风雨;就像一只小蚱蜢,再怎么用心用力,又能蹦达几天呢?

被病魔折磨了几天的儿子回到家里终究是有了几分安全感,不一会儿就有了香甜的鼾声。梦中还在说,妈,我要上课。梅轻轻抹去儿子嘴角的涎水,脑子就像涨潮的水,人人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可是黄牛到底还是没有变,老同学亲啊。可是,我怎么能接受如此重的帮助呢?那是倾尽我一生精力也难以偿还的啊!但,不接受、孩子的上学怎么能解决呢?一个女人门路太窄了。那张十万元的支票一直就在梅的脑海里飘来飘去,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只有那张怎么也抹不去的支票一会儿横,一会儿竖地翻卷着各种折旋的图案像电视里的镜头,忽远忽近,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唉!怎么就像招魂的幡呢?梅空荡荡的心里兀地冒出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来。直到城市的钟楼传出悠远的钟声,第一缕充满朝气的晨曦破窗而人时,那挂招魂的幡依旧在梅的眼前张扬着飘飞。

早饭后,学校里来了人,自称是校长办公室的主任。开车来的,来接梅的儿子去学校,头脑晕涨的梅一时如坠五里云雾甩着满头的雾水问有没有弄错?主任说不会错的啦,孩子的舅舅和我们校长是啥个关系就像一把没掰开的手指啊!早说是你孩子的舅舅,太空班都让你上啦!昨晚上黄先生一张支票就赞助学校十万元哪!校园里的花池,雕塑,绿化带全都可以解决了,学校里瞎子打灯笼上哪找这样的好事去呢!这不是,一大早让我亲自来接孩子上好班,不用到那个普通班去了。儿子喜形于色地收拾书包跟主任上车走了。梅连话也没说上一句,就稀哩哗啦地看着他们走,然后一筹莫展地跌坐在地上。

粗糙的水泥地的阴凉帮助梅恢复了活着的感觉。儿子终于又去了学校,失学的重负就像一滴墨溶解在一盆水里,渐渐地淡化稀释了,但是,沉重的人情就像山一样地沉沉压来。二十年不见了,梅凭什么消受得起这份突兀飞来的帮助呢?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梅靠什么才能报得了这份厚重的恩情呢?瘦弱的梅一时间全没了主意。梅甚至还想起了玫瑰吐露的芬芳少年时代那次莽撞的不快,平平淡淡的过去都悄然无声地过去了,当初的少年,如今早已在各自的脸上刻下了岁月的沧桑,也许时间可去抹去一切,所以黄牛他才会那么毫无顾忌地慷慨解囊。黄牛这一壮举,就等于助梅母子跨过火焰山,走过沼泽地。想到这些,梅再也坐不住了,她踉跄着跑出门在街角的电话亭里要了黄牛的手机。

黄牛依然是那么的嘻嘻哈哈大大咧咧。“阿梅啊!咱们谁跟谁啊?不要费那些花花肠子喽,我知道你们靠工资吃饭的滋味,孩子、房子、米袋子、菜篮子、药单子,三个小钱花一个少一个!”

“阿梅啊!咱们谁跟谁啊?不要分得那么清好不好?什么亲兄弟明算账,算什么帐呢?没有帐啊!我是赞助希望工程,帐上没有你的份,你什么也不欠我的啊!”

“阿梅啊!不用****的心,我的生意我自己有数,那连我的一根毫毛也没动,你要硬说影响我的事,那我告诉你吧!我高兴起来,赌一次也不止这些啊!”

“唉!说谢我,我就不明白了,我不知道你用怎么个方法谢我?”

“请我吃饭?免了,我没时间,再说了,你聪明过人,可以想见,我们这种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爬的,除了桌子腿,汽车轮子以外,到底还有啥没有吃过呢?”

“怎么谢我?”电话里黄牛沉吟了半天。

“我想、你是个聪明的文化人,识的字比我吃的好东西还多,一定会找到让我满意的谢法的!”

