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河逃艳
那古街的尽头是城东的城乡结合部,左边就是高高的安康大桥,孩子们走到这儿就调头往回走了。江西打着饱嗝走到古街顶头,看见柳军正立在那儿向他招手。
“咱俩过桥到月河女子连去看看吧!”柳军对江西说。柳军知道大家已经形成外出游玩“来时一起走,回去各走各”的习惯。也确实大家在外所费时间不好掌握,往往各自引伙结伴而归。
江西自然是允诺,老班长要去看看老同学有什么不好。大多女同学都住在西仓巷里和柳军都是老街坊了,尤其和柳军的家住在对面的一个女同学,小名叫“八哥”,个子偏矮,但人灵活欢快,嘴巴又甜又会讲,人不大情不小,两眼流盼似流星,黑眸幽幽湖水深,躲得了她的眼神躲不过她的背影,人不高辫不短,两条大辫黑又长,甩来甩去似蝴蝶,望正面眼珠在转,看背后辫子在飞。“八哥”是比八哥还要八哥。柳军和江西一样和老辈在一起生活,江西跟的是奶奶,柳军跟的是姥姥,你说柳军姥姥家正对面,只隔着小溪般的街道,“八哥”那流盼的眼神,飞舞的蝶辫,怎么能不让正在生长着爱情的柳军心里留下倩影和印记。
江西知道柳军想去看“八哥”,彼此心照不宣。
高大的安康大桥横跨汉江南北,当时这可是一个优质工程,据说它在83年的滔天洪水中,水已淹过了桥面三四米,大桥依然岿然不动,以至以后对大桥扩建仍然采用原有结构技术。
当时那桥面不宽,只能一来一去过两部“解放牌”。站在大桥上,眺望汉水东西,西面山重水复,斜阳临水,粼粼波光,闪耀秋阳万点金黄,碧透的江面上披上了耀眼的金鳞,仿佛是山里的小姑娘穿着环佩叮当的新衣向安康城走来;东面则远山如黛,堙埃朦郁,豁然开阔,汉水遽然变宽了许多,犹如臃懒的有着身孕的妇人在缥缈迷濛的雾霭之中向东踱步。古称“金州”的安康城你真有这神奇的本事,把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变成了憨厚大肚的妇人,这是你的“罪过”还是你的“造化”?抑或是你使汉水没了神韵有了身孕?于是后来汉水不断按照人的意志怀孕,挺起一个个百年不消的叫着“水库”的大肚子,为了生产人类的新宠儿——电力。
江对岸有一突起的小山包,周边是平缓的丘陵,依然是一片葱绿。江边自有路,除非断壁处,那路或是拉纤,或是寻舟,或是泊船,或是行路,或是赏景……都是路的理由,但最大的缺点是“单行线”,情人不宜,勾肩搭背,卿卿我我是没法走的。
夏末初秋阳似火,迎着阳光来,又迎着阳光回去。柳军和江西就沿着江边的路一前一后舒心地走着。右是花草,左是鱼跳,而无际的天空里无尽的云肆无忌惮铺棉盖絮地张开着。世界上还有比云更自由的东西?它无阻挡,无隔阂,无禁区,无国界,无洲界,无水陆之分,无暖冷之别;四方六合八极,三山五岳九洞,攀岩绕峰探洞,所谓岚峰雾岫;横江卧湖渡海,所谓云蒸霞蔚;它无处不在,无处不去,无处不有;“山上朝来云出岫,随风一去未曾回”,它驭风而行,你说是风在指挥云,可是天空没有目标,云也没有目标,去哪里不是去,去哪里不一样?生产决定消费,风动带动云动,云是车子,风不过是它的动力,即使风是云的灵魂,谁又能看得见灵魂?即使风是云的思想,谁又看得见思想?我们只能看见行动。可怜的风背负着云四处去旅游、去观赏、去流浪,风就是云这个居无定所的盲人手中的探路竹竿,你说是竹竿带着盲人走,还是盲人带着竹竿走?风疾云流,风展云舒,风缓云悠,风停云伫,无论是什么样的风,云就有四象万物的表演,天空的舞台何其大,要龙就有见首不见尾的龙,要凤就有披霞饰雯的凤,威武的狮子、长啸的老虎、奔腾的骏马、跳跃的猎狗……,那是天国的动物园,还是地上的生物在明镜似的天空留下的造影?无论是奇异的怪物、无法想象的外星人,杨贵妃的霓裳羽衣,云都有它的神来之笔,即使风“罢工”了,云也会在九霄上翻滚奔涌,像那滚滚上升的浪涛,像大地伸向天庭的拳头,像飒飒秋风后怒放的墨菊。在天上的绘画板上,洒笔的齐百石也好,奔笔的徐悲鸿也好,醉笔的傅抱石也好……都会叹而观止。
