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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八月里的洛阳正是瓜果飘香的时节,大街小巷之中到处回响着农夫和小贩们叫卖瓜果的吆喝声,飘荡着瓜果甜丝丝香喷喷的气味。魏国的伐蜀之战已经结束一年多了,洛阳城内重又恢复了和平时期的繁华。那些经历过战争与寒暑的人们,终于可以安心地坐下来,从容地品尝着美味的瓜果了。

虽然司马昭权倾天下,富可敌国,可是他却没有了凡夫俗子、平民百姓们的那种口福和胃口。面对着玉盘之中诱人流涎的时鲜瓜果,只能是望而兴叹了。尽管司马昭讳疾忌医。又咬紧牙关强撑硬支了近一年,但终因病情不断加重和恶化,他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终于倒在了病榻上。

司马昭卧病的消息在魏国的朝廷中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震动。那些忠于曹氏政权、长期受到司马昭打击与排斥的朝臣,似乎从中看到了中兴魏国的希望和曙光,心中暗自庆幸,盼望着司马昭快点死去;那些早已投靠到司马氏的门下并从中捞足了好处的朝臣,害怕失去靠山与既得利益,心中惶恐不安,盼望着司马昭能尽快病愈。然而,无论是那些暗自庆幸的还是惶恐不安的朝臣,却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纷纷来到晋王府探视司马昭,想探明司马昭的真实病情,以决定自己下一步的行动。连续几天,晋王府是门庭若市,前来探病的朝臣络绎不绝……

朝臣们不同的心理和相同的表现,完全在司马昭的预料之中。他既不愿让那些政敌幸灾乐祸,也不愿让那些亲信伤心不安,对前来探视的朝臣一概拒之于府门之外,不予召见。他要充分利用已经为数不多的时间,把他该做的事情和能做的事情全部做完,然后去见他的父亲司马懿与兄长司马师。

自从司马昭发现自己患了不治之症后,他就预料到这一天终究要到来的。故而,他一面强忍着病痛的残酷折磨,照旧不露声色地处理着军国大事,不让朝臣们看出任何破绽,以免在朝廷中引起混乱;一面暗中使劲,加紧了以晋代魏的准备。他先是审时度势,抛弃了个人感情上的好恶,改变了原先欲传位于司马攸的初衷,将沉稳而有雄心的司马炎立为世子,以稳固司马氏政权。后来,他又暗示贾充等心腹之人,接连不断地向魏帝曹奂上表,逼迫曹奂不得不违心地加他以一种特殊礼遇:冕十二旒,出入警跸,乘金根车,驾六马,备五时副车,置旄头云罕,乐舞八佾,设钟虚宫县,其位在曹奂之父、燕王曹宇之上;进位晋王妃王元姬为王后、晋王世子司马炎为太子,其余诸王子王女王孙皆如同皇子皇女皇孙;在晋王府中增设御史大夫、侍中、尚书、中领军,卫将军等属官……如此一来,司马昭不仅在权势上早已压倒了魏帝曹奂,而且在名分上也已与曹奂平起平坐了。魏国有了两个天子,出现了两个朝廷。以晋代魏已是大势所趋,不可逆转了!

然而,司马昭所追求的是要让司马氏登上国家权力的最高峰,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帝,而不仅仅是享受皇帝礼遇的假皇帝。他为此目标已经争斗了一生,就是在明知死神正大步向他走来之时,也仍然不肯就此罢休,还要在死神越来越响的脚步声中,为把司马炎托举上皇帝的宝座而作最后的部署。为达此目的,司马昭一面把众多前来探视的朝臣拒之于门外,一面却将何曾、贾充和裴秀召到了病榻前。

何曾、贾充和裴秀在这么个关键的时候和这么个特殊的情况下,被司马昭请入病房,既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惴惴不安。他们并排恭立在司马昭的病榻前,一边偷觑着面无血色、颧骨突出、两腮深陷、双目无神的司马昭,一边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给司马昭请安。

古代只有天子的官殿肉才能设置悬挂钟磬的木架子。宫县,古代帝王的钟磬之类的乐器悬挂在架子上,成四面形,像宫室之墙。

“诸位老友请坐!”司马昭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我此次卧病,只怕是凶多吉少,再也起不来矣。诸位老友与我共事多年,朝夕相处,结下了深情厚谊。多年来,承蒙诸位老友鼎力相助,为我排忧解难,奔波操劳,方有我之今日。对此,我没齿难忘。今日我将诸位老友请来,一则是想向诸位老友致谢,二则是要与诸位老友告别。”

