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伢！大人们说。
这伢要把整个村子废了。
所有人都恨他，这伢已经放了几十起火。最狠的是将跳矮子家的房子全烧了，就抢出来两床被子一口锅，还没有盖。
这伢叫大系哥。他爹妈叫他的名字。注意，不是取的，他根本没名字。又没有读书，是个弱智，还神经。大家一喊：“大系哥来了！”没有谁不怕的。这伢拿着打火机，或者火柴——如今寻火柴可难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寻到的，反正这伢有点神通。
这伢把打火机一举，“嘭”地一下打燃，大伙就说：“快跑，放火的来了！”有草垛的守草垛，有棉花的守棉花，有晾着衣裳的守衣裳。不能让他进屋，特别是柴草屋，各自守着，拿着棍棒，只等他来放火，就要驱赶了。
“滚，大系哥，到别家去！”
“大系哥，那边有草呢。”
“大系哥，那家没看见有木头哩！”
大家都想把这火神引开，免得沾到了自己。
有一回，狗宝家的棉花新摘了，摊在门口的簾子上晒，好家伙，他一根火柴一丢，人家两亩地几百公斤的四级棉，付之一炬，差点烧到屋里，屋里有狗宝的孙子，在摇窝里，那就要断狗宝的后了。为此，狗宝逮住了大系哥，一顿好打。那是气的。可一个十二三岁的伢，又能打到哪里去？本村里的伢儿，也蛮可怜的。又是这么个人，也不好下狠手，鼻子出了点血，眼睛有瘀青，还要找他父母赔的。可跳矮子就上前来制止了，说狗宝，不能这么打，真是的，人家还是个伢儿，我都看不下去了。狗宝说，跳矮子，你充什么好人？有你说话的地方？
跳矮子现在无家可归，上有八十岁的老母，女儿的嫁妆也烧净了，住在村里老旧的轧米坊里，睡在机皮带上。即便如此，跳矮子也要打这个抱不平。
“跟他狠？他不清汤，你也不清汤？不是他的问题，他父母的问题。你打他屁股，不能往身上打唦。”
狗宝说：“我是问他父母的电话。”
这时村长也过来了，满地烧糊的气味与袅袅烟雾。说，烧成炭了！问电话我有办法的。这村长常常是这副自信满满的口气。
“大系哥，你吃糖不？”
“不吃。”
“你想吃啥呢？”
“乌龟脚鱼。”
“个狗日的，县长也不能开口就要吃这哩。这么重的口味，怪不得干日本鬼子的事的。”他摸着他脸上的伤，“大系哥，咋总玩火？想媳妇了么？”
“不想。”
“可我想你娘咧，能告诉我你娘的电话么？”
“不告诉。”
“说说，我有事找她哩。”
“我想你娘。”
“叭！”一个巴掌打过去，又摸过来，“你真的想不想你娘？老实答我话哩。”
这伢不想说，后来还是说了：“想。”
“我带你去城里见你娘，还有你爹。告诉我他们的电话号码？”
“13964832……”
“这伢，长大了一定是数学家！”
已经记下了，这是又一个新号码。罗机经常换号，就是不让村里人找到他。正准备拨的，大系哥的姑妈闻讯赶来了。狗宝的老婆一下子疯了，冲着他姑妈说：“三块五一斤，也有四千块钱啊，你说我么办？我今年一年泡了汤。你可得帮我们找到你哥呀！”
“赔，肯定要赔。”他姑妈当着众人的面给她哥罗机打电话，说你家大系哥又放火了。跳矮子的还没赔哩，人家只算三万元，你说哪办？电话那头说，又不是我放的，要赔找大系哥赔去，要不打死他，我给你们鼓掌。大系哥的姑妈气得直吼，说哥哥，开不得玩笑的，是你的伢儿，你不赔不行的。
村长一把抢过电话，说，罗机，你是不想赔吧？你咋这个态度哩？你究竟想咋样？把村里烧个净打光了事？你心坏咧！你真没一点责任心，你还是个当爹的吗？
电话那头的罗机说，我愿得的？你生个这样的儿子看？早把你拖死了。
电话就断了，再也打不通了，关机了。
