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
那翘企已久的芳馥春天,尽管迟来几周,终于还是来了,这一来,古宅的檐苔墙莓,处处一派生机。明媚的春色已经窥入我的书斋,不由人不启窗相迎;一霎间,郁郁寡欢的炉边暖流与那和畅的清风顷刻氤氲一处,几给人以入夏之感。窗扉既已洞开,曾经在淹迟冬月伴我蛰居斗室之内的那一切计数不清的遐思逸想——浸透欢戚乃至古怪念头的脑中异象,满朴实黯淡的自然的真实生活画面,甚至那些隐约于睡乡边缘、瞬息即逝的瑰丽色泽所缀饰成的片片梦中情景,所有这一切这时都立即逸出,消释在那太空之间。的确,这些全都让它去吧,这样我自己也好在融融的春光下另讨一番生活。沉思冥想尽可以奋其昏昏之翅翼,效彼鸱枭之夜游,而全然不胜午天的欢愉阳光。这类友朋似乎只适合于炉火之畔与冻窗之旁,这时室外正是狂飙啸枝,冰川载途,林径雪封,公路淤塞。至于进入春夏,一切沉郁的思绪便只应伴着寒鸟,随冬北去。于是那伊旬园式的淳朴生活恍若又重返人间:此时活着似乎既不须思考,也毋庸劳动,而只是熙熙和和,怡然自乐。除了仰承高天欢笑,俯察大地苏生而外,此时此刻又有什么值得人去千辛万苦经营?
今年春的到来所以又是步履疾迅,主要因为冬的延稽过久,这样即使兼程退却,也早超出其节令期限。不过半月之前,我还在那饱涨的河边见着巨块浮冰滚滚而下。山腹个别地带而外,眼前茫茫大地覆雪极厚,其最底层尚是去年十二月间雪暴所积。骤睹此景,几乎令人目呆,不解何以这片僵死地面上的偌大殓布方才铺上,便又撤去。但是谁又能弄清那阳和淑气会有恁般灵验,不管它是来自周遭的岑寂物质世界,还是人们心底的精神冬天?实际上,多日以来,这里既无暴雨,也无燥热,只是好风南来,不断吹拂,而且雾日晴天,都较和煦,另外间或降场小雨,但其中总是溢满幸福欢笑。雪仿佛在幻术下已经突然隐去;密林深谷之中虽然难免,但是眼前只剩下一两处还未消净,说不定明天再来,还会因为踪影全无而感到怅惘。的确,新春这般紧逼残冬,以前还未见过。路边的小草已经贴着雪堆钻出头来。牧场耕地一时还没有绿转黄回,完全变青,但也不再是去年深秋一切枯竭时的那种惨淡灰暗色泽;生意已经隐隐欲出,只待不久即将焕发成为一派热闹景象。个别地方甚至明显地绽露出来——河边一家古旧红色农舍前面的果园南坡就是这样——那里已经是浅草茸茸,一色新绿,那光景的秀丽,就是将来繁花遍野,也将无以复加。不过这一切还大有某种虚幻不实之感——它只是一点预示,一个憧憬,或者某种奇异光照下的霎时效果,以致目才一瞬,便又转眼成空,负韵逸去。然而美却从来不是什么幻象;不是那里的点滴苍翠,而正是它周遭广阔的深黝荒芜土地才更能给人携来梦想和渴望。每时每刻都有更多的土地被从死亡之中拯救出来。刚才朝阳的灰色南岸还几乎光秃无物,但现在已是翠映水堤。再细眄视,浅草也在微微泛绿!
园中树木虽还未抽芽著叶,但也脂遂液饱,满眼生机。只须魔杖一点,便会立即茂密葱茏,蓊森浓郁,而如今枯枝上的低吟悲啸到时也会从那簇叶中间突然响出一片音乐。几十年来一向荫翳西窗的那株著满苔衣的老柳也必将首先披起绿装。说起柳来,历来总是啧有烦言,理由无非是这种树的外皮不够干净,因而看去每易产生黏湿不洁之感。的确,我常以为,树木要想得人喜爱,必须叶表光滑,皮表爽利,另外木质纹理也都贵乎缜密坚致。然而柳也自有其特长,它总是以它那袅娜轻盈的风姿最早就将美的希望与现实像喜讯那样携给我们,而最后才把它黄而不萎的叶子撒落地面。另外整个一冬,它们那蔫黄的桠权之上总是晴光如炽,因而即使是最凄其晦冥的天气,也都予人以一种欣欣之感。遇到雾雨云天,柳会令人忆起可爱阳光。我们古宅的郁郁园柳如果齐被砍掉,以致冬天它们的雪顶再无灿烂金冠,夏日周围也无参天翠黛,那时将会失去多少风韵。我书斋窗下的淡紫丁香同样也已开始生叶;不消几天,只要伸出手去就会触着它那最嫩绿的高枝。这些丁香,由于不复年轻,久已失去其昔年的丰腴。从内心,从理智,从常情乃至从爱好讲,我们都已不再满意它们的外观。老年一般受人尊敬,但是联系到丁香、蔷薇或者其他观赏性的花木,便恐怕未必如此;这些尤物,既以美为其生命,便似乎只应活在它们的不死青春——至少在其衰竭到来之前就该及时死去。美的树木乃是天上的圣物,按其生性本应不死,但是后来移到人间,也就不免要失掉其原有权利。一丛丁香竟然活到老迈不堪,辈分高高,这事本身便有几分滑稽可笑。这一比譬似乎也同样适用于我们人生。那些风致翩翩,生来便仅为给整个世界添色增美的人,按理也应该早些死去,而不该活到鬓发苍苍,皱纹满脸,正如我窗下那丛丁香不该苔皮厚厚,萧索枯萎。这倒并非是说在价值上美将逊于不朽。不,美应永远存在下去;也正为此,所以每当我们看到美被时间战胜,便将产生不快之感。另方面讲,苹果树却可以活至老耄而不致遭到物议。它们完全可以爱活多久便活多久,也尽可以将其自身盘曲虬蟠得全然不成形状,然而霜皮瘦枝之间,却又红花著梢,天天灼灼,一树春色。它们尽可以这样一副而仍不失人的尊重,尽管收成时节,结果寥寥。这不多的几枚果实——或者仅是它们毕竟结过这点微弱回忆,至少总算是对世俗之于长寿者们的例来无情要求有了几分交代。看来人间的花木要想在世上享有寿数,除了开花应该美丽之外,还必须结出一定数量的果实,以服众口;否则仅具莓衣苔皮之类,而再无其他,则于合宜一端,势将人情天理,两难相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