“你发什么呆呀!怎么不说话?”正当江西望着一个冲天涌动翻滚的云朵发呆机械地往前挪步的时候,柳军回过头来向他发问。
“哦,我看那朵大云很美丽很壮观,它像花朵在空中怒放。”江西向那朵云努努嘴。
“你真会欣赏,看什么都有味道。”柳军边走边说。
人走云走,云还在变,世界上没有比云变化得更快的事物。真是“天有不测风云”,那朵占了半个天空的冲天云只半个时辰就化成了一条横卧的像蜈蚣一样淡淡的云。而一条长长薄薄的云絮如长河一般穿空而过,云啊就是那天上那自由的江河,风是它的河道,风停了,云就是天上的湖泊,天上的海子;天上多少云,地下多少水,云倒影着地下的江河湖海;云在天上耍累了,腻了,困了,就化着它喜欢的形式雨、霖、雪、霰、雹……扑向大地,然后鞭着小溪,赶着小河,驭着大江,奔奔腾腾、欢欢快快回娘家,可惜你就没有作为云那么自由了;如若愿意成为让人类敬仰、让人类崇拜、让人类攀援而引以自豪,你作为“望乡”的圣洁雕塑立在那高高的山上,想立多久就立多久,千年万载,但作为公众形象,从此就失去了自由。江西在构想抒情长诗《云的遐想》。
他们已经来到了汉水和月河交汇的东南角,沿着月河东岸上朔就到了从西岸就能看到重重叠叠的简易房。那学兵女子连不像建在山里的“学兵男子连”,由于地盘有限,各连都是“占山为王,画地为牢”,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里的女子连几百号人,好几个连队全部集中在月河河滩坝上的平地上,加上四边用栅栏圈围,真像古代的军营。
柳军和江西走到离栅栏门口二三十米的地方就不敢往前走了,因为进进出出的人都是女子,如果他们贸然闯进去,肯定是像看猴子一般。那月河离她们的驻地也就是百米左右,许多的“女娃家”在河边洗涮,这是和“男子连”完全不同的景观,“女人是水做的”,天性爱洗涮,天性爱干净。
这时有一女孩洗完衣服端着盆子正往回走,机会难得,柳军忙向她打招呼。那女孩见有俩“公子哥”找她,顿时笑吟吟地向他俩走来,等那女孩走到跟前,柳军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总算江西记住了“八哥”的“官名”,就说:“认识于兰香不?帮我们把她叫出来。”
几个连队的大营,如果没有巧合,如何能认识。那女孩就问于兰香是哪个连的,柳军哪能答得上来,分开半年,又没有“鸿雁传书”,也没法鸿雁传书,同时出发,双双到了这里才知道大致的地址,“信息不对称”,有邮递员也无法传递。
正当那女孩和柳军、江西说得热闹的时候,从营房里出来五六个女孩准备下河去洗涮,老远就看见一女二男正谈的热乎,估计那些女孩认识这个女孩,就一起用地道的河南话喊了起来:“那是谁哟!?”“那是谁哟!?”……那由升调又压至降调的语音里充满着青春的骚动和醋劲,夹杂着“叫春”般的兴奋和好奇。
原来西安有大量的河南人,西安人戏称他们叫“河南担”,也有叫“河南蛋”的,意思是河南人遭水灾挑着担子逃荒到西安,在西安有大片的集居地,所以河南话在西安也算一个“语种”。原来用大家都能听懂的“语种”来吆喝更具力量。
这个女孩顿时满脸绯红,她可是受了“冤枉”,忙着跟那些远处女孩子挥手说:“不是!不是!”可这时她哪里解释得清楚,就是跳到月河里也洗不清了。
从“大营”里听着“吆喝”声出来的女孩子越来越多,一起加入“那是谁哟!?”的“合唱”。
有军谣:“当兵当三年,见了老母猪也赛貂禅”。这些情窦初开当了半年多的“女兵”把柳军和江西当成了风流倜傥、英武善战的吕布了。也怪不得老万一闲下来就急忙相亲找对象。
这时的柳军和江西只感到那大营门口黑压压一片女孩子们的眼睛像一把把利刀在剥掉他俩的衣服;如果那些女孩子的眼睛只要有丁点的聚光作用,江西相信他俩必定在她们的众目睽睽下燃烧起来。
那与他俩说话的女孩由热情到羞涩,由羞涩到局促,由局促到惶恐,最后慌忙丢下一句话:“那边有桥可以过河,你们赶快走吧!”说着就边解释边摆手边向“那是谁哟!?”跑去。其实那边极度亢奋的女孩子们哪能听到这个女孩的解释,即使听到了她们会信吗?