大系哥姑妈说，大家都看见了，我有什么办法？村里的人很恼火，说，这是故意遗弃哩，咋就不把他弄到城里，去烧高楼大厦呢？中央电视台大裤衩都烧了，他去城里还能成点事，让他专门害自家乡亲，这个罗机可不是个东西哩。村里人也没得罪你，大系哥不是村里人把一口他吃的，早就饿死了。你罗机在城里跟你老婆享福，让村里遭罪，要就不生，生了不养不顾，哪这个理！
村长只好把他锁在村委会里，用绳子捆着。半夜村长给罗机打电话，通了。“罗机，现在大系哥在我手里。”
以为是绑架呢，以为绑架了百万富翁的公子？罗机笑了一声，电话就断了。罗机肯定在想，村长犯低级错误，绑错了人，你把他撕票我才高兴。最好永远在你手里，以为我找你拼命赎人？我感激你村长还来不及！
大系哥对村长又踢又咬。这已不是第一回了。大系哥臭嘴还有毒，凡被他咬了的，必肿老高，还会发烧不退，溃烂，只有打针，打狂犬疫苗，不然有生命危险。这伢毒性忒大。还叫。乱搞。还得给他吃。吃得很奇怪，要吃猪蹄。喝水，饮水机里接的水不喝，要喝冰力十足，喝红牛雪碧。有酒最好，没有忌口。酒给他咕噜咕噜地喝，喝得脸通红了，眼起雾了，雾里看花，就叫，清汪鬼叫，一整村子的人睡不落实。村委会守门的是钱爹，钱爹被叫得心脏病发着了，捂着胸口跟大系哥下跪。吃了一把救心丸，半夜去医务室抢救。
村委会办不成事，还要学习科学发展观八荣八耻，大系哥在会议室拉屎拉尿，不进卫生间，向村委会的省市县奖杯奖牌吐涎水。只能放了。差人村里打锣：“各家各户，收好火源，锁好厨房，大系哥放出来了！”
大系哥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满脸对着阳光，朝气蓬勃，去小卖部。小卖部已经将所有打火机收了起来。抽烟的人将火机扔进了池塘，或砸了。
“给我火机！”这伢难缠，又脏，臭得天昏地暗。
“确实没有火。”老板李根说，让他搜。大系哥搜身，只有几根烟，拿出叼在嘴上，找火，就像找亲娘。
不一会，他不知从哪里（也许是外村）找来了一堆火，火柴，火机，烟已经点燃，栽在嘴里，进村了。
“快，快，大系哥进村了，大家快跑啊！”
“罗机，你跑不了的！”村长在找过大系哥的姑妈几次后，决定，一定要逮到罗机，把这伢亲自送到他手上，让他再不要为害一方了。你的伢，故意丢在村里。你过去从没有去城里打工的，恋老窝，你罗机，就是想丢大系哥，你就跑了，脚底下抹油，开溜了。
罗机家里已不叫家，由他去了。铝合金窗户全拆了卖了，家里的五金，铁啊铜啊，全卖了，连锅和脸盆都卖了。他父母随便他，这个家不要了。当初也是想作好的搞的，罗机带他去荆州武汉看过，看不了，还花钱把他送到市里的培智学校，但没几天就送了回来，原因么？还不是放人家学校的火！把宿舍烧了，差点死了学生。学生都跟他差不多的智力。罗机夫妻万般无奈，就只好求解脱，打工是个借口，一走了之。就解放了。将这样的伢丢在村里，比丢条狗都不如啊，狗还可自寻食吃，这伢根本神经不清醒，有米做不成饭。让他的姑妈带过几天，可这伢到处跑。回来了，满村乱蹿。村里的人看不下去，可怜这伢，你家一碗饭，他家一瓢水，喂给他吃。可这伢吃就吃了，又没有感恩之心，反而恩将仇报，放村里的火。罗机可真不是个东西哪！
村里给大系哥去镇上买了新衣和鞋子，还找待诏师傅（剃头匠）把头发全刮了，怕这伢有虱。青皮溜光的，让钱爹给他洗一洗，还真有看头，就是个帅哥。这伢要是不放火多好，可为什么成了祝融火神爷呢？这伢有返祖现象。后来罗家他们的亲戚说，罗家的祖先就是祝融氏，火神正是他们的老祖哩，祝融老祖。
“火神爷，大系哥。”后来大家看着青皮溜光的这伢，跟他打趣。是要把他哄走的。