黄牛突然放了电话。

十一

日头升起来的时候,城市已经苏醒,人们像鸟一样,又开始了一天的辛苦觅食。把昨天的经历,包括下岗,分流、择业,炒股、买奖卷、跑单帮,兴高采烈、喋喋不休地向同伴、邻居,同事、熟人述说一遍,实在无话可说,便闷头不语地做事,针尖对枣刺地斗嘴、吵仗,奔波,谋生,求发展。这样的生活乐章会在城市的每一个清晨重复演奏。梅就像这个大乐章中的一个小小音符,在城市生活这个大健盘上跃动。这个清晨,梅手心里提着一卷钱,跑遍了城市的大小商场,脚脖子跑酸了,也没有买到合心的东西。首先这次买礼品,梅自己就没有个主见。或者说没有明确目的。一般的礼品拿不出手;贵重的礼品没有经济实力。一次又一次的出尔反尔;一遍又一遍地否定自己,别说营业员,就连梅自己都弄得不耐烦了。

商店里,到处贴着“原价380,现价180”“节日大酬宾”“喜、喜、喜,100万元奖品大派送”“跳楼大甩卖”“跳江大削价。”商家都亏本大甩卖了,顾客却依然看的多买的少,难得掏腰包。

“平民的小算盘打的‘噼啪’作响,经济学家们的叹息与日俱长。为什么中国的老百姓不知道预期消费!今天可以花明天的钱?为什么明知小商品批发市场假冒伪劣横行,还不肯到大商厦采购呢?”一个叫卖的小贩口吐白沫地顺口胡溜,竟然吸引了一群人围观。梅凑过去听了几句,心里就在想,一样的平民,在社会生活中还是沉默的多数啊!要靠工资生活,要娶妻生子,要为柴米油盐酱醋茶斤斤计较,虽然羡慕日新月异的世界,却又不得不捂紧自己的口袋,可是,该捂的捂,不该捂的就得毫不犹豫地花。梅是实心实意想花这笔钱的,比起黄牛的付出,这几个小钱算什么呢?但一站到柜台前,梅就被眼前货架上五颜六色的货物所迷惑了。选什么才好呢?一个仿古瓷器,1500元,一个裱好的画幅2500元,梅只好望货兴叹了。手心里两张百元大票汗涔涔地揉成了一团。

梅终于什么都没买成。

梅说,买什么都比不上黄牛的厚重。

梅很无奈地在街地上孤零零地走。梅心里已经没有儿子入学难的油煎,却又有了几分缺欠的忐忑。

儿子进了太空班,因为三进三出,耽误了不少课,每天都有学校安排的老师帮助加班加点辅导,梅常常一个在家里等到很晚。梅等儿子的时候,心里很焦燥,相依为命成习惯,儿子不在,心就提到了嗓眼里放不下来。梅想哼一支小曲排遣烦闷,却怎么也哼不起来。就在梅坐卧不安时,门口小店的小老板跑来喊梅接电话。

这么晚了,还有谁打电话找我?梅心存疑念披衣出门。

电话是黄牛打过来的。

“找出感谢我的办法了吗?”黄牛依然是心不在焉地嘻嘻哈哈。

“小黄,街上都让我转光了,买什么都不能表达我们母子的谢意——”

“想要什么你直说吧!老同学,又不是外人!”

“想要一架飞机,天上飞的飞机!”

“那我可买不起!给你儿子买架玩具飞机还差不多!”

“我儿子的飞机还要你买吗?我想要的是我玩的飞机!”

“你怎么还像没长大似的,拿我开心啊!有正经事快说吧!”

“约你出来!”“干什么!”“吃饭!”“都几点了还出去吃饭!”“不肯给面子?”

“——”梅拿着话筒没有说话。

“老同学,怕我吃了你?”

“那好吧!”梅想了一下,就答应了。就在梅放下话筒的一瞬间,一辆乌黑的轿车轻盈地滑到了脚边。

黄牛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车子在红绿灯的海洋中小游鱼一样的穿行。

“去哪儿!”

“老地方。”

“老地方在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

“今晚我请!”