司马昭那副病入膏肓的面容和这番谦恭的话语,在何曾、贾充和裴秀的心中引起了强烈的震动,产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滋味。他们虽然明知司马昭已无法救治,但却又不得不违心地宽慰着司马昭。

何曾紧紧地抓住司马昭瘦得如同鸡爪一样的手,诚惶诚恐地说:“晋王春秋正富,何故出此不祥之语?老朽比晋王年长十余岁,且诸病缠身,尚还能苟延残喘,为国效力。晋王只是刚过五旬,偶染小疾,不必过虑,只要调养数日,便可恢复如初!”

贾充眼含着热泪说:“人食五谷,岂能无病?卑职以为,晋王此次染病,乃因长期操劳、过度困乏所致。晋王只需暂将军国大事放到一边,安心静养,定可痊愈。”

裴秀接过贾充的话茬说:“太子聪明神武,智才超世,自被立为嗣王以来,经晋王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处置军国大事已是驾轻就熟,游刃有余。晋王不必有所顾虑,尽可放心养病,待病愈后再去大展雄才。创立不世之伟业。”

司马昭把何曾、贾充和裴秀挨个打量了一遍,气虚声弱地说:“诸位老友不必宽慰于我。我自知已精力耗尽,不久便要离开人世,到阴间去与父兄相会,故而才将诸位老友请来,吐以心腹之言……”

司马昭一口一个“老友”,把自己放在与何曾、贾充和裴秀平等的地位上,这不能不令他们三人深受感动,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只好放弃了原先那种虚假的客套,异口同声地说:“晋王有何钧谕,尽管直言,我等定遵钧谕行事,虽万死而不辞!”

“我今日之言,并非钧谕”而是一个老友之遗言。“司马昭说到这里,禁不住溢出了几滴老泪,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了,”我生逢乱世,自幼便跟随着父兄东征西战,以图能平定天下,四海归一,国家繁荣昌盛,黎民安居乐业。然而,人生短促,壮志难酬,使我功亏一篑,只能扼腕叹息,含恨离开人世,岂不令人悲伤!

司马昭的几滴老泪和悲怆的腔调,深深地感染了何曾、贾充和裴秀,使他们也不由自主地生发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何曾紧握着司马昭的手,声音颤抖着说:“晋王之丰功伟绩,与日月共辉,与天地同在,必将千古传颂,万载流芳!人生一世,能创立如此之功业,足可光宗耀祖,荫庇子孙。”

贾充则是更为悲伤,泪流满面,唏嘘不止,声泪俱下地说:“晋王之伟绩有口皆碑,晋王之风范万民景仰,晋王之功德光照千秋!晋王一生,堪与周文王相比,足可自慰。”

裴秀也眼含着泪花说:“太子有仁君之相、明君之德,又具有安邦治国之雄才大略,定可弘扬光大晋王之功业。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此乃千古不变之理,晋王有何憾哉!”

“我所忧伤者,并非不能长寿。”司马昭老泪纵横地说,“太子年轻,根基不牢,且过于仁慈宽厚。我死之后,他恐难以驾驭朝廷,无法完成我家之千秋大业,使我父子兄弟创立之基业落入他人之手。望诸位老友看在我之薄面上,在我死后,能一如既往辅佐太子,使其能承继我之遗志,完成我未竟之功业。若能如此,我死而无憾。”

司马昭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道出了把何曾等人召来的真正目的和意图。司马昭的话音刚落,贾充就扑通一声跪倒在病榻前,争先恐后地说:“晋王尽管放心。卑职虽然不堪大用,但尚还掌管着京师内外之兵马。今后若是有人胆敢不听从太子之命,卑职便以刀兵相加,灭其满门,夷其三族!”

贾充抢先一步,做出了样子。何曾和裴秀也不甘落后,连忙仿效着贾充,跪倒在病榻前,信誓旦旦地说:“晋王放心。我等定尽心竭力辅佐太子,完成晋王未竟之功业!”

