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阿离在桥上看见了根子,根子的身边跟着两个警察,他的双手背在身后,被一只手铐铐着,他的头发更长了,乱蓬蓬的似乎几个月都没洗过,一绺一绺的黏在了一起,脸上黑一块青一块,一身衣服又脏又破,简直与乞丐无异。和最后一次见到的根子相比,实在是判若两人。
根子也看见了阿离,路过阿离身边时,他朝阿离狠狠地剜了一眼,那眼光里有刻骨的仇恨和怨毒。他那怨毒的眼光使阿离相信,若不是警察在他身边,他早飞奔过来把阿离一头撞在桥下,哪怕与他同归于尽。可是阿离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根子的事,至多是没有和他一起参与那场盗窃,可根子的眼光像是在仇恨一个和警察报告他行踪的人,阿离想不明白,可这世上让阿离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
根子最后的眼光让阿离不寒而栗,一整天,阿离的脑子里都是根子的那张脸,肮脏的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仇恨”两个字,阿离也不明白他究竟在仇恨什么。
阿离忽然想起来“朋友”两个字,跟子是他的朋友吗?毫无疑问,根子是拿阿离当朋友的,可阿离呢?他拿根子当朋友了吗?阿离想了想,也许在他心里,根子从来就不是他的朋友。
这也许就是根子恨他的原因吧。
阿离感觉有些忧伤,不是因为根子最后的眼光,也不是因为根子看错了人,错拿他当朋友,阿离的忧伤是因为他一直没拿根子当朋友,如果阿离从一开始就以朋友的态度对他,也许根子就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彻底走向毁灭。
可死亡就是彻底的毁灭吗?阿离忽然想,对根子来说,对阿离来说,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死亡就一定是彻底的毁灭吗?阿离有些茫然了,阿离此前从未想过生活的意义,因为他觉得生活的本质就是重复,吃喝拉撒,睡醒醒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就这样翻来覆去,不论人们以怎样的方式过。重复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那么,死亡其实未必一定就是毁灭,说不定那是另一次新生。
阿离这样想,他又觉得根子即使走向死亡也不失是一件好事,何苦在这尘世兜兜转转无谓的过着重复的日子呢?那我呢?我过的是种什么日子?和跟子一样吗?想了想,阿离觉得一样又不一样,一样的都是重复,不一样呢?不一样是因为阿离心里隐隐有一种期待和挂念,虽然他不该有这种想法,但他阻止不了自己。
阿离摇摇头,不再想根子的事,生活本来就很虚无,生和死,走和留又有什么差别?
阿离在街上晃悠,他想,也许该去看看谷子了。
谷子一个人在家,他住的地方是一个独立的小院,那是他爸妈死后给他留下的唯一的遗产,两层小楼,一个院落,但因年久失修也破落的很了。阿离见到谷子的时候,他正在家里修理桌子,看见阿离进来,示意他坐下。
阿离看着谷子,他手里拿着一把锯,对着桌子的一条腿,那条腿的腿脚已经彻底腐朽了,谷子正要把它锯断,他一下一下的锯着,木屑随着他的动作慢慢落下来,落了一地,腐朽掉的桌腿很容易锯断,锯断后,谷子拿来一条小木块,把木块对在那条木腿上,然后又找来斧头和长钉,用斧头一下一下的把那条长钉钉入木块和木腿里。
阿离就这样看着谷子拿把斧头敲着长钉,一下一下的,仿佛能钉进人的心里,谷子面无表情,只是挥舞着手中的斧头。
静寂的空气里只有斧头敲击钉子的声音,沉闷而有力。
此时此刻,阿离感到很享受,这样寂静的午后,这样沉默的谷子,阳光安静的洒下来,受不到一丝干扰,连空气都在自由的流动。
阿离想起了豆蔻,这个有活力的女孩,那样的青春洋溢,那样的活力四射,似乎和这样的静寂,沉默都不搭界,但她是自由的,像这里空气的流动一样自由。
我们谁又是自由的呢?