“给你一次机会!”空调车箱里很舒适,黄牛简短、头也不回地应答着梅,仿佛是一门心思地开着车子。

“老地方”是个小巷深处的酒家,原来名叫“红高粱”,不知什么原因又改叫了“老地方”。黄牛说,到这儿来的,大多都是有一腿的茬口儿。梅压根儿不知道茬口儿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黄牛嘴里说出的有一腿是指什么。黄牛就笑梅,怎么就像刚从乡下进城似的。梅就解释说,我生活这个圈子小,人又正经的多,黄牛立刻不愿意了,瞪着大眼道,那我算什么?我就是个不正经的小混混了不成?梅也觉着说走了嘴,就红着脸连道对不起,“唉,我们这些文化人,有时很放得开,有时言差语错也还是很谨慎的,平日里搞创作,人自为战,村自为战,像你们这样跟外界交流的机会不多,时间一久,就有了几分傻气。”梅无力地解释着心里就有几分气短的感觉。两人正说着话,小姐就一盘一盘地送上了瓜籽枣仁核桃、开心果。一盘盘,一碟碟堆满了小巧精致的圆桌。梅忍不住就伸手阻了小姐道,行了,我们人不多!小姐训练有素地瞧了黄牛一眼,黄牛一挥手,小姐转身走了。依旧是连续不断地上,冷盘、彩盘、素拼、荤拼,直到精装的茅台摆上了桌,梅的脸色一点点变化着,直到忽地站起来,“还有别的人吗?”“没有!一个也没有,就咱们俩!”“可你这是干什么!说好我谢你的!”“没错!”“那?”梅摸着口袋里的二张百元票子,木呆呆地犯着愣。“你别站着,只管坐下享用,别的啥事也没你的,你知道吗?这些年我啥没吃过,连我自己都说不上来了!”黄牛手执高脚酒杯,在腥红的地毯上走来走去。梅的知觉木然,既品不出酒的辛辣,也尝不出菜肴的香甜。吃一口,喝一口,心头的压力就会又增加一分。“本意是要谢你的,这样做,岂不欠你的更多!”听了梅的话,黄牛咕咚干了杯中酒,朝着梅大声说,“别提那个欠字!提那个字,我就把不住壶!”

“别喝了!”梅一伸手夺过黄牛的酒杯,“你喝多了!喝点开水,咱们走吧!”梅说着说着就站起身来。“什么?你要走,你要走行!不就是看不起我吗?你以为我还是富农啊!我没有你文化高,你以为我还会把小船摇呀摇,摇到腚里去吗……”黄牛抱着酒瓶呜咽着哭了。

梅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十二

好几天,梅都无法振作起来,脑海里如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儿子已被学校选派到加拿大学习一年,全校只有三个名额,梅知道这都是黄牛的暗箱操作。儿子出国丝毫没能给梅带来一星半点的欣喜,相反,梅觉得自己是愈陷愈深了。梅深夜里抚摸着自己瘦弱的肩膀,不知怎样才能挣脱裹住自己的丝网。邮局派人来给梅装了电话。按下录音健,天天可以听到黄牛的声音。黄牛说,拨到加拿大要不了多少钱,要常给儿子打电话。黄牛说,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别外气。黄牛说,黄牛说,黄牛说……月底,梅去邮电局缴电话费,收款处的小姐说,这部电话有人结过了。晚上,梅要了黄牛的手机,里面一片人声嘈杂,黄牛说,现在人多,待会儿,我要你!

深夜,铃声大作,梅已经睡了。果真是黄牛要过来的,梅接过电话就说,你搞得太晚了,黄牛说,天天如此!梅说,怎么就不爱惜自己呢?黄牛说,这句话真叫我心里发热!梅说,你怎么能连电话费也结了,你还想叫我欠你多少呢?黄牛说,我早讲了,别提这个字!

“唉”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古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叫我如何谢你呢?”

“我知道,你一定能想出办法谢我!”黄牛说完这句话,立刻关了机。

梅一夜无眠到天亮。

十三

儿子从加拿大寄来了照片,照片很风光,儿子的神色很安祥。儿子说,妈妈寄的钱已收到了。梅心里又是一颤。

梅要黄牛的手机,黄牛说,正在生意桌上谈判,待会儿我要你!

梅又一次要黄牛的手机,黄牛说,自己正在签合同书,没人的时候我会自动要你!