司马昭的目的终于达到了,心中踏实了。他含泪苦笑了一下,十分费力地向何曾、贾充和裴秀拱了拱手,欣慰地说:“有诸位老友辅佐太子,我复有何忧!待到太子完成我未竟之功业时,我在九泉之下再向诸位老友致谢!”

司马昭抱病召见过何曾、贾充和裴秀,就像是艰难地翻越过一座大山,体力消耗过大,待何曾等人离去后,他便昏睡了过去,一直昏睡到第二天早上。可是,他刚苏醒过来,又不顾急剧恶化的病体,让人把羊祜、杜预和张华召到了病榻前。

在魏国的朝廷中,若就官职而言,羊祜、杜预和张华,既算不上高官,也算不上重臣,在朝臣中的影响和作用远无法与何曾等三朝元老相他在位期间攻灭了黎、邗、崇等国,为周武王灭商打下了基础。比。但是,在司马昭的心目中,他们三人却有着其他朝臣无法替代的作用。尤其是在灭掉了蜀国和损失了邓艾、钟会后,司马昭在为灭吴寻找良将谋士时,就把更多的目光和注意力集中到了他们三人的身上,并多次暗中对他们三人进行过考查和试探。考查和试探的结果,不仅令他颇为满意,甚至还有些让他大喜过望。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在司马氏的战车上,少不了这三位年富力强的干将;在未来灭吴的战争中,将要由这三位少壮派的人物来挑大梁。为了司马氏的千秋大业,为了一统天下的不世之功,他必须把这三位堪当大任的将相之才拉进司马氏政权的核心之中。使他们一心一意地效忠于司马氏。

司马昭就是司马昭。他既有心狠手辣、残酷无情的一面,又有爱能惜才、知人善任的一面;他既有排斥异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一面,又有量才而用、务求人尽其才的一面;他既有善于抓住最佳时机、将对手致于死地的一面,又有善于巧施恩惠、把有用之人拉拢到自己身边的一面;他既有急功近利的一面,又有放长线钓大鱼的一面……这些既相互矛盾又相辅相成的多重性格和行为,使司马昭超越了他的父兄,一步步地把司马氏的权势推向最高峰。

如果说,昨天司马昭召见何曾、贾充和裴秀是急功近利的表现,是欲借助他们三个人的力量,尽快地把司马炎推上皇帝的宝座,最后完成他以晋代魏的政治目标和目的。那么,今日司马昭召见羊祜、杜预和张华,则是要放长线钓大鱼,是为将来灭吴作准备,以实现他的政治抱负和雄心。

因羊祜、杜预和张华均是晋王府的属官,又是司马昭信任和接触最多的人,所以司马昭也就可以有话直说,不必像对何曾和裴秀一样弯来绕去地兜圈子了。他把羊祜、杜预和张华叫到面前,开门见山地说:“生死由命,不可强求。如今我自知已是日薄西山,摇摇欲坠,不日就会告别人世,命归黄泉。故而才将汝等请来,托以后事……”

羊祜、杜预和张华共同掌管着晋王府的机密,与司马昭朝夕相处,接触频繁。再加上他们都是精细有心之人,观察事物细致入微。一年来,尽管司马昭对自己的病情守口如瓶,秘不告人。但那种种无法掩饰的病态和迹象,却不可避免地经常会暴露出来,被羊祜、杜预和张华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只是心照不宣罢了。司马昭卧病寝疾,完全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司马昭此时的心态,他们也有所了解。所以,对于司马昭的这番惊人之语,他们并不感到惊慌和恐惧,而是早有准备。他们知道,此时的司马昭不需要隔靴搔痒的安慰,而是需要实实在在的承诺。正因为如此,他们并没有像何曾和贾充那样伤心流泪,而是显得异常的冷静,严肃地说:“晋王有何钧谕,但请明示。我等定尽心竭力,完成晋王所托之事。”

司马昭打量着羊祜、杜预和张华,直言不讳地说:“我自从秉承父兄之业、执掌国政以来,就有两大心愿:其一是弘扬光大父兄所创之基业,完成我家之千秋大业;其二是结束三国鼎立之乱势,完成统一天下之大业。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虽披肝沥胆,耗尽心血,但在有生之年,两大心愿仍难以偿其一,只好含恨而去!每思至此,我肝胆欲裂,死难瞑目……”说到伤心之处,司马昭不禁潸然泪下,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羊祜用袍袖轻轻地为司马昭揩去腮边的泪珠,沉稳地说:“江河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替旧人,古今皆然,不可避免。周文王生前曾创立了显赫之功业,然最终成就其千秋大业者乃周武王。晋王乃大智大谋之人,欲仿效周文王,将成大业者留于太子,亦可传为千古佳话,有何恨哉!”

