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孕
七月初的下午,太阳正努力散发着热量,不必抬头已睁不开眼。
林晓梅扎着一根几乎已经散掉的马尾辫,十分吸汗的纯棉校服全粘在身上,深浅分明的颜色显示汗液分布的位置。身材略显圆润的她正被人群拥着下了火车,看脸色便知这一趟车坐得有些艰难。
如果她能瘦成像表姐尤佳美一样,估计脚不沾地,就能被人夹着下车了。
一到站台,人群一下子就散开了。闷热的空气终于有些许流通,反倒令她有些恍惚。家乡H市不过是一个三线的小城市,显然只一个火车站已是不够的了,南来北往的人们似乎是压缩饼干一般被装入车箱,此时一旦释放出来,便挤满整个站台,不久便散入整个城市,如鱼入大海。
林晓梅拎着行李,无精打采地踱着步出了站台。空旷的广场上,终于没有了酸臭味,只余下太阳炙烤地面的炎热。
“林晓梅!”一个高亢的女声突然响起来。
尤佳美正扭着小蛮腰奔过来。刚想给林晓梅一个热情的拥抱,却乐得蹲在地上大笑起来。广场上只寥寥几个人影,笑声更显刺耳。
“林晓梅,你是听二梅同志唱《回娘家》,听多了吧!左手一个箱,右手一只桶……哎,你的胖娃娃呢?”尤佳美看着林晓梅的狼狈样,开心地嘲笑起来。“这么丢人的行李,我可不帮你拎啊!”
二梅就是林晓梅的母亲梅二妹,原名是梅大娣。在那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中,她意识到自己的名字十分不妥当。又限于自己年纪小,且未曾好好念过书,只得跟着姐姐梅大妹的名字,改成了梅二妹。家里人只是骂了她一通,也由得她。从此,两姐妹的小名便由大妹与大娣,改成了大梅与二梅。
尤佳美扭过小腰便往地下室走去,那辆鲜红色的甲壳虫在幽暗的车库中特别显眼。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咚咚咚地回音十分瘆人。
半天没听到别的脚步声。尤佳美回过头,林晓梅正撑着墙吐呢。
“哎哟,没见过坐火车还晕车想吐的,你不会是太久没听我的声音,有点反胃吧?”尤佳美随口自嘲一番。
林晓梅早已习惯尤佳美的尖酸刻薄。从小两人就被自己的母亲拎出来互相比较,每次都是身为妹妹的林晓梅以乖巧懂事完胜,没有悬念。每次对于此类比较,大梅的心有不甘,二梅的得意洋洋,让林晓梅由开头的小小兴奋,渐渐转为有些同情尤佳美。长大后,大梅和二梅却依旧乐此不疲。虽然尤佳美都是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林晓梅却早已将同情当作心底的回应,所以从不驳斥。
“估计是让车厢里的脚丫子味给熏得还没缓过来。”林晓梅也没吐出什么,就是一阵阵地干呕。
“林晓梅,你行李箱里全是书吧,这么沉啊!”尤佳美把行李往车里装,一边抱怨,“你这水桶里什么呀,锅碗瓢盆,零零碎碎的。回去肯定让你们家二梅臭骂一通不可!”
梅爱珍,也就是二梅的性格就是:东西么,就是要拿来用的,不能用的东西,拿来作啥?扔扔掉好咧!
林晓梅的性格随她爸林建国,什么东西坏了,都是“修修还能用”,家里一柜子的家伙什,就是用来修理各种东西的,小到半导体收音机,大到缝纫机、电视机,连给空调加液都会。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没有机会添置东西。
“我今天不回家,去你那儿!”林晓梅有气无力的靠在座位上。
是不是凡是希望自己的女儿按自己的想法生活的母亲,与自己女儿的关系都不怎么好?林晓梅和尤佳美这对表姐妹都特别不愿意与自己母亲相处。
“大小姐,我可是翘班来接你的。”尤佳美裹着那身剪裁恰当的正装,腰板挺着笔直,“先送你过去,下班给你带吃的回来。披萨还是炒面?”