事不宜迟,柳军和江西急忙掉头往回走,真是落荒而逃,再不走他俩肯定要被这女孩子们吃掉,连骨头渣都不会剩。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这种莫名的恐惧,是就是猪八戒也会落荒而逃,看来“色”还是“恐”!
人生的机会都是有限的,至此柳军再也没有和“八哥”联系过,此情梦断月河。
由于那女孩的提醒,他俩在回程路上果然看见搭在乱石丛中的木桥。那桥在激流两岸的大石上搭上方梁铺上木板,简易的不能再简易,那桥上竟然还有车辙,看来是两岸施工相互联系的重要通道。
返回的路总是很快的,究其由一是没有了出发时对目的的期待和新鲜感;二是返回目标是既定的熟识的。
柳军、江西俩像一股清泉一样一路接纳“水的汇入”。由于大家不争先恐后地赶路,所以江西完全可以跟上大家的步子。到了石庙沟一行人已经有10多人了。夜色如瀑,弯月似弓,小路若弦,成了白花花的影子。孩子们现在走此路如履平地,不要说借着星光月映,就是伸手不见五指,孩子们的脚也认得路。
当柳军一伙如鱼而贯走到一处巨石深涧溪水跌宕如瀑的地方,孩子们隐隐约约听见在溪水跌宕的轰鸣中有小孩的啼哭声。如果是一个孩子经此,定要吓的魂飞魄散,孩子们多了,借着天光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即刻停了下来,啼哭声越来越大,孩子们是充满着好奇和恐惧。柳军就要拉几个孩子下去看,江西忙阻拦说:“这孩子的哭声不是今天才有,早就有了”。
“你怎么知道?”柳军反问。
江西说:“你们来的那天晚上,我准备去接你们,走到这儿就是听到这个哭声把我吓回去了;肯定是有别的情况,千万不要去冒险。”
孩子们也纷纷插嘴,“谁会把孩子扔在这儿,早就被野兽叼走了。”“是不是什么鬼搞的圈套?”“是不是那水正好冲击出这个声音,就像我们学鸟叫?”“是不是我们不知道的某种野兽的叫声?”江西最后说。
柳军听了大家的议论最后说:“可能江西说对了,我们走,这个荒山野岭的,谁哭我们也管不了,明天问问老乡是怎么回事。”
孩子们穿过那啼哭声前去。孩子们走到快到驻地的上坡处,突然最前面的孩子感觉前面没有路了,大家凑上前一看,路前面竟然是一个深坑,那深坑估计有一两米深,依稀坑的距离有一两米远才接着路。孩子们一下子感到困惑,好好的路怎么会断掉,怎么会出现一个深坑,孩子们只好爬上左边的高坡,手脚并用绕过去;如果是携带了什么重物是绝对过不去的。
到了连队,孩子们一下就感到气氛异常,到处吵吵嚷囔的,地面狼籍,夜色中透出一股杀气。
江西回到一排土屋,只见孩子们坐着躺着的都有,惟有杨立国站在房子中央。他没有去安康城,他才不屑于去安康吃什么西红柿,他看一排的孩子们都差不多回来齐了,就正式开始了他的“演说”:
“‘叫花子门口三尺硬土’,大河连欺人太甚,把我们的路都挖掉了,以后我们走哪里啊?在这里活着本来就受罪,不如跟他们拼了,我不相信我们打不过那些乡巴佬!”杨立国说着就从床下拖出一根棍子接着说:‘‘走啊!跟他们拼了去!”