“知我心者,叔子贤弟也!”司马昭瞧了瞧羊祜,又瞅了瞅杜预,认真地叮嘱道,“太子年轻,少经风浪。我死以后,汝等做舅父、姑丈之人,要对太子多加指教,使其励精图治,成就功业,莫要愧对祖宗。”

杜预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认真地说:“晋王放心。我等定会不遗余力辅佐太子,使其早成周武王之业!”

“元凯贤弟误解我意也。”司马昭摇了摇头,推心置腹地说,“以晋代魏之事,如同探囊取物,唾手可得,不需汝等费心劳神,有何曾、贾充与裴秀等人便足以促成其事。我今日将汝等请来,是另有更为重要之事相托。”

“更为重要之事……”羊祜愣了下神,试探着问,“莫非为了伐吴之事乎?”

“然也。”司马昭郑重地点点头,开诚布公地说。“统一天下,四海归一,乃我之雄心与愿望。为偿此愿,我日思夜想,宵衣旰食,试图在有生之年,先灭蜀,后灭吴,使三国归于一统,百姓安居乐业。然而,因邓艾、钟会之乱,破坏了我原先之部署,错失了灭吴之良机,铸成了终生之恨!吴国不灭,心愿未偿,我即使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一年来,我遍观满朝文武,发现堪当灭吴之重任他率军攻灭了商,建立了西周王朝。者,惟汝等耳。我死之后,望汝等能以灭吴为己任,与太子同心同德,早作准备,蓄势待发。待到时机成熟之时,劝谏太子立即出兵伐吴,切莫错失战机,使吴国长期偏安江南,令我在九泉之下望眼欲穿!不知汝等愿领此重任否?”

司马昭已经把话说到了这种程度,羊祜、杜预和张华还能再说什么?他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司马昭的病榻前,信誓旦旦地说:“晋王如此之重托,我等岂敢不诚心领受!晋王放心,不灭吴国,我等誓不为人!”

“这才是我之好兄弟、好朋友!”司马昭浑浊的眼珠子突然闪射出一股灼灼的光芒。他再次把羊祜、杜预和张华打量了一遍,然后十分艰难地举起双手,向他们三人拱了三下,略微提高了声调说,“灭吴之事,就拜托汝等矣!我在九泉之下,恭候着灭吴之佳音捷报!”

入夜以后,洛阳下起了雨来。淅淅沥沥的秋雨,不紧不慢地下着,好似一个满腹哀伤的老妇人,拖着长腔,在反反复复、唠唠叨叨地向人们诉说着自己的不幸遭遇。绵绵不断的雨丝,缠绕在一起,轻轻地拂打着枝叶繁茂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一个经过长途跋涉、已是疲惫不堪的行人,拖着沉重的步履,慢腾腾地向前磨蹭着。迷漾的夜雨像是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从漆黑的天空上撒落下来,笼罩着洛阳城,笼罩着晋王府。潮湿而略带寒意的空气,裹挟着如泣如诉的雨声,充溢着所有的空间,酿造出一种悲凉的气氛。

司马昭召见过羊祜等人后,再次昏睡了过去,二更天的时候仍没有醒过来。他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仰卧在病榻上。烛光照在他那瘦削的脸庞上,呈现出一种完全失去了生机的铅灰色。只有喉咙里不时发出的呼噜声,显示出他的生命依然顽强地存在着,还没有脱离开这具僵尸似的躯体飘然而去。

王元姬、司马炎和司马攸围在病榻前,默默地打量着弥留之际的司马昭。

因为王元姬对司马昭的病情发现得最早,了解得最清楚,思想上的准备也最为充分,眼前出现的这一切早在她的预料之中。所以,她表现得十分平静,既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哭哭啼啼,只是紧紧地攥着司马昭那双干树杈似的手,仿佛在为一个即将出远门的老友送行似的,沉稳地等待着分别的那一刻。几十年的同床共枕与细致观察,使她对司马昭的认识与理解超过了任何人,她知道司马昭做完了他应做和能做的一切,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任何人为的力量都无法再延长他的生命了。与其悲悲切切地为他送行,还不如让他安安静静地放心而去。

