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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梆鼓与森林文化

神农架梆鼓只是神农架森林文化的一个亮点,一种声音。

可这个亮点异常明亮,这个声音无比特别。

梆鼓在我们未发现它之前就已在神农架存在了几千年。在神农架山区,我见到过一些农家的梆鼓,那是一些比戏台上的梆子大不了多少的、原始的、简陋的梆鼓,就是用木头镂空,用来敲击以驱赶野兽的一件护秋的农业工具。这当然是森林里的工具,深山老林里的农民的工具。因为,每到秋收季节,也就是八九月间,苞谷成熟了,洋芋、红薯成熟了,猴子、老熊、野猪和其它野兽也下山了,成为一群群掠夺农民劳动成果的“土匪”。农民们用铳,用鞭炮,用锣鼓,用芒筒,也用梆鼓来驱赶野兽,保卫他们一年的收成。

那种驱兽梆鼓,是如何成为了如今具有强烈森林文化特征的“神农架梆鼓”的呢?——这种表演的梆鼓是对神农山区森林文化的抢救、挖掘、整理、恢复、再造的一个生动有力的例证。将整筒原木挖空,它所敲击出来的声音,更加雄浑、深沉、遥远、宏大,就像是大山的心跳,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神农架神秘、梦幻的情氛和气势。就像是整座森林的脉搏,在那僻远的、沉沉的暗夜里有力地跳动。而且,这种通过整理、放大的梆鼓,已经被人们所接受。在宜昌的一个茶楼里,我就看到过一个巨大的梆鼓,主人说这是神农架梆鼓,我知道他不过仿制了一个而已。

事实是:在1997年,时任神农架宣传部长的戴铭先生,为了弄出一个神农架地区独有的文化特色的旅游演出节目,突然想到他在神农架木鱼坪山村的秋夜里听到的梆鼓声,于是把此想法告诉了费西鹏、吴承清、龚万文等人,于是四个人一起热烈讨论,一个以神农架山民守秋为特色的《野山梆鼓》,首次搬上了舞台,神农架的神奇农具梆鼓第一次以一种艺术化了的身份展示在人们眼前。而那时演出的梆鼓是用夜蒿子木挖成的,此种梆鼓声音脆响清亮,动人心魄。它的旋律是由宋洛乡长坊村的山锣鼓《黄瓜花》演绎而来的。而后来,戴铭的继任者卢德鲜部长等将其扩展加工为一台歌舞《神农架梆鼓敲起来》,所有梆鼓都由一筒筒产自当地森林的原木雕成,气势磅礴,声叩云天,从此神农架梆鼓闻名天下……

2007年5月11日,一个雨天,由神农架文联党组书记张可云、宣传部原副部长但汉民等陪同,我和准备拍摄我小说《像白云一样生活》的电影导演檀冰先生一行,驱车几小时来到了深山中的长坊村。我们终于听到了原汁原味的山锣鼓《黄瓜花》,也听到了许许多多的山歌,听到了老歌师和年轻歌手的演唱。虽然我未能抄到完整的歌词,但山锣鼓那高亢、悲怆、婉转、深沉、如泣如诉的演唱打动了我。如果和着那咚咚的梆鼓,在秋天的黑夜里,这样的演唱和敲击一定是会让人心爆裂的。

梆鼓歌乐声,是一种奇特的森林之音。这样的音乐如此原始,又如此地打动人心,难道不能引起我们的深思吗?说到底,这就是神农森林文化的魅力。

莽莽苍苍的神农架,在三省交界,又处在巴楚文化的沉积带上,巴、楚、秦、中原文化在这里发生了奇妙的碰撞和糅合,形成了神农架独有的、带着浓郁森林气息的文化现象。它被称为“中央山地”,又被称为“中国大地的深处”。在成都平原和江汉平原的夹击挤压下,它具有通透性,又具有顽强的密封性。通透性,这是指它对外来文化的接受程度;它的民歌和传说,据胡崇峻研究,有南北各种特征,与周围如荆湘、四川、江浙等地的民歌、传说都有部分相似之处。我们此去的路上,但汉民先生就特别提醒我们,要听听山民们的高腔,这高腔是喊的,就像黄土高原上的秦腔。我们听到了高腔,《丁丁》、《闹五更》、《花树高万丈》、《清凉伞》,果然开阔苍凉无比,人的情感在尽情地发泄。这不明显地带有秦地特色吗?密封性,是因为这里并非通衢大道,川鄂古盐道其实是一条秘密的私盐运输小径,或者说就是一条半公开的走私路线。在这条路上行走的各色人等,许多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都留了下来,也把他们的文化留了下来。换一种说法:是把他们各自的文化悄悄地保存到了深山老林里,才有了如今这么丰富的文化矿藏。

在胡崇峻、戴铭、但汉民、陈人麟、易伟等神农架作家们的大量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神农架人独特的生活方式,独特的习俗,独特的人生表现。无论是婚丧嫁娶、耕作狩猎,还是饮食节庆、迷信忌讳,都留下了许多的与众不同的传承。它的民歌、传说,有着极高的艺术品质,我认为胡崇峻搜集的《黑暗传》,可能是屈原《九歌》、《离骚》的源头,它的想象力完全不比屈原那些作品差。华丽飘逸、灵动飞扬,神奇浪漫,都具有楚文化的强烈特征。神农架的民间故事中,笃信人一天有两个时辰是牲口,这样的人兽相融,人兽混杂,人兽一体的生命观,也是闻所未闻的;野人的传说,野人是介乎于人、鬼之间的一种东西,它叫山鬼、山精、山混子等等,这正是这块土地、这片森林所孕育的奇异思维现象;它的一百零八种酒规,也是这块高寒山区生活的人为了对抗大自然的严酷,所创造出来的风俗奇迹。将喝酒的仪式变成了精细的、复杂的一种生命体验,这正是这片森林赐予的神奇、神圣、神话般的文化瑰宝。

森林文化在许多地方都有,在东北也十分发达。但是,森林文化的特质一旦与巫楚文化相撞,就会发生剧烈的异变,使它更加风情万种,奇诡动人。森林中的山川草木、烟云雾瘴、珍禽异兽和它诡谲残败的地质地貌,参差的峰峦峡谷,多有人迹罕至之境,无数不解之谜,这些在巫楚文化的晕染下,更显出一片深厚的神鬼氛围,加之生存的艰难,路途的遥迢,森林更成为了这种文化的聚集地、肆虐场。这口深深的古井,只要我们放下身段,细心搜寻,就能汲取到它无穷无尽的、源源不断的养份,从而浇灌饥渴的现代人,饥渴的艺术。就像梆鼓这种极不起眼的农具,终于成为了神农架的一种象征,岂不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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