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那不是小妹和她爸吗？”
李二婶忽然尖叫起来。人们朝村口望去，真的，小妹和她爸柳正庭正一步步地向村里走来。人们心里一阵喜悦，一阵风似的涌到了村口。
“回来了？”
“腿好利落了吧？”
柳正庭微笑着和人们打招呼。苏二豹走过来扳着他的肩摇了摇问道：“怎不让汽车送一程？”
“嘿！没福。还是走着踏实点。”
“一年多了吧？”李老头凑过来说：“看看走时是什么模样。”
一年以前，柳正庭是由两个人抬着担架，送上救护车的。
现在他又像以前一样，扎扎实实地站在人们面前了。这使人们感到贫外高兴。
“在外边就是好，吃胖了。”
人们注意到，柳正庭的脸，比以前胖了、白了。
“在外边总不是村里的粗皮菜叶红高梁。”
刘氏她们却围着小妹。只见她穿着一身崭新衣服，两条长辫子梳的油光发亮，辫梢上还打着一个红绸子蝴蝶结。那秀丽的鹅蛋脸上显露出一种羞涩的微笑。这个因父亲而受尽折磨的女子，此刻，在人们的目光中，忽然变得像仙女一样的庄重、美丽、高洁了。
李二婶抓着小妹的手，热情地说：“二婶早就盼着你们回来了。唉！一个林贼，害得咱侄女一家不安宁……”
她说着，心中感到一阵酸楚，眼圈也潮湿了。她揉揉眼又说：“看二婶高兴的。”
小妹感到一阵温暖。多少的感激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她怔怔地望着二婶，只憨憨地笑着。
李二婶遇到这样的场合，话就更多了。
“小妹，你们受了不少苦，你二婶也没少受罪。什么‘林彪反党集团’，几乎害得你二婶坐了班房。”
她扫视着人们，那得意的神气，仿佛林彪反党集团，是她亲自抓出来似的。
“唉！这下可好了，拔了萝卜地皮松。咱老百姓又能安心过几天太平日子。以前左一个造反，右一个革命，真真吓人的。”
她说着，忽然拨开人群，来到柳正庭身边笑着问道：“大兄弟，你这在外住了多时，这粉碎了林彪，他们该不叫你走资派了吧？”
她说着，向村里努了努嘴，人们见她那诙谐的怪模样，感到好笑，不由得发出一阵大笑。
“这还用说，打倒了林彪，就不说林彪话了。”李老头诙谐地替柳正庭说了一句，但柳正庭却摇摇头，“按理说，是这样四十六”人都到齐了，还等什么？
坐在大队院的人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们转头向大队办公室望去，屋里不时传来一阵嗡嗡声。
“这要我们等什么呀？”李老头眯着眼，不时搓着双手。他身旁的苏二豹说：“等什么？开动员大会。”
“嘿。年年学大寨，年年动员，一道令下，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动什么员。”
李老头坐了下来。苏二豹向办公室望了一眼，探过头小声对李老头说：他们昨夜就吵了一夜。
“吵卜么？”
“听说大鲁搞了个规划，刘麻子不同意。”
“诖了？”
“现在是一元化领导，千锤打锣还一锤定音哪。”
人们坐麻了腿，站起来跺跺脚，有的慢慢踱出大院，到外面蹈哒，只有那中年妇女坐在一起，却兴致勃勃地还谈着家常。
微风不时地卷着一些柴禾在院里打转转。院子四周墙上的破纸片发出一阵阵的哗响。
太阳已经老高了，温暖的阳光给人们带来一点活气。紧缩着脖子的人们舒服地挺直了身子，但是他们坐不佳，不时地瞅着大队门口发着怨气：“要开就开吧，等什么？”
“急什么，八点开会，九点到，十二点误不了听报告。”
人们憨憨地笑笑。真的，这几年农村的会往往是口头上喊……
得响实际上却松松垮垮。他们坐在墙角耐心地等待着，目光扫视着大院的一切。
在下面墙上贴着一行方块字：农业学大寨动员大会。下面在正中间贴着一张毛主席巨幅画像。画像前放着一张高桌，几个木凳人们挤在一块闲聊着。仿佛这并不是来开会，而是冬闲无事来晒太阳的。有的竟靠着墙眯着眼昏昏欲睡。
又过了好久，大队办公室的门开了。刘麻子、大鲁他们走了出来。
大鲁走到高桌前向大家喊了声：“咱们开会吧。”
人们这才站起来，挤到台阶前。一时，院子里静悄悄的了。人们望着台阶上的几个人，人见刘麻子刘富贵满脸笑意，连脸上的麻子也仿佛绽开了一朵朵小花。大鲁却紧紧地绷着脸，眉宇间盛着一股怒气。王国善却仿佛刚刚睡醒一样显得疲乏不堪，懒懒地坐在凳子上。