大多孩子正好从那“断路”上回来,是深受“断路”之害,魔头虽“魔”,这时又说得很在理。孩子们在他的鼓动下,纷纷到床下去拿工具,铁锹、耙子、大锤、十字镐都拿了出来,实在没有什么拿的,把簸箕也拿在手上。
杨立国举起木棍高呼:“走啊!”他终于找到了一次表现的机会。
孩子们也举起各种工具,兴奋地呼叫起来,那进出的声音仿佛要把屋顶掀起。江西自言自语地说:“真是‘揭竿而起’啊!”
孩子们拿着“武器”纷纷走到屋外,屋外是一片呐喊声,三个排的孩子都涌了出来。“外侮”使他们变得如此齐心团结,有孩子把连队仅有的几把扫帚也点着了,举起了火把,一些孩子“嘿哟哟”搬来了这里随处可见的石头,孩子们拿着工具就要往山下冲……
“把石头搬到这里来,直接往下滚!”魔头站在食堂边的山崖上望着大河连的灯火,指挥搬石头的孩子把石头搬到他的身边。他把一块圆鼓鼓的石头往下一推,那石头磕碰着石崖蹦出火星一跃而起砸向一个亮着灯火的帐篷,把那帐篷砸得卷了起来,孩子们“呵”地叫起来,叫声中夹杂着说不出的兴奋。
“那帐篷里有人可怎么得了”。江西想。
奇怪的是那砸倒的帐篷里没有人的动静,难道他们知晓了转移了。几块石头又呼啸着冲下了山,又听见山下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却没有听见人的声音。一些孩子在杨立国的指挥下还在往山崖边搬石头,单靠滚这些石头就足可以把大河连彻底摧毁。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山下面传来了喊叫声,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喊着:
“打死人啦!是谁往下滚石头,要去坐牢了!”
这是连长毕文军的声音,随着声音老毕从那断头路上爬了上来,手里提溜着长筒手电筒,一晃一晃地射着,正好照在杨立国狡黠的脸上;老毕把那手电光定格在魔头的脸上又嚷了起来:“杨立国,你跟我下去看看,打死了人口罗!”
老毕的声音一响起,孩子们就惊异起来:连长怎么跑到山下去了?连久经变故的魔头也一时摸不着头脑:“自古连队一条路”,老毕明明在连部,他怎么跑到山下去了?现在要叫刚刚还在往下滚石头的他到山下大河连去看他的“战绩”莫非他们已经看见了他在往下滚石头,莫非这是一个圈套,我杨立国再傻,也不会上这个当,杨立国想到这里,躲开老毕射过来的手电光说:“我又没有往下滚石头,砸死了人关我什么事!”
孩子们惊异明明是他滚的石头,他当面撒谎不脸红。
谁知毕连长马上说:“他不去,谁跟我去”?接着指着身边的鸭子和柳军说:“要不你俩跟我去!”
鸭子和柳军机械地点了点头,真得跟着老毕向吉凶未卜的断头路下面走去。
这时魔头有点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孩子们也都在焦急等着毕连长他们的回音。
半个时辰后,老毕、鸭子和柳军回来了。孩子们一下子围住了他们,老毕向鸭子示意,鸭子说:“死伤的人已经拉走了,其他都头破血流,房子全部给打倒了,他们的连长指导员都到营部去了”……鸭子正说着,指导员王庆从坡上走了下来,山崖边的路灯映照着他阴沉沉的脸,大家看他走下来都不说话了。
“还不回宿舍睡觉去,明早一排还要上班!”指导员严厉地说。
孩子们作鸟兽散。一片绿叶象征着生命,而一片红叶象征着永恒,“巴山女儿红”,难道你的青春是火红的?难道你在提前燃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