与平静而沉着的王元姬相比,年轻而富于亲情的司马攸就显得脆弱多了。平常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中,沉湎于诗赋文章和琴棋书画的司马攸,极少关心政事,更不愿参与各种政务活动,根本就没有发现父亲的变化。司马昭突然病倒和急剧衰弱,既让他大为惊诧,也使他深感悲伤。尤其是当他意识到这一切都已无可挽回时,一种巨大的哀痛塞满了他的胸间。如今面对着即将离他而去的父亲,他更是悲哀难抑,泪水犹如外面绵绵的秋雨,不断地溢出眼眶,把胸前的衣襟打湿了一大片。只是为了遵照母亲之命,要让父亲平静离去,他才强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哭出声来。

在这母子三人中,心情最为复杂的是司马炎。自从他被立为世子以来,司马昭就有意识地一步步地把他推向了政治斗争的核心与漩涡之中,并把手中的许多权力逐渐地移交给他。从父亲这一反常态而又迫不及待的行为中,他已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在父亲的身上,正在发生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变化。于是,他一面尽己所能地承受着父亲不断压给他的重担,小心谨慎地利用着父亲转交给他的权力;一面暗中观察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认真分析着促使父亲产生这些异常变化的真正原因。经过长时间的观察与分析,他终于恍然大悟了:父亲已是病入膏肓,自知来日无多,正在抓紧时间暗地里办理后事,以保证他们司马家族的基业与权势能平稳过渡。父亲的良苦用心,曾令他大为感动。他一边暗下决心,一定不辜负父亲的厚望,完成父亲未竟的功业;一边竭尽心力地处理着那些纷繁的军国大事,让父亲能放心而去。同时,在他的心里还时不时地会不由自主地滋生出一种欣喜,暗自庆幸自己不久便可代替父亲,可以称王称帝,可以拥有整个国家,可以……现在,面对着正在死亡的门槛前徘徊的父亲,他的心中却又变得矛盾起来:作为儿子,他希望能够出现奇迹,把父亲从阴曹地府的大门口拖回来,使其能多福多寿,尽享天伦之乐;作为嗣王,他又想尽快地继承王位,实现他多年来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愿望。与此同时,他还感到有些担忧:失去了父亲这个靠山,他能否驾驭得住那些文武大臣,能否控制住魏帝曹奂,能否治理好这个国家?这种矛盾而复杂的心情,使司马炎既无法像母亲那样平静地接受这种已无可改变的现实,又不能像弟弟那样只知道悲伤流泪。他必须想得更多更远,把父亲去世后可能会出现的一切都考虑到,并做好应付的准备,以免真正事到临头时慌了手脚,乱了方寸,既辜负了父亲的厚望,又不能实现自己多年的夙愿……

经过五六个时辰休眠似的昏睡,司马昭又积蓄起了一些精力。四更时分,他终于又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司马攸泪眼蒙咙地瞅着慢慢琇动的司马昭,心中陡然生出了许多希望,惊喜异常地呼唤着:“父王……父王……”

“父王——”司马炎依旧一脸严肃的神情,低沉地叫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帮着司马昭翻着身。

王元姬这才松开司马昭的手,深沉地说:“晋王这一觉睡得好长,好沉!”

司马昭缓缓地睁开眼睛,将王元姬、司马炎和司马攸逐个打量了一遍,硬挤出几丝惨淡的笑容,低缓地说:“方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与父亲、兄长一起饮酒。父亲与兄长对我这些年之所作所为大加赞赏,并言道:分别多载,团聚在即。看来,我很快就要到阴间去见父兄矣……”

司马昭一语未了,司马攸便忍不住抽泣起来,声泪俱下地说:“父王不能走!孩儿不让父王走!”