梅就突兀地感觉到好些日子没见到黄牛了。仿佛黄牛老是忙事,忙得接电话功夫也没有。

这期间,梅曾约我到枫林园小聚,枫林园是这个城市的森林公园,平时人不太多,有几个中老年人稀稀拉拉地在散步。我和梅坐在石凳上,梅显得很憔悴,梅说自己快神经了。我劝梅别太在意,谁还没有个困难时候,再怎么说,黄牛也是老同学,老乡,帮就帮了。他赞助希望工程,赞助残疾人,不都是一掷数万吗?梅却不这么认为,梅说,黄牛做那些善举的时候有名誉有地位,可是给梅这么大的帮助却什么也没有。自己凭什么享用别人这份无法偿还的厚助呢?那一刻,我俩都沉默无语了。望着天空一阵阵向南飞去的大雁,我们心底掠过一丝丝的凄凉。我心底的内疚如八月钱塘江潮,我和梅说,我是个无用的人,我要是有黄牛那个能耐,就不会让你这么苦不堪言了。梅立刻说,还是我无用,我要是有能耐,也不至于成这样!现在怎么办呢?我一无所有,我们都一无所有。接收黄牛这些资助总得有个回报吧!我啥忙也帮不上,看样只能将这份人情债带到墓里去了。

“胡说啥呢?”我小心翼翼地安慰着梅。梅的头深深地低下去,纤细的腰在冷风中打着颤,石凳旁边的墓地上,有一束小野菊在风中默默地开着,淡黄色的花瓣闪着灼灼的光,此时梅的脸色也苍白里透着淡黄,鬓间不经意地钻出了几根柔软细细的白发。起身要走的时候,我看见了梅的眼里有星子一般闪烁的泪光。那双深潭一般清澈的少女眼睛已经变得迷茫浑沌涩如枯井了。

就在我告别那样一双曾经会说话的眼睛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想到,那竟是我和梅的最后一面。

十四

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黄牛的花园洋房,是在晚上九点钟的时候。那时,梅正坐在灯下给远在加拿大的儿子写信。黄牛一连三次电话,一次比一次紧急。梅说,你又喝多了,黄牛说,喝的不少,但我很清醒!

梅的血冲上了脑门,梅知道,该是有个说法的时候了,那又该怎样呢?梅洗了脸,又对着镜子在苍白的脸上搽了晚霜,在毫无血色的唇上涂了口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梅简直不敢相信,哪里还有文化人的气息呢?简直就是一只街头巷尾招风卖笑的三流“野鸡”。梅从箱底翻出一件很久已经不穿了的白色连衣裙。效果立刻有了。纤瘦的腰肢,风动人移,颇有几分飘飘欲仙的感觉。一咬牙,梅在门口要了一辆“的士”,半小时后,梅就在龙山风景区的花园别墅八号楼前站下了。

黄牛的花园洋房共分上下两层。前有天井,后有花园,造型别致的铁栅栏大门上镶嵌着形象逼真的狮像,门铃响了几声,看门的小保姆才睡眼惺松地出来开门。她问也不问一声,瞧了一眼裙裾飘飘的梅,就按动门边的按钮,那两扇沉重的大门就鸣响着乐曲,夹带着风铃、忽哨,悠悠地自动开启了。看看小保姆那样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梅想起了城市人们对花园别墅的顺口溜:花园房花园房,里面住的不是贪官大盗,就是三包和奶娘。这些人可真了不得,某一刻甚至是心腹心肝心爱心尖呢!信息灵通,可以灵通到最早掌握常委会内容市里重要重大决定。超前消费,可以超前到随时买下整个世界。卖菜的开玩笑说,是藏鳖卧蟹之地。这里的任何一件活物都是不可以小瞧的。

梅是踏着长毛绒地毯上了二楼的,小保姆将梅领到了黄的小会客室。梅一个人坐在珠光宝气的小厅里,心头像十五只小鹿相撞。小保姆告诉梅,主人出去了,让梅等着,一会儿就回来。梅靠在铝合金装饰的窗口遥看夜空,黑夜沉沉,沉沉的夜空下城市的灯火依然通明闪亮,梅等了一个小时,心急火火的,就不安地在地毯上走来走去,想着黄牛弄了这么大一套房子却不让老婆来城里住,还要看着乡下生意,乡下的地。梅知道,黄牛乡下还有承包的百亩果园和养殖场。心里就觉得黄牛心气不小,胆气也大,这个百舸争流、各显神通的好时机真让黄牛赶上了。

气势恢宏的大立钟连响十二下之后黄牛总算回来了,车子放进了楼下车库,黄牛就大声呵欠着上楼。

“这么晚了?”

