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魁夷
一
我在天草的旅馆里,用印有崎津天主堂照片的明信片,给川端康成先生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内容是:很久没有通信,很抱歉,回去后一定拜访您。
我在福冈举办完个人画展,又要到下一个地方——小仓举办展览会。这期间,我经过唐津、佐世保、柳川等地,旅途中又来到了天草。
我住在天草下岛一所名叫下田的冷清的温泉旅馆里。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茫茫的天草滩。宁静的傍晚,薄薄的雾霭,萦绕在海天相连的地方,几乎分辨不清哪里是分界线。
空中低悬着细细的上弦月,弦几乎接近水平了,显得那么安谧而矜持。在月亮上面,一颗又大又亮的星闪闪发光。
这颗星使人感到非同寻常。它是夜幕上一颗清澄、朗洁的明星,然而它那闪闪烁烁的样子,它那进发出的光辉,似乎眼看就要飞向太空,化作一片光明,最终归于消失。这是生命在一瞬间放射的光辉。
我忍不住喊醒了妻子,我们伫立窗前,久久凝望着这颗巨星。
电话铃把我惊醒,不知几点钟了,想想可能是半夜吧,心里一阵不安。“啊?”接电话的妻子出其不意地惊叫起来。
“川端先生去世了,听说是自杀……”
我一骨碌跳下床,头脑还昏昏沉沉,完全没有想到会有此事。
拧开电视旋钮,出现了一串白色的速报文字。
“赶快回去再说,应该先打个电报才好。”
看看表,刚刚过了十一点,还不到半夜。
向旅馆的服务员说明缘由,要了辆出租汽车,急急忙忙准备动身。车子开出了,冷冷的夜风吹入车内,两旁的树叶在黑暗中哗啦哗啦向后飘闪。
“川端先生自杀了。”
我的脑子里充满了这一沉寂而悲凉的思绪。我没有立即产生“为什么”的疑问。四周一片宁静,只感到一切事物都在缓缓溃灭。
在本渡换了车,到了熊本又继续乘下去,抵达福冈板付机场时已是四点半。候机室关着门,没有一个人。首次航班是七点半起飞。
飞机在白云里飞行,白茫茫的富士山,终于微微露出了姿影。
先后在镰仓的宅邸前边的马路上,停放着几辆报社的汽车。进入横街,遇到一群记者和摄影师。这使我想起了先生获取诺贝尔奖时的情景。
几个人追过来问道:“您有什么感想?”
“我完全没有料到,别的没什么好谈。”我急匆匆边走边答,随即闪入门内。
来到客厅,见到夫人,不由握住了她的手。夫人大声哭着,此时我没有说出一句悲悼的话,只是一个劲儿流眼泪。
先生的遗体已经入殓了,但面部还露在外面。我接过含水的棉花,轻擦着他那紧闭的嘴唇。
这是一副庄严、亲切而安详的面容。我还从没有见过先生闭着眼睛的样子。这是多么安详的表情啊,这表情也代表着先生的身心一同进入安眠的状态了。我心中一阵难过,眼泪又止不住涌出来了。
二
眼下,关于先生,我一句也写不出。
不光是现在,今后不论过多长时间,我都不能再说什么了。像先生这样的人,终究不是世界上的常人,他是遥远的,他的存在就像万仞孤峰,高耸入云。我暂且享受着先生的厚遇和恩惠罢了。
我饱享着先生的好意,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因为我没有把先生当成一位卓绝的作家看待,(当然,我对先生这位作家,怀着无限的尊敬,这种尊敬永远不会从我心中消失。)而是当成一个人,直接触及了他作为人的一个方面。作为作家的先生,他那不朽的作品渗透了千千万万人的心灵,永生不灭。然而,要想接近先生的本色,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对我的一生来说,是何等至关重要的大事啊!如今,我不论说多少感谢之类的话,都无法表达出我此刻的心情。先生给予我精神上极大的支持和鼓励,我说不尽内心的喜悦和敬畏。
人们提起川端先生,必须要触及美的问题。有人说,他是个美的追求者,美的猎人。那种经受着敏锐的眼光被凝视着的美,实际上是不容易存在的。先生不但寻觅着美,而且热爱美。美,可以说是先生的休憩、喜悦、恢复,是生命的反映。
先生对美术的兴趣十分浓厚,可以说是深不见底的。他经常观看美术展览。
他涉及了美术的所有领域,从文人画、琳派、佛像、古陶、茶具、墨迹,到外国美术家的作品,无所不包,其阅历的广博,令人叹服。这里,始终贯穿着先生敏锐的善于取舍的慧眼。
我之所以能同先生长期而亲密地交往,是因为除了美之外,我们几乎没有谈到其他任何东西。
此外,对于我来说,除了美之外,再没有别的话题可谈了。美牵系着先生的一生,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作为一个画家,我终于生存下来了。战争结束的时候,从死亡的边缘抬起眼,美丽的风景使我重见光明。
就这样,我走过了死而复生的道路。我的经历尽管和先生在精神上有些相通之处,但先生如此亲切地对待我,只因为我是基于某种意念的单纯而素朴的感知者,而不是有意志的分析家或创造者。我从放弃自我这一点上出发,将自然界表现的生命之光看做恩宠,带着不才之躯,一味地生存下来了。或者说,先生和我,都有一颗孤独的心,而我们又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彼此都想倍加珍视这种孤独的心灵的沟通。
我的胸中深藏着黑暗和悲痛,但我没有把苦恼向别人公开表白过。然而,有着黑暗和苦恼的人,同时也是祈求灵魂的净福和平安的人。我的作品所表现的静谧和纯朴的风格,或许正说明我缺乏这些,才如此希望,如此进行切实的祈祷的。
先生的慧眼当然洞察了这一点。正因为如此,他才对我有亲爱之情的。先生把我当成一个虔敬的人同我交往。而我,又受到先生多大的虔敬而慈悲的救助和教诲啊!