“大系哥，愿不愿意见你爹妈？瞧瞧，这衣裳新鞋子都是你爸妈买的哩。他们要把你接到城里享福去哩。”村长说，“城里吃啥呀？天天乌龟脚鱼，红烧猪蹄子。”村长看到大系哥眼里亮了，哈喇子往外流，“天天喝冰力十足、可口可乐。那个冰啊，要降你的火。城里还有这么长的打火机，打一年打不完，”他比划，“城里到处是茅草房，全部晒棉花，要点火，那‘蓬’地一下，全燃了，要烧红半边天哩……”
他看见大系哥眼里有了光亮。
鸡叫头遍就出发，喊醒他，给他吃城里人吃的夹心饼干。
跳矮子和狗宝都要跟着去，村长虽劝了他们，可他们坚持，要去找罗机索赔。
四个人一行由拖拉机送到镇上，天就亮了，终于搭上了去武汉的过路车。大系哥对坐汽车很兴奋，一直不停地在走道里走来走去，不想坐，车颠颠簸簸，这伢撞去撞来，到处摸来摸去，头上撞了几个包，还要抢司机的方向盘。司机大喊要他坐下，可这伢坐不下，村长就说这伢是个憨子。司机说那也不能抢我的盘子唦！找死啊！
到了武汉，好大的城市，按照大系哥姑妈提供的地方，他们去找罗机。先没给他电话，要搞个突然袭击的。可是到了那地方，一问，哪里有这个人，没有罗机。一定是说的假地址，怕有人找他的。就是躲，这个罗机毒哩。就给罗机打电话。“罗机，你在哪儿咧？”对方接了，早有防备，说，“你们甭找我了，大系哥是政府的，我交给政府了。我没这个伢，让我当一世孤老好了。”村长说：“罗机你说哪里的话，我来武汉办事，与大系哥没关系，我堂堂村长找你讨顿酒喝不成？你也不能这么小气哩。”罗机不上套子，说：“你瞒不过我村长，你们想咋办咋办吧。这伢你们是知道的，我十几年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我实在精疲力竭了。”“有事好商量嘛罗机，你先让我们见见咋样？我饿着肚子，前胸贴着后背咧。”“村长，你给我个银行卡号，我打一千块钱你账上，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伢我是不管了的。”“你他妈放屁，一千块钱打瞎我的眼睛？”
电话那头挂断了。
再打，还是关机。这罗机把事做绝了，他是断然不想再回村里了的，他撒泼皮，这事儿你总不能通缉他吧？
再打听。究竟这个罗机夫妇住哪里，村里还有些在武汉打工的，根据其他人提供的信息，再找。找了两三处，武汉又大，车不好搭，路不好问，城里人见了你问路，以为碰上了骗子，躲都躲不赢，好像你是坨臭狗屎。
晚上找了个小旅社住下来了。还是不停地拨罗机狗日的电话。到半夜三更拨通了。那边不吭声。村长对着电话吼：“罗机你做得出哩，大系哥是不是你亲生的？你狗日的要跟村里的乡亲决裂，全部断绝关系？实话给你说了吧，又烧了两家，你狗日的不赔五万块钱是不得脱身的，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怕乡亲们刨你祖坟！”
跳矮子和狗宝也在旁边骂，找人不到，还赔个什么呢？狗宝说村长你还把大系哥留着是为何？还不把他丢了！这么，人交不出去，村子就没个救哩。
他们看着在床上睡得酣声如雷的大系哥，脸上还带着笑，肯定梦中见到了父母。村长不表态。跳矮子却跳出来说，狗宝你这主意馊臭的。罗机这样，我们不能跟着这样，几个大活人未必就是来城里弃个傻子？他不是人？人有七十二等，等等都是人！狗宝跳起来说，跳矮子你就把他这个人弄回去养着唦，你家里有钱，烧一万遍。跳矮子气得直喘：“你话毒哩！”
村长说，丢大系哥不可，我不是狠不下这个心，你晓得罗机这鸡人，他撒起泼来，找你要伢咋办？他可以反告我们遗弃罪，一个废人还要我们倒赔几十万咧，有理变成了无理。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最好不要发生在我任上。要烧么，大家小心点就是了。回去咱们再想办法。
