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老师讲解一篇作文时提到白血病。有同学提问什么是白血病?老师不是专家,漫不经心地解释:“白血病是一种会遗传的病,死亡率很高。”有同学私下嘀咕,说得了白血病,血液会变成白色,血液里红细胞被白细胞吞噬了,所以叫白血病。有同学表示怀疑,哪有那样的事,白细胞只是名称,并不代表颜色。余露没有参与讨论,她脸色很难看。
那天晚上,余露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来例假了。奇怪的是,经血不是红的,而是白的,就像——就像白色油漆,散发着刺鼻味道。它们从她的身体里源源不断流出来,把她的两条腿染成了诡异的白色,像刷了一层油漆。她从梦中大汗淋漓地醒来,拧亮台灯,伸手摸自己的下身。湿漉漉的,果然来例假了。她惊恐地把自己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伸到台灯下面,手指沾满鲜红的、黏湿的血迹,像受了重伤。这可爱的“伤口”,她简直想埋头深吻它们。她从床上爬起来,掀开被子,床单上赫然一片鸡蛋大的血迹。若是从前,她一定羞恼极了,然而这一次,她只感到庆幸,巨大的侥幸,仿佛劫后余生。她再次嗅了嗅鼻子,空气中果然有油漆味儿。哦,她想起来了,有扇窗户坏了,母亲换了新的,新刷的油漆尚未干透。
噩梦在余露心头缠绕了好长时间,不久,另外一件揪心事再度纠结到她身上。她的同桌,一个喜欢大惊小怪的女生,发现余露胳膊内侧有一片密集的红点,惊讶地问她:“喂,这是什么?”
她以为是不小心在哪里沾染上的,用手绢沾了水,使劲擦拭。然而,那些小红点越擦越清晰,青筋毕露般,一粒一粒像要破皮而出。
女同桌一惊一乍地说:“余露,我在电视上看过,得白血病的人,皮肤会出现一片一片的红点。”
余露蓦地停下手里的动作,瞪大眼睛,凶巴巴地喊道:“你胡说!”
同桌被她的神情吓着了,说:“我只是随便说说嘛,况且,老师说过,白血病是遗传的,不是想得就能得的,难道你家有人得过白血病吗?”
同桌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正把玩一支钢笔。钢笔帽脱落了,她没有发觉,钢笔在她手里快速地呈扇形旋转。蓝色墨水箭镞一样朝余露袭来,溅到她的脸上、她的胸前,也溅到了她的胳膊上。沾染了蓝色墨水的小红点转瞬变成红蓝交织的图案,狰狞可怖。余露举起胳膊,嘴里发出惊恐的尖叫。同桌吓坏了,手里旋转的钢笔蓦地飞出去,笔尖不偏不倚扎到余露的脖颈,醒目的鲜血流出来,血和墨水混合在一起,斑斑点点。余露整个人像是被莫名的气流卷到空中,失去意识,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醒来以后,余露发现自己躺在医护室。校医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问:“醒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点点头。
校医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事,就是脖子破了点皮。”
余露摸了摸脖颈,那儿粘着块白色纱布。她想起自己胳膊上的小红点,她伸出手臂,问:“阿姨,这些小红点是什么?”
校医不悦地扫了她一眼,余露敏感地察觉到了。她意识到自己称呼错了,不应该叫阿姨,应该叫老师或者大夫。她讨好地补救,把手臂伸到校医眼前,说:“大夫,您看,就是这些小红点。”
校医没有认真看,而是不耐烦地说:“擦伤的吧。”
“不是,这些小红点是皮肤下面渗透出来的。”
校医面无表情:“那就是皮下淤血。”
学校通知了母亲,母亲在放学之前赶到学校,把余露接回家。一路上,母亲喋喋不休。
“究竟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和同学打架?”
“我没有打架,是她不小心甩出钢笔扎伤我了。”
“你们老师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不相信,她的笔怎么偏偏伤到你?怎么没有伤到别人?幸亏扎得不深,万一扎到动脉呢,万一扎到眼睛呢。听说你晕过去了,是不是失血过多造成的。不行,我得带你到医院检查检查。”
“不用,不用。”坐在母亲自行车后座的余露跳下来,“我不去医院。”
母亲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又查看了一下脖子上的伤,“你真的没事吗?”
余露摇摇头:“我不去医院。”
母亲没有勉强她,母女俩一道回家。母亲为她买了水果、面包、饼干等零食。余露心事重重,闷闷不乐。
回家以后,母亲忙着择菜淘米。余露坐在沙发上,像尊雕塑,一动不动。母亲为她买的一堆零食,她碰也不碰。
母亲觉察到她异常,走过来,摸了一下她的脸,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咱们还是去医院检查检查吧,万一真有什么事呢。哼,要真有什么事,绝不能饶过你那位同学。”
“和同学没关系。”
“怎么了?”
“妈妈,我快死了,我得了白血病。”余露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眼里满含哀伤。
“什么?”母亲惊讶地跳起来,瞪着她。
余露伸出自己的胳膊,指着上面那一串密集的小红点,说:“得了白血病的人就会有这样的小红点。”
母亲重新坐回沙发上,拉过余露的胳膊,仔细查看上面的小红点。
余露是那种细而白的皮肤,轻微挤压触碰,都会留下淤痕。自从她耍了一出“离家出走”的把戏,坏脾气的母亲收敛了许多,那把质地坚硬的小笤帚再也没碰过余露的身体。即便如此,余露身上还是时常出现青紫不一的斑痕。她是个神思恍惚的孩子,注意力不集中,一心常常二用、三用、多用。平日,碰到床沿,撞到桌椅,磕到门框,类似莽撞比比皆是,肌肤也就常常挂彩。
——可是,这样的小红点还真没见过呢。
母亲仔细检查小红点,像淤血,她批评女儿:“大惊小怪,一定是睡觉时被什么东西压住胳膊了。再说,凭这些小红点,就说自己得了白血病?小小年纪,神经兮兮的。”
余露说:“不只同学这么说,我看过电视,电视里一个得了白血病的小孩就是胳膊上有很多红点,而且……”
“而且什么?”
“白血病会遗传。”余露小声嗫嚅,眼里飞快地闪过恐惧。
“谁说的?”母亲质问。
“老师说的。”余露低下头。
“哪个老师说的,吃饱了撑的,吓唬小孩,只有你这样的蠢货才会相信这种话。”母亲手里的抹布“啪”地甩在桌子上。这是发怒前的信号,余露下意识地缩了下身体。
母亲没有动手打她,而是转身进厨房洗了一根黄瓜,削了皮,递到余露手里。余露举着黄瓜慢吞吞走到阳台,趴在栏杆上。窗外有两株开花的梧桐树,春夏之交,白色的花朵浮着隐约的紫色,像是怎么洗也不干净的旧手绢。
母亲不知何时站到余露身后,母亲的手轻抚余露的头发。她的头发软软的,黄黄的,她是个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你的头发真软,和你爸爸一样。”
余露顿了一下,没出声,她等待母亲继续说下去。
“你爸不是得白血病死的。”母亲忽然说。
“你说什么?”余露诧异地看着母亲。她的目光与母亲平视,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的个头已经和母亲一般高了。
“反正你迟早会知道。”母亲躲开余露的视线。
“那他怎么死的?”余露盯着母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