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在两溪口的雾气终于散尽,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露出半张脸,红白红白的,一点也不耀眼,照在身上也似乎感觉不到温暖。原野静静的,麦田像一张张褐色的地毯,沿着河谷铺就开来,一块块麦田被重新整合得方方正正的,在杂乱无章的山野里,显得很另类和呆板。几只麻雀一动不动地站在电线上,把头埋在翅膀下面,如果不是羽毛在寒风中起伏,根本就分辨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宋明远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块巨石上,凝望着黄忠河,脑海里突然冒出逃跑的念头,本能地摸摸胸口的伤。
“逃跑?”
他感到莫大的耻辱。
在革命者的字典里,根本就没有“逃跑”这个词,即便是当年为了躲避白匪兵的追杀,那也不叫逃跑,叫战略转移,顶多叫逃命。逃跑与逃命是有区别的,没有经历二万五千里长征,是根本体会不出其中的本质区别。逃命是为了保存实力,回头再战,有目标,有信仰;而逃跑呢?丧失了革命斗志,信仰动摇,是怯弱者和叛徒行为。
“我不是逃跑!”他痛苦地想,“我只想去看看二娘。”
“不知二娘咋样了……”他自言自语。
二娘咳嗽,五爷说是感冒,他观察了很久,一点也不像是感冒。
即使再重的感冒,总有个停歇的时候,可二娘一天到晚都在咳。几乎每天晚上,他总被二娘的咳嗽声吵醒。高坡子镇有个卫生院,好在他有二十块钱,就背着二娘去瞧病。卫生院一个医生说也是感冒,开了药吃了,还是不见好。他去大队开证明到县城医院给二娘检查,大队说还要到镇上盖章。他去找镇长,镇长做不了主,叫他找书记。书记死活不给盖章,宋明远想起父亲就是被这个人逼死的,现在又要逼死二娘,怒火丛生,便把书记按在桌子上,在他腰间打了几拳。当时书记一个人在办公室,只好给他盖了章。
他背着二娘到苍河县城,可县医院不给他看,叫他回去找镇卫生院。宋明远就守在医院门口,等医院下班后跟踪一个医生,找到他的家,晚上把二娘背去,赖在人家门口不走。那医生没法子,只好草草地检查了一下,说可能是肺炎。肺炎要用消炎药,消炎药可是国家紧缺药品,没有院长的批条,医生也搞不到。不过,他有钱,将近二十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他塞给医生十五块,请他无论如何帮个忙。医生给他搞到了三天的药,二娘吃了,果然好了不少。但是没过多久,二娘的病又复发了,他已经没钱了,想到了姚志海,就在这个时候,他被蒲国光抓回了农场,强制就业。
他清醒过来后就开始闹,说他输液受不了,要杨医生给他开口服的药。杨雨荷不同意,他便拔掉输液针。院长李志明没法,批准使用口服消炎药。他把药藏起来,几天后,伤口愈加恶化,把杨雨荷吓了一跳。
“二娘是谁?”杨雨荷坐在他的床前,低声问。
宋明远心里暗暗吃惊,假装没听见。
“我知道二娘是你的亲人,肯定得了重病,需要消炎药……”杨雨荷说到这里,瞧瞧病房里其他人,站起来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可以帮你搞一些药,但是你必须输液。”
说完,杨雨荷便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护士给他挂液体,这一次他没有嚷嚷。
杨雨荷果然偷偷拿给他一些消炎药,塞在他的枕头下。
“杨医生……”
杨雨荷看着他:“嗯……”
“二娘得了肺病……”他说。
杨雨荷点点头,转身走了。第二天,她又拿来一些药,说:“这些药,应该对你二娘的病有帮助,但是怎么送给她呢?”