大伙看着村长他们又牵着大系哥回来了，就知道事情有麻烦。村长进了村，对大伙儿说，你们不要怕，我明日弄他到福利院试试，总有人能管住他的。
福利院在镇垃圾场旁边，苍蝇有些多。那里有许多养鳖池，有一次去那里吃鳖，苍蝇落了一火锅。可养鳖人说这不是苍蝇，是饭蚊。福利院蚊子满天飞，残疾人到处跑。脑瘫的，无手无脚的，豁嘴的，还有一些孤寡呆傻老人。村长牵着大系哥进入福利院，就有一双双奇怪的眼睛看着他们。院长是个瘦筋巴骨的男人，认识这个村长，见他牵来个痴呆伢，说，捡的？村长出口就是：“咱村里的。”后悔死呀！咋就不顺着他说捡的呢？人老实了吃亏。“有爹妈没？”“有啊，就是找不到了，这伢丢村里了。”唉，咋就不说没有呢？恨不得铲自己几个嘴巴。院长当然一口拒绝，说有爹有妈的我们不收，只收孤儿。
大系哥是不是孤儿？是，又不是。看着这个孤苦无助的惨兮兮孩子，村长没辙了。央求院长说：“你就收下吧，给钱你行么？”瘦院长审视着村长的肥瘦，晃着脑袋说：“你愿意出多少钱？”村长说：“你们收多少钱？”院长说：“你肯出多少钱？”村长说：“总有个价的啦。”“一个月最少八百。”“我的个老妈哟！”
八百块钱，我到哪儿弄八百？我全村的开销一年才几千块钱。“院长，杀人啊！你就不能便宜一点？我哪有这多钱，他父母又找不到，你说我们有什么办法？”
“我不讲价的，我这里是国家的福利院，又不是菜市场。”
村长牵着大系哥去找镇委书记。将情况给书记说了，乞求书记能给福利院打打招呼，把这伢收进去。书记听说，马上给福利院打电话。嗯嗯啊啊的一会，放下电话后，对村长说，不行，我也不能强迫他们，他们都是承包了的，你去找找民政干事看看。
村长去找民政干事。民政干事的话跟书记的一样，说是承包了的，不好干涉，市场经济。如果是孤儿，我们想办法。民政干事还说，现在床位紧得很，父母双全的还想进？就是孤寡老人还进不了咧，排着队的，许多寄养在各村里，死一个才能进一个，父母身体健康，在城里享福，让国家给他养伢，哪有这个门！
找镇“维稳办公室”。现在每个乡镇都有维稳办公室。
那个主任说，我们管的是非正常上访、群体性事件的处理，建构和谐社会。村长气愤地说，他难道不是不安定因素吗？我们村里快被他烧完了。主任说，诚然，他是不安定因素，但他这个不安定，归派出所管。他当负什么责负什么责，该枪毙的枪毙。村长吼：他是个弱智！他如何负责任？主任说，由他的监护人也就是父母负责嘛。
我不懂吗？我到哪儿找他的父母去？老天啊老天！
那就让他烧吧，让他烧吧。村长喃喃自语地说。
这伢是真的要把村子废了的。不可能把他带回自己的家去。想到他的父母，罗机，也可怜他们了。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谁都会这么想的。把一个家败了。可当初就没想到把他扼死在襁褓里？初为人父母，那种喜悦和爱意，会将他视作宝贝，村长知道罗机夫妇是什么人。家里曾非常红火。罗机结婚时打的家俱全是实木的，村里最早用坐便器，坐便器上还有软垫。这个家庭不是一般的讲究。因为罗机很聪明，会做铝合金，还会木匠。哪知道生下这么个儿子。
大伙知道事情的结果是这样的。围上来埋怨村长。狗宝说，村长要你丢到城里丢到城里，城里总不会饿死他。城里的狗也比咱肥。总有人管他的，你这下又要让咱们遭殃，大伙说咋办吧？
乡亲们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啊是啊。”“下一个说不定就是村长你自己呢。”“总不能让他像个鬼魂在村里游荡。”“把他吃，养个魔鬼啊！”