谷子的桌子修好了,他把桌子放平在地上,用双手摁了摁,然后从烟盒里拿出两根烟,扔给阿离一根,阿离接了,点上。
最近怎样?谷子问。
老样子,阿离说。
谷子叹了口气,说,我找了份工作,在工厂里拧螺丝,真是******无聊透顶了,天天拿把螺丝刀拧螺丝,一天得拧一千多个,有什么意思?我看不到生活的意义。
阿离想,生活本身就是重复的,谷子还不懂这个道理。这句话阿离并没有说,他只是问谷子,为什么要做这份工作?
谷子狠狠的抽了口烟,眼睛盯着一闪一闪的烟头,说,不干这个干什么呢?我总得活下去,老家伙剩那一点钱早让我败光了。
阿离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谷子将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使劲踩了踩,说,这他妈整天过得是什么日子,真他妈憋屈。
阿离说,谷子,你想要的是什么?
谷子说,钱,我只想要钱,谁要是给我一万块钱,让我杀个人,我他妈都干。
阿离看着谷子,忽然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悲伤来。谷子是个多坚强执拗的人,如今也低了头,服了软,变成了一个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的人。
阿离说,谷子,明天我陪你一块去吧。
谷子说,去哪?
阿离说,拧螺丝。
谷子所在的工厂是一个很小的玩具加工厂,共有十个车间,主要做一些儿童玩具。阿离穿上了工衣,和谷子分在一个车间,阿离负责把一个玩具上的几个螺丝分别放在螺丝孔里,放好后交给谷子,谷子用螺丝刀将螺丝一个一个的拧紧,然后再交给下一个人。
车间里很闷,几乎没有空气流通,只有一台大风扇呼呼的吹着,没有人说话,整个车间里都是风扇的声音,大家似乎都焦躁不安,阿离看见谷子额头上的汗慢慢地流下来,滴在了衣服上,谷子拧的越来越快,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色,似乎还带着恨意,他头上的汗就更快的流下来,谷子拧完螺丝,看也不看,向右一扔,右边那人正好接着,那人二十出头年纪,很高的个子,留着长头发,他接过谷子的玩具,马上开始给它上外壳,刚上完外壳,谷子又扔来了一个。
那人脸上的表情和谷子一模一样,手上的动作也随着谷子变得越来越快,阿离又看向其他人,发现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和谷子如出一辙,很明显,他们每个人都很讨厌自己手头的这种毫无意义的工作,但又不得不站在这里,重复着这种毫无意义的动作。
空气变得更闷了,掺杂着男人的汗臭味,谷子的表情变得更加不耐烦了,阿离从未见过一个人在面对玩具时是这样一种表情,他觉得这一切都挺荒诞的,似乎有一些不真实。
终于熬到了下班时间,谷子搂着阿离说,走,阿离,我请你吃饭。
两个人在一家路边烧烤摊坐下,这里人很多,又吵又闹,都是刚下班的工人,一个个光着膀子,喝着啤酒,大声的说着什么。
谷子点了些烤串和啤酒,一支烟的功夫,啤酒端上来了,谷子喝了一口凉啤酒,说,舒坦,真******舒坦。
谷子说,我说的没错吧,是不是******无聊透顶了。
阿离说,还好,和平常的生活没什么两样。
怎么会没什么两样?这多他妈枯燥。一站就站他妈一天,就拧螺丝,我没见过比这更无聊的事了。
即使不拧螺丝,我们也是每天干着重复的事。阿离说。
谷子看着阿离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说,阿离,你******越来越深沉了。
阿离叹了口气,他其实想告诉谷子一句话,接受重复,享受孤独。但他知道谷子理解不了这个,所以阿离没说话。
烤串早就上来了,两人吃着喝着,晚上的凉风吹来,谷子感到无边的惬意。
谷子点了一根烟,说,阿离,你知道小妖最近怎么样吗?
阿离的心跳了跳,小妖那张脸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那张悲戚的脸,那张忧伤的脸,阿离喝了一口酒,摇了摇头。
唉,谷子长长叹了口气,将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真是******冤孽,谷子说。
阿离把啤酒喝完,说,谷子,我回去了。
阿离站起身,谷子忽然说了一句话,你知道那天给坎肩打电话的那个人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