“……”宋明远欲言又止。
“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他本来想找姚志海,但是万一他追问这药从哪里来的,岂不害了杨医生,权衡了一下,他只好说:“托黄忠河上走船的,送给高坡子杨豆花。”
“高坡子,杨豆花……”杨雨荷重复了一遍,笑笑说:“还是本家呢,呵呵……”说完,她拿上药品就出去了。
过了几天,杨雨荷说已经将药品送回去了,叫他好生养伤。还说,等他伤好了,把二娘接过来,她给她检查检查。
宋明远寻思,托走船的人捎带东西,那得给一些钱或者值钱的物件,她也是囚犯,哪有什么钱?哪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他没有问究竟花费了多少钱,问也白问,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不问并不等于就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就业人员虽然在政策上有一定工资收入,但实际上只有少数人才能拿到,他是不可能拿到的,且不说他不是什么技术骨干,还要面对蒲国光。就算他可以不计较,但蒲国光呢?连续几天,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杨雨荷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没花钱,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不相信:“怎么会呢?告诉我。”
“真没有,我去找镇上魏二姐帮忙的。”
宋明远问:“魏二姐?”
杨雨荷淡淡地说:“她是个寡妇,大家都叫她魏二寡妇,我曾经为她治过病。”
“杨医生……”
“嗯……”杨雨荷感觉得到,他的声音有些异样,她明白这是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不知怎么的,心头涌出丝丝甜蜜,也掠过一丝慌乱。
“为什么帮我?”
杨雨荷以为他要说些感激的话,却不料他这样问,不免有些失望,淡淡地说:“医者仁心,这是我应该做的。拿毛主席的话说,叫救死扶伤。”
“宋明远,宋明远……”有人在喊他。
是姚志海,宋明远连忙站起来,大声呼应:“我在这里。”
“你不要去就业大队了,直接去四大队。我把马留给你。”
宋明远忙对着他喊:“我不碍事,你还是骑马走吧。”
姚志海匆匆地走,没有回答他,只是高高举起手摇了摇。
他看看天色,时候也不早了,他回到医院,把姚志海留给他的马牵上就走。
“老宋,等等。”李志明追上来。
宋明远看着他说:“院长……”
“还是等等杨医生吧。”
李淑宣难产,杨雨荷还没有回来,而学校校长和几个老师慌慌张张地送来一个昏迷的学生,他就是吕秉林的儿子。李志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忙给吕秉林打电话汇报,哪知吕秉林两口子都不在。支队长李秀挺亲自赶到医院,下令自己的吉普车伺机去把杨雨荷火速接回来。杨雨荷赶回来后,一检查,两人的情况都十分危险,必须手术。可没有其他主刀的,决定两台手术同时进行,也就顾不得宋明远了。
“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不碍事的。”
“那好吧,记住,每隔两天到医院来换药,啊!”李志明说完,转身急急忙忙地走。
宋明远叫住他:“李院长……”
李志明停下来,转身看着他。
“没啥,没啥……”
李志明走了回来说:“说吧,啥事?”
“请代我向杨医生问好……”
李志明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小跑而去。
蒲国光对杨雨荷垂涎已久,隔三差五地去找她看病,借机探探她的口风。在他的骨子里,犯人嘛,只要给点好处,天大的事儿也就不是个事儿,这一招累试不爽,只要他看中的女犯人,没有一个逃过他的手心。可这一招却在杨雨荷那里行不通,不管是吃的、用的,她都不要,硬要放在那里呢,她马上就上交到医院去,最后还搞得他自己灰头土脸的。找她看病的次数多了,她愈加警觉起来,根本不听他谈生病以外的话题,如果他硬要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她马上就要他离开办公室,还警告说,如果他不走,那么她就走。简直是油盐不尽,似乎比那些被捕的视死如归的地下工作者还视死如归。