“乡亲们，今天我们开农业学大寨动员大会……”
大鲁简短地讲了一下农业学大寨的意义，和各地学大寨情况，特别的阐述了一下党中央在昔阳召开的农业学大寨会议。
最后他说：昔阳会议上，党中央指出，全党动员，大办农业为普及大寨县而奋斗。这是落实毛主席关于学习理论，反修防修的重要指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迫切要求，是把国民经济搞上去，使我国在本世纪内走在世界前列的迫切要求，又是和敌人争时间，比速度，做好战备工作的迫切要求。所以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这是百年大计，千年大计，公社要我们每个大队作出一个农业学大寨的具体规划，重新安排河山，彻底改变面貌，我们大队也搞了个规划，现在让富贵说说，大家讨论讨论。
他说着回头瞅了刘麻子刘富贵一眼，回身走到一边。刘麻子走到高桌前，在众人面前，他举举拳头，喊喊口号还可以，像大鲁那样从容不迫有理有据地讲话，他就傻了眼。他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们费了很大劲，搞了个规划，我们在北山像大寨虎头山一样修梯田，修胜天池。至于果树嘛，那是资产盼级的东西，我们要砍掉。”
说到这里，他瞥了大鲁一眼。因为大鲁就反对这一点，和他吵了整整一夜。今天开会前又因为争执这个问题而拖延了很长时间。
改变河山面貌，这是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祖辈以来的夙愿啊！他们祖祖辈辈几代人以来，在这支离破碎的土地上为改变山河面貌，洒下了多少汗水，付出了多少辛劳，但在过去，在个体劳动的社会里，哪一个不是受得筋疲力尽而最后还是空空如一？在合作化、人民公社的年代里，凭着众人拾柴火焰高，他们跟着老支书柳正庭，因地制宜，栽种了果树，开辟了果园，人民的生活才有所提高，人民的脸上才挂起了笑容。柳正庭还要计划建造水电站，将来的生活，正不知有多么幸福。但是一场文化革命，柳正庭被打倒了，水电站成了泡沫，现在又要砍伐果树，人们怎么能想得通呢。因此，当刘麻子讲到这里时，人们一阵喧哗起来：
“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大寨不要林业？”
学大寨也不能照葫芦画葫芦吧。
刘富贵傻眼了。这算什么开会，他喊了几声静一静，但人们全不顾他的，这怎么能行呢，这个动员会都开不好，将来怎开展学大寨呢。但是他不知怎么才能让人们安静下来。
这时李老头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我说你富贵，你还是行行好吧，当初你红嘴自牙吃苹果，就不怕资本主义撑坏了肚子？如今却要砍了？”
刘富贵一肚子气正没处泄呢！这一下全倾在他身上了。只见他的两只眼瞪了起来，脸色铁青，脸上一个个的小坑里布满了杀气。他怒吼起来：“你反对学大寨，就是反革命，非斗争你不行！”
李老头却不在乎他的这样凶相，仍然缓缓地说：“我只知道，共产党当初斗地主、斗蒋介石，没听过斗争老百姓……”
“你你你——”刘富贵哪里能受得了这么一句。自文化革命以来，他连柳正庭都敢打下台去，谁敢当面说个不是呢。今天这老鬼却当着众人面辱骂。他气得一步跳了下来，扑到李老头身旁，一把抓住李老头的胸前衣襟，猛地推了一下，一个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打在李老头瘦小的脸上。随手一把把他推出老远：妈的，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李老头还没明白刘富贵究竟要干什么时，脸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记，只感到一阵热辣辣地地麻木，还没来得及张口，他又被推出老远，几个趔趄，摔倒在地。
“呀呀——”