他在集英社出版的画集序文《观东山魁夷画展有感》中写道:
……这“净福”一词也是我的生命之泉。我的病是心绪的悄寂、表颓和郁厌,自从亲近了东山君的画和文,便日益得到治愈,得到复苏。
只是有一点埋在内心而无法行之于文的,也是东山君的风景画所无法表露、但却深深藏在内部的东西,这就是东山君那种超自然的经受过内心和精神的苦恼和动摇后所表现的静寂、安谧和虔敬。
这是先生向《日本美术志》(1971年11月发行)投寄的文稿中的文字,也是先生最后一次谈论我的话。
我每次拜见先生,他总是不时凝视着我,偶尔掠过一丝严峻的暗影。不过,大部分场合他都是用亲切的态度对待我。
最后一面是去年岁末我去访问他的时候。他对我说:
“明年我要到外国走一趟,呼请一些外国的日本研究家都来参加会议。”
令人遗憾的是,今年年初,我在关西举办了个人画展,此后又到各地去巡展,一直没有机会再去看望先生。
聆听先生最后的声音是在二月中旬,我和他通过一次电话,本来我托先生在我为《古都》装帧的扉页木版画上印上先生的题字,先生寄来了,《古都》的题字有十几种,我一张张翻看着,每张都富有变化,情趣各一。我很惊奇,想从中选出一张来,但又颇费思索,于是便打电话给先生。
“怎么也写不好啊,”他说,“是吗?还有可以用的吗?”听筒里响起了先生爽朗的声音。
三
今天,在这世界上再也见不到他了,脑子里反而浮现出新鲜的记忆。
1954年,我为《新潮》画封面画时,不知道为什么,新潮社的菅原君领我到川端先生和小林秀雄先生家去了一趟。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先生。
我拜见了玉堂的《冻云筛雪》、大雅和芜村的《十便十宜帖》等众多的名品。罗两峰《野火》中野兔冲出燃烧的草丛的姿态令我终身难忘。有人评判先生,说他是可怕的人,但我丝毫不感到他有什么可怕。不过在他面前,我完全变得拘谨了。
先生来看过我的素描画展,在举办以东京为主题的组画展览时,他还为画集写了序文;在为东宫御所制作壁画时,先生来过我的画室;举办北欧风景画展时,他又为石版画装帧的《古镇》画集书写了题为《美丽的地图》的序文;我在为新宫殿制作壁画时,先生又来了,接着和我一起去看新宫殿收藏的壁画;举办京洛四季画展时,当时和先生获取诺贝尔奖几乎在同一时期,他到展览会来了好几次,并为画集《京洛四季》写了题为《都市的姿影》的长篇序文。此后,他为版画集《京洛小景》题字;一起参加光悦会茶会;到京都、奈良、大津去观赏秋景;和井上靖君应邀一起到新绿的信浓去旅行;满腔热情地为集英社出版的我的画集写了长篇序文。在举行以描绘德国、奥地利的古都和窗户为内容的个人画展时,我屡次拜请先生为之作序。我一方面怕为先生带来麻烦,一方面又安享着先生的盛情和厚意。
我请先生为画集《京洛四季》撰写序文的时候,正是他刚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我想,先生也许是不大可能再为我作序了。公布获奖那天,我半夜里跑去祝贺,看见先生坐在内厅里,一个人孤寂地抽着香烟。我道过贺,表示想收回我托他作序的请求,他马上说:
“我写,我到京都去写。”
“您太忙了……”我有些难为情。
“一点也不忙,其他的一概被我回绝了。”
接着又闲聊了一会儿绘画,就告辞了。
我收到了他从京都饭店寄来的长信,告诉我序文完成了。这篇序长达三十页:先生通过京都这个地方,阐述了他对日本的美的怀想,优美的文章里穿插着短歌和俳句。
晚秋青莲院,巨樟嫩叶鲜。
绿叶罩大地,日光三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