装处,这是典型地装处。女人装处,就是在男人面前显摆她是良家妇女,让男人们付出更大的成本而已。他就不信她杨雨荷是神仙圣女,就算是神仙,那七仙女还思春呢,一个女犯人,正直如狼似虎的岁数,她就不想男人****?有一个娘们装处,什么招儿都用上了,就是不干,他瞅个机会来个霸王硬上弓,结果,那女人还不乖乖地跟他好上了。
他决定霸王硬上弓,可杨雨荷下班后几乎就呆在屋子里不出来。那可是监管区,硬上弓也不能在那地儿,整整半年,硬是没有找到机会,蒲国光几乎要绝望了,杨雨荷的影子像魔咒一般折磨着他。
在今年六月的一个晚上,他终于逮到一个机会。凌晨时分,暴雨如注,他被雷电惊醒,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杨雨荷的影子,于是像幽魂一般游荡到医院住院部。杨雨荷一个人在值班,连个护士也没有。他怕杨雨荷喊叫,趁她出去的时候,悄悄溜进值班室,躲在门后边,等杨雨荷回来,握住她的嘴,关上门,把杨雨荷按在床上。
尽管这婆娘性子烈,但是他还是摸到了她那坚挺饱满的奶子。就在这关键时刻,一个人冲了进来,抓起他,照着脑袋就是一拳,然后把他顶在墙壁上,将他的头往墙壁上狠狠撞了几下。尽管他是当兵出身,在朝鲜战场还立过战功,但面对突如其来的偷袭,他连招架之功都没有,情急之下,跪在地上连声告饶。
这个人就是宋明远。
他恨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地响,一个囚犯竟然敢破坏老子的好事!要是其他事,他马上就给宋明远扣上一顶****反社会的帽子,但是这是男女不正当关系,要是宋明远和杨雨荷闹起来,这事儿可就大了。共产党啥都好,就男女关系管得太死,只要女方一闹,就算男的有天大的冤情,也只有跟上帝说去了。他得先脱身再说,于是一把鼻滴一把泪,说自己一时糊涂,哀求他们原谅他这一回,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他们的恩德云云。
他感天动地的忏悔起了作用,宋明远征求杨雨荷的意见后放了他。这事儿天知地知,自己知,他俩知,只要逃出那间值班室,天王老子也不认。他不怕宋明远和杨雨荷反悔,只要他们拿出来一说,他就会反咬他俩一口,说他俩正在苟合,被他撞见,如何如何教育他俩,等等。但是,偏偏威胁他的不是他俩,而是另外一个与此事毫不相干的刘立信。刘立信这****的怎么知道的?这消息要是散播出去,就算他死不认账,反诬告刘立信陷害干部,组织上势必介入调查,万一宋明远和杨雨荷说出事实真相呢?
蒲国光真的六神无主了。
刘立信深谙欲擒故纵的道理,当然也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见已经把蒲国光镇住了,便坐起来,揉揉屁股,尽管很痛,却装作一点都不在的样子,说:“科长,我没有恶意……”
“你究竟要怎么样?”蒲国光像泄气的皮球一般,沮丧地说。
刘立信说:“我在帮你。你不是想弄死宋明远么?不是想把杨雨荷弄到手么?那还不简单……”他凑过去,耳语几句。
蒲国光立刻喜形于色:“真的?”
刘立信说:“这么大的事儿,我敢乱说?!”
蒲国光惊喜之余,也警觉起来:“你不是只想少挨这顿打那么简单吧?”
“你说在劳改队能要求什么?不外乎就是活儿少干点,吃饭吃饱点,偶尔去日个婆娘。”刘立信苦笑,摇摇头,又摇摇头,万般无奈的样子。
“那倒也是哈。”蒲国光打消疑虑,心情一下子爽快起来,“这些,我都可以满足你!”
刘立信连忙点头哈腰,一副奴才相,恭顺地说:“跟着蒲科长操,不怕挨弯刀。”
“不过嘛……”蒲国光看着他,故意不把话说完。
刘立信心里恨道:“****的,又当婊子,还想立牌坊……”但他脸上挤出媚笑,说:“科长您尽管吩咐。”
“天上不会掉馅儿饼,对吧?任何好事,都要付出代价。今儿个,我得拿你树威,你得担待点儿,一会儿叫得大声点儿。”蒲国光冷笑几声,从地上捡起狼牙棒,“当然,我也不会让你白挨这顿打,杨菲菲你可以搞,另外,下个月提拔你做队长,以工代干,拿工资。”
刘立信两眼放光,连忙又趴在地上,指指屁股:“打,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蒲国光欣赏地看着他,举起狼牙棒就打。刘立信也很配合,杀猪般地叫起来。惨叫声在就业大队回荡,像一支支利箭直刺就业人员们的耳鼓,都不由得浑身打颤。