“让你久等,真不好意思!”

“我也才来不久呢!”梅揉了揉眼睛。

“你今天穿得真漂亮!”

“穿什么也是挡不住的老了!”

“天底下再好的小姐也不如你好看!”

“又开玩笑。”

“不开玩笑,真话!胡扯我是龟孙子!”

“还是老样子!”“还是老样子?难道我真的还是老样子?在你眼里,我就没有一点变化?”黄牛伸着脖子,前倾着身子,把西服间血红的领带一下子送到了梅眼前。有一股酒味传过来,淡淡的,不是很浓。梅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惶恐得坐在沙发上像受惊吓的小兔,选不出什么词来对答。

顿了一会儿。梅说:“都是老同学了,你别吓我!你别吓我!你对我很重要,你这么晚连打三遍电话,我不是都来了吗?我知道你对我和儿子有恩,恩重如山,重得我都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你知道怎么谢我!你应该知道怎么谢我!”黄牛站到了窗口,转看夜空,就像一个威严的将军在发表着慷慨激昂的演说。

“大黄!”梅终于想出了对黄牛该怎么称呼。“我知道怎么谢你,日子还长着呢?一辈子同学三辈亲,如果我还不清这份情谊、我儿子会接着还下去的!”梅说这话的时候、头忽然炸开似的疼痛。

“梅,我没有那么长的耐心,我已经奋斗几十年了。我也不想放那么长的线子,你以为我就那么容易吗?三辈子,我可等不到!我只要一辈子亲就心满意足了!你明白吗?你心里真没有数吗?”黄牛握着两只拳头、蹲马步似的姿态在怒吼。

梅一下子呆了。

十五

梅躺在黄牛卧室的沙发床上的时候,心头一片苍白。梅很冷静地把自己剥得精光。女人一生风光也罢,潦倒也罢,就这一点尊严。看它重,它就重如泰山;看它轻,它就轻如鸿毛。

黄牛说了一声“我下去冲澡!”就关上门出去了。就在关门那一刻,梅才做出了断然决定。

床头有一面镶嵌在墙上的穿衣镜,镜子特别大,梅在淡紫色的床头灯下看得见镜子里的自己。哪里是玉体横陈呢?那分明是一堆骷髅。一堆雪白的骷髅。那骷髅在冰川冻土上死僵死硬的瘫着。就在梅木然地呆看骷髅心如死灰时,黄牛进来了。他显然根本没有去冲澡,却新换了一套很时髦,很昂贵的西服,新上了发蜡,头发明晃晃地耀人眼目,连皮鞋也是乌光闪亮的。梅一动也没动,死僵地平躺着。黄牛“啪”地按动开关,屋里所有的壁灯台灯吊灯床头灯全亮了,如白昼刺得人眼疼头昏。

就在灯亮的一瞬间,黄牛转身去了卧室外的小会客厅。临出门,若无其事地朝梅说,你可以起来走了!

仿佛死了千百年的梅一下子被这句话砸醒了,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黄牛,你——?”

“你走吧?”黄牛坐在厅里,燃一颗大中华香烟,袅袅升腾的烟圈中,很平淡,很索然地一字一句地讲出以下的话:

“我很满足了,人活一口气,这口气我已经争过来了!我拼命这些年,等得就是这一天,你知道人下人的滋味,可是这滋味我知道的比你还早,为了生意,我挨过揍,挨过熊,为了女人,我挨过奚落,挨过拳头。从那时起,我就在心里一笔笔记着。”

“我虽然是个生意人,但我是个守规矩的生意人,合法的事,我干;不合法的,我不敢享用。今天,你这样看得起我,就算一切扯平了。你可以走了,我已让保姆在门口给你叫了车!”