司马炎苦笑了一下,牵强附会地说:“父王不必多心。人常言:心有所思,睡有所梦。大概是父王在病中思念起祖父与伯父,故而才会生出此梦。”

倒是精明细心的王元姬已经看出,司马昭此番从昏睡中醒来,实属回光返照,稍纵即逝,千金难换。于是,她一边扯着司马炎和司马攸的衣襟,一边冷静地说:“炎儿与攸儿不必多言。还是恭听汝父王之教诲吧。”

“知我心者,王后也。”司马昭轻轻地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到王元姬的身上,颇为动情地说,“我今生能得王后为伴,实属大幸!只可惜我寿数已尽,无法与王后白首偕老,心中愧疚不已。假若真有来世,我定还要与王后为伴,共度人生,尽享天伦之乐,以偿还今生所欠王后之情债。”

司马昭这番饱含感情的话,深深地打动了王元姬。她再次抓住司马昭骨瘦如柴的手,沉痛地说:“人之缘分,天地所定,可遇而不可求,非人力所能及。妾能以丑陋之躯,陪伴晋王三十余载,并被引为知己,举案齐眉,则此生足矣!晋王且先行一步,妾随后便到阴间与晋王相会,生生死死永远相随,世世代代永为夫妻!”

司马昭慢慢地摇了摇头,反握住王元姬的手,低沉地说:“炎儿尚还年轻,虑事难免有不周欠妥之处,还要靠王后为其纠错补漏,防患于未然。我死之后,王后要善自珍重,对炎儿多加教诲,促其勤奋理政,精心治国,完成我未竟之业。惟有如此,我在九泉之下方可安心。”

“晋王放心。妾定会牢记晋王之命,以此来报答晋王对妾之恩宠与信赖!”王元姬点点头,含泪答应了司马昭。

司马昭舒了口气,把目光转向了司马炎,严厉地叮嘱道:“炎儿要切记:汝母后乃巾帼之豪杰,才智比为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为父死后,汝要听从母后之教诲。凡军国大事,均须先禀明母后,得到母后允准之后方可行事,不得违背母命,擅自从事!”

“孩儿一定谨遵父王之命!”司马炎跪在病榻前,领受了司马昭的遗命。

司马昭紧盯着司马炎,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再次嘱咐道:“为父有两件未遂之心愿,需我儿来替为父偿还。其一,以晋代魏,完成我家千秋之大业;其二,吞并吴国,一统天下,使三国归晋。前者已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为父已命何曾、贾充与裴秀辅佐我儿成就帝业。我儿只需稳坐王府,运筹帷幄,禅让之事,自有何曾等人促成。后者一时尚难如愿,还需待些时日。此事为父已托付于羊祜、杜预与张华,让此三人审时度势,见机行事。此三人智谋韬略皆不寻常,乃将相之才,伐吴之事,非此三人莫属。我儿定要善待之,重用之,不可等闲视之。至于何时伐吴,如何灭吴,我儿应以此三人之见为主,切不可自以为是,独断专行,以致错失战机!”

司马炎以额触地,虔诚地说:“父王之言,字字千钧。孩儿定铭记在心,断不敢违命!”

司马昭欣慰地笑了笑,把司马炎和司马攸招到身边,哆哆嗦嗦地伸出双手,一手抓住司马炎,一手抓住司马攸,忧心忡忡地说:“为父死后,汝兄弟要同心同德,互帮互助,共保我家千秋之业……”说罢,又流着泪给两个儿子讲起了刘长与曹植的故事,淮南王刘长,乃汉高祖刘邦之子。汉文帝刘恒即皇帝位后,刘长心怀不满,不但骄横不法,而且藏匿亡命之徒,图谋反叛,结果事发被拘,谪徙外地,途中绝食而死……陈思王曹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几被曹操立为世子。曹丕称帝后,既忌往日与曹植争嗣之嫌,又妒曹植之才,故而屡屡相逼,最后在母亲干预之下,曹植应声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丕闻之,“渐有惭色”……《三国演义》第七十九回“演义”了此事。才免除了曹植一死,将其远徙外地,致使曹植郤闷而死……

司马炎与司马攸立即明白了司马昭给他们讲述淮南王刘长和陈思王曹植故事的用意和目的,一齐流着泪发誓说:“父王莫忧。我兄弟二人一定以父王与伯父为楷模,同心同德,互帮互助,共保我家千秋之业!”

“兄弟合则家业兴,兄弟分则家业败!”司马昭感慨地说,然后拉着司马攸的手,授到司马炎的手中。

司马攸与司马炎马上理解了司马昭的用心,兄弟二人搂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司马昭瞧着抱头而哭的司马炎与司马攸,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随后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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