“都可以,看你方便吧。”林晓梅把头靠在椅垫,望向车窗外,那一片片正在建造的高楼快速后退着。H市本来就不大,城区不断扩大,许多新的小区已经造到了火车站附近。尤佳美的单身公寓,也在新建小区内,离火车站不过几分钟的车程。
单身公寓是日式装修——除了卫生间和阳台,只不过十来平方的房间里孤零零的摆着一张书桌,两面墙壁上订着大大的柜子,唯独没有床。
林晓梅一进门就打开行李,找出一件睡衣,便自顾自进了浴室洗澡。才一进去,又开始干呕了。
尤佳美听到动静,隔着浴室门喊:“哎,你怎么回事啊?我家也有脚丫子味儿啊?你不会是有了吧?”
林晓梅猛地一惊,拉开门,道:“我那个迟了五天了。”
尤佳美闭上眼,长出一口气。继续走到门口换上对她来说跟受刑一般的高跟鞋,拎上小包,回头对林晓梅说:“正常女人一般在月经推迟5天时,应该怀疑自己是不是怀孕了。看来下班还得去趟药店。”
林晓梅气闷地洗了澡出来,累得连头发也懒得吹干,直接坐在地板上,顺势向后一倒躺平。还好是夏天,也不必费心找席子与毯子,就这么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回到了学校。大一的下学期,大家都很兴奋,打包东西准备回家,热烈地讨论着回家计划。
只有林晓梅例外。她并不那么想回家。一个人溜哒到楼下,百无聊赖地躺在树荫下的长椅上,肉乎乎的胳膊交叠在光洁的额头上,眯缝着眼睛透过树叶看着太阳。渐渐地就睡着了。
“同学,你是中暑了吗?”一个焦急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来。
林晓梅一睁眼,看到一张清秀的脸,正蹙着眉望着自己。还有一双冰凉的手正一边拍着脸,一边掐人中。
“痛!”林晓梅一下子坐起身来,挥开那双手。
一下子惊醒过来。原来是一只药盒正扔在她脸上。
尤佳美不知几时已经回来。拉上窗帘,背对她换睡衣。夏日傍晚的阳光依旧热烈,透过窗帘,将尤佳美的身形照得更加消瘦。
多少年了,佳美。你还是没有忘记他吗?林晓梅心中默念。
尤佳美似乎听到她无声的问话,突然转回身来,望住林晓梅。她哑声喝道:“去,撒泡尿!”
“看着斯斯文文的女孩子,怎么说话这么粗鲁!”林晓梅拾过盒子,放在手中端详,“哪有这么容易就怀上了的。”
“呵!想想去药店买这个就来气,一个个都是什么眼神!”尤佳美在地板坐定,盘腿打坐。一呼一吸间,想把怨气吐净。
“佳美,两条杠!”林晓梅颓丧地出了浴室。
“拍个照片,给你们家的‘娘娘腔’看!顺便恭喜他当爹了!”尤佳美依旧闭目,一呼一吸。
那边林晓梅打完了电话:“冯俊还在RB,一回国就来找我。”
“切。要是我知道自己要当爹了,在北级都立马往回跑!”尤佳美睁大双眼,似乎是要吃了林晓梅一般瞪着她。又缓缓收回目光,瘫在地板上。
林晓梅吓一跳:“你这是干什么?跟个吃人女鬼一样。”
尤佳美翻身坐起,长长吐出一口气,道:“练气功!把白天受的怨气都吐掉。”忽又扑向林晓梅,张开手臂环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然后吃掉你这个小妖,补充精血。”
说完,自己都咯咯笑起来。
林晓梅甩开她的手臂,退开去。嗔道:“去洗澡,一身的汗味加香水味夹杂在一道,真不知是香还是臭。”
“呵!男人闻着是香,女人闻着是臭!”尤佳美顺势倒在地板上。
“那你可找到赞你香的男人了?”林晓梅躺倒在她身边,问道。
“去去去,刚才说我一身怪味,还挤过来做什么?”尤佳美坐起身,往柜子里另寻了一件睡衣,去了浴室。
誓言哪,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尤佳美转身关门,看着林晓梅,心里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