两溪口镇有些冷清,大部分锁门闭户的,往日鳞次栉比的小商铺和饭馆不复存在,往日成群结队的货郎也销声匿迹了。小街很寂静,走在小街的青石板上,自己的脚步声格外清脆,不经意之间,好像又不是自己的脚步声,似乎是什么浊物跟在身后一般,搅扰得人心神不宁。偶尔有一两个老汉坐在背风的街沿上,面色蜡黄,有的毫无表情地吸着旱烟,有的则把狗皮帽子拿下来,或把棉衣解开,专心致志地捉虱子,大拇指的指甲盖上已是血迹斑斑。一只杂毛狗一拐一拐地走过来,杂毛狗太瘦了,彷佛只剩下骨架子,但是杂毛狗的乳房胀胀的,一看便知正在哺乳小狗。它坐在一个老人面前,眼睛紧紧盯着老人的一举一动,不时摇摇尾巴。
宋明远于心不忍,想给杂毛狗一点吃的,可摸遍衣袋,啥也没找着,只得怅然朝前走去。远远地望见一颗巨大的槐树,那是小街的尽头,罗家溪和柳溪的交汇处,黄忠庙就坐落在这里。槐树倒是不瘦,就是太老了,主杆已经空心,几个孩子就在空心里玩耍,不过枝干粗壮,交集盘结,如虬龙一般。树叶几乎全部黄了,到还没有落尽,只要有轻微的动静,黄叶便摧枯拉朽般地飘落下来,满地的金黄,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老槐树对面,就是黄忠庙,其实就是一间破瓦房,没有围墙,门窗不见了,从残破的门洞往里探视,可以隐约看见一尊斑驳的塑像,想必他就是黄忠。正殿两侧是一片废墟,断墙和瓦砾上,堆积了一层树叶。偶尔一丛枯黄的草在寒风中摇摆。
据说,前几个月大炼钢铁,指挥部决定把黄忠庙拆了做燃料。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的百姓尽管不敢多言,但没有一个人去拆。指挥部便叫来外县民工,刚刚拆掉两侧厢房,不料雷雨大作,土墙轰然倒塌,砸死了两个人。而这两个人恰好就是最先进入黄忠庙的。第二天街坊间传闻开来,说是黄忠发怒了。外县民工也不敢去拆主殿,指挥部就跟两溪口劳改农场联系,叫他们派犯人去拆。那时还是姚志海主事,说犯人也是一条命,何况我们处在当地,不能开罪乡亲。就这样,主殿才得以保存下来。
“嗨,你怎么在这里?”
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直属二队队长汪文丽。
汪文丽笑道:“怎么,你不会这么胆小吧?”
汪老红军一直对他很关照,所以他对汪文丽没有什么戒心,搔搔脑袋说:“还真把我吓了一跳。”
“对了,你上哪儿去?”汪文丽咯咯直笑。
“姚政委要我去四大队,我去就业大队拿行李。”
汪文丽说:“我陪你一起去。”
宋明远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王文丽别了他一眼:“今天吕政委不在,姚政委拿不到批示,蒲国光能放你走?哼!”
要调人,特别是就业人员到押犯大队,那得吕秉林点头,就算姚志海跟就业大队打过招呼,蒲国光能让他走?不过,有她一起,料他蒲国光也不敢说什么。想到这一层,他感激地朝她点点头。
“那走吧。”宋明远说。
那只杂毛狗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宋明远停下来问:“你身上有吃的没有?”
汪文丽拿出两个鸡蛋,递给他:“熟的,吃吧。”
宋明远拿过一个鸡蛋,把马的缰绳扔给她,朝那只狗走去,边走边唤狗,还挥舞着手中的鸡蛋。可杂毛狗似乎不领情,露出白森森的尖牙,朝他狂吠。他不敢再靠近,把鸡蛋壳剥下,放在地上,退了回来。
汪文丽心里有些生气,心想人家给你准备的,你怎么给狗吃了呢?
“多可怜,瘦得只剩下骨架子了,还奶着小狗……”宋明远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
汪文丽心里突然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暖流,她压根儿没想到这个历经无数次生与死的男人,居然还这么有爱心。他那祥和甚至带有一分慈祥的表情洋溢在饱经风霜的脸上,传神而厚重,她觉得她的决定是对的,这样的男人才是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
一声狗的惨叫声打断了汪文丽的思绪,接着一声断喝传来:“你干什么?!”
一个中年妇女捡起鸡蛋,一点也不害臊,也不在乎宋明远的喝声,说:“你有病?这年月,连人都吃不饱,你还给这畜生吃鸡蛋。”
说罢,把鸡蛋上的地灰吹了吹,就往嘴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