村长烦了，吼说，你们吵个什么？有种的去把他淹死？把他掐死？把他杀掉？你们敢么？就算是个傻巴呆，也要抵命的……
由他去了？大伙嘀咕。
村里也管不了。既然政府管不了，他父母也不想管，我们凭什么要管？村长这时说。他拂袖而去。他是真的不想管了。他伤心。他走了。大伙看到大系哥吃着一个橘子，鼻子往上一缩一缩的，突然伸出手来去抢别人的烟，别人嘴里的烟。
“要你玩火的！要你玩火的！”这时几个男人就去抓他的手腕。逮住了。他不服，啐他们。这让人更恼火。有人就找来绳子说，把他捆在树上！
有人要出气了，扇他的耳刮子。很清脆。这家伙嗷嗷地叫，声音像老鼠被黄鼠狼逮着了的叫声，撕心裂肺的惨。围上了一堆人帮忙，七手八脚地把他捆缚住了。大家的痛恨爆发了。
夜幕降临，大伙儿陆陆续续地散去。重阳树下的那个纵火犯已经闹过了，再也喊不出来，呜呜咽咽的，头垂着，像软骨人一样。村子总算有了片刻的安静。
可半夜还是会传来几声嚎叫，但很细碎、微弱，比狗的叫声小，不值一谈。
可是第二天是谁把他放了的呢？跳矮子？钱爹？小卖部的李更？反正是放了，或者捆得不结实，他自己挣脱出来了。大系哥又跟往常一样在村里乱蹿，像条野狗。只是没哪个给他吃的了。大系哥走路有点撇撇倒的感觉，头重脚轻。都不给他吃，都不想给他吃。好像是商量好了的。大家想，如果他能饿死，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火这次是烧得有点邪乎。大系哥是到三豆家偷东西吃的，他看见三豆家豆腐房是敞开的，歪歪倒倒就进去了，那里有卤干子，他吃了不少，也堆着一些豆梗。豆梗煮豆腐，好吃。恰好灶前司命头上有个放火柴的地方，一摸，有了。就这么，三豆大意失荆州，这一把火可把三豆烧的，还牵连了两家。三豆出去卖豆腐回来，见村里大乱，有人说烧起来了，许多人提了桶在跑，心想谁家又遭了殃，而且今天有风。还没到家远远就看到是自家房顶火蹿上了老高，那火在暮色中呈金黄色，爆到天空，天空是黑的，火星像焰火跳跃四溅，火弹飞射，这就火烧连营了。加上那天有风，火直搅的。几个妇女高举尿罐拜，是想把火隔在别人家，不让烧到自家来。三豆腿软了，家完了！自己家的人都不在。火是扑不灭了，119！有人在喊打119！有人在喊抓住他！抓住他！就见几个人在奋力追赶一个小伢。很是奇怪，那小伢在火边手舞足蹈，又蹦又跳——每次都是一样的，都想吸引人一样。你抓他他又像一条泥鳅，在火光中、人堆里钻来钻去，消失，又出现；出现，又消失。
是大系哥，是他放的火！他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浑身都着火了，是想从窗户里跳出来。这伢不怕火？三豆赶过去时，看到七八个男人手拿竹竿、棍子，去戳他，不让他爬出来。也许是大人们把他逼进火场的。大系哥这下就没法子了，谁叫他往火场穿的，那不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这伢儿不得出来，几次想爬出来，哀嗥声和柴禾噼噼叭叭的燃烧声交织成一片，但那些人手持的木棍的栅栏就像窗齿，挡住了他。
救火的人不救火了，看这个火伢在火里翻滚，火腾起来了，几下就把他淹没了。没有声音了。这时村长从黑旮旯里跑出来，捏着嗓子故意喊：“救火啊，救火啊，你们咋还站着不提水去呢？”
于是大伙散了。火还在一个劲燃烧，天都烧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