梅就像被抽了筋似的瘫着,咬着牙一连几下没有站起身来。黄牛走进卧室,关上所有的灯,帮梅拿了衣服,帮梅穿上白裙,拉上后背拉链。临了还说,“不要咬着牙苦自己,孩子的前途,我会负责到底。需要什么只管说,我们依然是老同学,我的生意红着,就希望你也能红红火火地活着!”

梅什么也没听到。

梅的眼窝里全是泪蛋儿,叭叭叭,一颗一颗往下掉。

十六

梅指引着出租车,并没有回家,而是拐弯去了办公室。梅的办公室在银光大厦七楼。创研室平时不坐班,很少有人来。办公室里总是乱七八糟的。梅默默地收拾打理着,又找来破布拖把,一阵忙碌,办公室里总算有了几丝活气。梅喝了几口自来水管里的凉水,就坐下来要电话。办公室里的电话是控制的,平时不准打外线,可是这时的梅终于有了勇气,不仅是要了外线,而且是要了外国,有没有要通,说了些什么?都不得而知。

梅要完了电话之后,就优在桌上写信,写那封留给我的信。

……

阿排,给你写这些字的时候,(梅不说写信,而说写字。)我看到窗外天空有许多飞翔的鸟,那些鸟扇动着巨翅,自由自在地寻着伴儿,我渴望像一只鸟儿那么样的生活。

阿排……

梅似乎还有许多的话,可惜落到纸上全都变成了欲言又止,流连忘返的黑黑的逗点。这让我惆怅惋惜心疼,却无从破译了。

梅写完了最后一个逗点,就坚定不移地走上了创研室的阳台,阳台上摆满了破旧的凳椅、花盆之类,楼下人家种的常青植物攀满了创研室阳台的整个房面,梅就是从这些常青植物的藤蔓间飞身而下的。

当其时,午夜已过。银河大厦对面的消遥宫歌午厅正是歌酣舞醉。有人受不了包房里的污浊空气,到楼顶的扶手边来透气说话的当儿,就看到了有一袭白色的物件从银河大厦飘飘而降。那白色的物件凌空俯冲的姿势,像极了一只美丽无比的大鸟。这些话记录在了第二天刑警队调查目击证人的口供笔录上。

十七

就像落下一片树叶;就像枯了一棵小草;名气不大的文化人梅悄无声息地走了。后事办得还算风光,单位里人不多,但吊唁的单位不少,特别是企业的商界的,全都是黄牛一手操持,远在加拿大的儿子赶不回来,只有病恹恹的志成沮丧地跪在梅的遗像前。梅就那么婉约地微笑着望着志成,望着黄牛,望着我。黄牛忽然哭了,哭得山摇地动,哭得如鬼叫如狼嚎,哭得我和志成一起上去拉扯不住。梅望着三个哭成一团的泪男人,婉约的笑容变成了永恒的定格镜头。那一刻,我心疼如焚。我在心头已经一百次一千次地把自己杀了。我虽然不明白梅为什么会走这条路,但是我想梅一定是撑不住了。可惜那一刻我没见到梅写给我的信,信是几天以后办公室整理梅的遗物才发现的。

若是当时见了梅写给我的字,我想,我和志成,不,就我一个人,准会拼着命把黄牛揍个扁死的。可是,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三个大男人相互搀扶着、依靠着,捧回了梅的骨灰盒。骨灰盒上有梅的遗像,小巧的唇,深深的酒窝,忧郁的眼神,婉约的笑容,依然不算漂亮,但却不难看。雪白的蝙蝠衫,两只宽大蓬松舒展的袖笼,真是像极了两只鸟的翅膀。

十八

梅,你这只飞向极地的鸟啊,让苟活着的我怎忍心精雕细刻地从你的无奈绝望中去赚取昧心的润笔小费呢?因此我的后期描述枯燥、干涩带着硬伤,只有我自己才清楚笔底无言的原因,但我还是硬撑着写了。我企求梅的宽恕!我企求上帝的谅解。我诅咒自己的无能,我鄙视自己的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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