他摔痛了，呲着嘴骂不上来刘麻子刘富贵还要扑过来出出气，却被大鲁一个箭步扑过来拦住了。
“凭什么打人？”
“打人？反革命就是要打。”
大鲁也动了气，严厉地责问他：“刘富贵，他一个老人怎么就是反革命。”
这时在周围的人也围了过来怒视着他，他看到许多人向着大鲁，更是火冒三丈，指着大鲁责问：“你站在什么立场上替谁说话，他反对学大寨，不是反革命？张书记说过，谁反对学大寨，谁就是反革命！”
坐在台阶上的王国善眼见刘麻子下不了台，赶紧走过来替刘麻子解围。
“富贵说得对，谁反对学大寨，谁就是反革命。张书记一再强调要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不能忘了阶级斗争这个纲。大寨就是七斗八斗才斗出个新大寨来。”
这句话，王国善本来是说给大鲁听的，没想到刘富贵听了，却仿佛火上加油，更加得意了。他挥了一下拳头，大声说：“对！这老东西，打他还是小事，还得捆起来斗一斗。”
说着，他推开人群，跳进办公室，取出一根单绳，扑下来就要捆人。
“不瞧捆！”
大鲁直气得浑身发抖。
“非捆不行。”刘麻子并不理他，往自跑过去把李老头从地上拖起来，用绳子绑了起来。
李老头消瘦的脸上，从昏花的眼中流出了两道辛酸的泪。
众人都惊傻了，呆呆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大鲁看看没法，跺了跺脚，径自退出会场。但他并没有走远，站在一棵树下，不一会，院子里便发出刘麻子一个人歇斯底里的大叫。
“砍不砍果树，这是忠于不忠于文化革命问题，张大鲁不同意砍果树，就是柳正庭的忠实走狗……”
“一天两送饭，黑夜加班干……东溪乡人民冲霄汉……”
这些激昂的口号，大鲁也喊过，不过这时，他却感到有些反感，虚伪，可笑，蛮横无理。他厌恶地唾了一声，忿忿地走出了村。
“张书记，你说吧，你说的我一定办！”
张林没有再和他谈什么，随意问了一声：“大鲁呢？”
“张书记，大鲁也不同意砍果树。”
“知道了，我做他的思想工作吧。”
“喂，张书记……”
他打算把今天砍伐果树的事再说一遍，求张书记作个具体指示，但不知怎么，好一会，话筒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只好把话筒放在电话机上，一甩手一阵风似的走出大队办公室。
他喜津津的仿佛喝了酒，脚步轻捷自如，浑身憋着一股使不完的劲。他来到大队院门前魄大广场上，用手在嘴边做了个扩播筒模样，放开那铜锣似的嗓门喊了起来：
“各家各户注意哕，赶快带上斧子锯子上北山砍树哕！”
粗犷的声音，仿佛在东溪乡上空打雷似的响着。但好一会，他也没见一个人影，于是又补充了一句：“赶快上山哕，谁砍上归谁，拖回家当柴烧！”
他喊了几遍，还是不见有人出来，气得直骂起来：“革命几年了，竞这么落后，催死也不动了。”
他只好一家一户，上门去催。
当他来到李老头家门时，忽然想道：何不让这老东西替自己跑跑。于是一步闯进门去，只见李老头还端着碗吃饭。立即瞪起了眼，指着李老头恶狠狠地说：“还磨什么，张书记说过，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今后只许你规规矩矩，不许你乱说乱动。去！给我把人们催上山去。”
李老头颤抖着手，把碗放下，望着他小声地哀求道：“富贵，你看我老了，就饶了我吧，都怪我多嘴。”
“说得怪巧，饶了你，我就成了反革命了，张书记说过，还要用你去教育群众呢，去！慢一点，我揍死你老东西。”
李老头看看他那副凶相，长叹一声，走出门来。
天空灰蒙蒙地布着一层薄薄的云，阳光透过云层，散发出一层昏晕柔弱淡淡的光亮。萧条，荒漠的东溪河畔竖着几棵光秃秃的树权。河水横卧在僵硬的河床中，在冰刀冰剑交错的威·织五。
胁下，赤条条地低着头无声无息地流淌。
一切都呈现着寒冬的冷酷无情。
太阳已经爬得老高了，人们才陆陆续续地爬到北山上来。
一行行光秃秃的果树，随着山势坐落在整个山坡上。树下，枯草败叶覆盖着土层。人们来到树前，摸着树干，不禁犹豫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