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已经渐渐地达到了高潮，
母体已经不能支持横陈着了。
我已准备下一杯鲜红的喜酒，
但这决不是莱因河畔的葡萄。
我已准备下一杯鲜红的寿酒，
朋友，这是我的热血充满心头。
要酿出一片的腥风血雨在这夜间，
战取那新生的太阳，新生的宇宙！
1928，1，16
集 外
《集外》收入作者1920年至1936年间诗作6篇，其中《叹逝》和《创造者》2篇曾编入1957年出版的《沫若文集》第1卷，现据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5卷编入。全4篇为末入集作品，现据1997年中国华侨出版社《郭沫若作品经典》第1卷编入。
叹 逝
泪眼朦胧的太阳，
愁眉不展的天宇，
可是恨冬日要别离？
可是恨青阳①久不至？
岸舟中睡的那位少年，
可不是我灰色的身体？
一卷海涅②诗集的袖珍，
掩着他的面孔深深地。
海潮儿的声音低低起，
好像是在替他欷歔，
好像是在替他诉语，
引起了他无限的情绪。
也不恨冬日要别离，
也不恨青阳久不至，
他只恨错误了的青春
永远归了过去！
1920年2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2月26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①青阳，指春天。《尔雅·释天》：春为青阳。
②海涅（H.Heine，1797—1856），德国诗人，主要作品有《歌集》，《时代的诗》，《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等诗集。
创 造 者
海上起着涟漪，
天无一点纤云，
初升的旭日，
照入我的诗心。
秋风吹，
吹着庭前的月桂。
枝枝摇曳，
好象在向我笑微微。
吹，吹，秋风！
挥，挥，我的笔锋！
我知道感兴到了，
我要努力创造！
我唤起周代的雅伯，
我唤起楚国的骚豪，
我唤起唐世的诗宗，
我唤起元室的词曹，
作《吠陀》的印度古诗人哟！①
作《神曲》的但丁哟，
作《失乐园》人的米尔顿哟！②
作《浮士德》悲剧的歌德哟！
你们知道创造者的孤高，
你们知道创造者的苦恼，
你们知道创造者的狂欢，
你们知道创造者的光耀。
昆仑的积雪，北海的冰涛，
火山之将喷裂，宇宙之将狂飚；
如酣梦，如醉陶，
神在太极之先飘摇。
伟大的群星哟！
你们是永不磨灭的太阳。
永远高照着时间的大海。
人文史中除却了你们的光辉，
有甚么存在的价值存在？
我幻想着首出的人神，
我幻想着开辟天地的盘古。
他是创造的精神，
他是产生的痛苦，
你听，他声如丰隆，③
你听，他吁气成风，
你看，他眼如闪电，
你看，他泣成山洪。
本体就是他，
上帝就是他，
他在无极之先，
他在感官之外，
他从他的自身，
创造个光明的世界，
目成日月，
头成泰岱。
毛发成草木，
脂膏成江海，
快哉，快哉，快哉，
无明的浑沌，
突然现出光来。
月桂哟。你在为谁摇摆！
婴儿呱呱坠地了，
盆在哪儿？
汤在哪儿？
淋漓的血液，
染成一片胭脂，
红的玛瑙哟！
血的结晶哟，
风在贺歌，鸟在贺歌，
白云涌来朝贺。
滚滚不尽的云流哟，
把清莹无际的青天流遍了！
产生你的是谁？我早知道。
窗外飘摇的美人蕉！
你那火一样的、血一样的
生花的彩笔哟，
请借与我草此《创造者》的赞歌，
我要高赞这最初的婴儿，
我要高赞这开辟鸿荒的大我。
1921年10月8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2年5月1日上海《创造季刊》第—卷一期，为该刊代发刊词。
①《吠陀》，或译《韦陀》，印度最古的宗教、哲学、文学的经典。相传约公元前两千五百年至公元前五百年雅利安人所作。
②米尔顿（J．Milton，1608—1674），现通译密尔顿，英国诗人、政论家。曾任英国克伦威尔政府时的国会秘书。《失乐园》是他双目失明后以口授方式创作的史诗。它运用《圣经》的故事，描写魔鬼撒旦对上帝的反抗，他被打入地狱后，也不甘于屈服。
③丰隆，云神，一说雷神。《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这里作雷神解，又借为雷鸣之声。
我们的花园
一
创造！我们的花园！
你随着你的姊姊，地球！
环绕了太阳一周了！
我们在过去了的四季之中，
虽说不曾种得甚么鲜美的好花，
不曾获得甚么硕大的甘果，
可是Muses①之神幸还不弃我们，
她们肯时来欣赏。
她们来时，弹着Lyra②之琴，
在你花果丛中歌舞，
她们那蹁跹的舞姿，
她们那悠飏的声韵——
啊，那是永远在我们的心里！
二
创造，我们的花园！
我们为了你也膺受了无数的创痛。
风雨时常嫉妒我们；
霜雪时常欺侮我们；
杂草四处散布它们的爪牙，
害虫四处振鼓它们的羽翼，
时来侵陵你，蹂躏你；
我们为了你——眼泪是不曾干过。
我们的眼泪是灌溉你的源泉。
我们的报酬便是些新鲜的花果。
你为我们开了，谢了，结了，落了，
可是Muses之神幸还不弃我们，
她们肯时来欣赏！
三
创造！我们的花园！
伟大的园丁又催送着阳春归来，
地上的百木抽芽，
群鸟高唱着生命的凯旋之歌。
我们感谢的泪泉喷涌。
我们要灌溉你，灌溉你，
虽说仍将不免有风霜雨雪，
不免有侵陵你，蹂躏你的杂草害虫，
但是它们的权威终不过是日出之前的磷火。
我们相信永远的阳春会有来时，
我们愿把Mulses之神永远留伴着你，
你欣欣地随着你姊姊，地球，
从新又去绕那新鲜的太阳去罢。
1923年2月19日夜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3年5月上海《创造》季刊二卷一期。
①Muses，缪斯，希腊神话中掌管文艺、音乐等的女神。
②Lyra，竖琴。
创世工程之第七日
上帝，你最初的创造者哟！
我至今呼你的名，不是想来礼赞你，
古代的诗人说：你创造世界的工程只费了七天的劳力，
你在第一天上造出了光明。
你在第二天上造出了分水的天宇。
你在第三天上造出了大地和海洋，
大地之上你更造出了青蔬和果木。
你在第四天上造出了日月与星辰。
你在第五天上造出了游鱼与飞鸟。
你在第六天上同时把走兽昆虫和我们人类一齐造出了。
你在第七天上便突然贪起了懒来。
上帝，你如果真是这样把世界创出了时，
至少你创造我们人类未免太粗滥了罢？
你最后的制作，也就是你最劣等的制作
无穷永刼地只好与昆虫走兽同科。
人类的自私，自相斫杀，冥顽，偷惰
都是你粗滥贪懒的结果。
你在第七天上为甚便那么早早收工，
不把你最后的草稿重加一番精造呢？
上帝，我们是不甘于这样缺陷充满的人生，
我们是要重新创造我们的自我。
我们自我创造的工程
便从你贪懒好闲的第七天上做起。
五一纪念日作此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3年5月上海《创造周报》第1卷第1号，为《创造周报》的发刊词。
牧 歌
春风吹入了我们的故乡，
姑娘呀，跳舞吧，姑娘。
我们向碧桃花下游行，
浴沐着那亲蔼的阳光。
你的影儿和我的影儿俩，
合抱在如茵的春草场上。
春风吹入了我们的草场，
姑娘呀，拥抱吧，姑娘。
小鸟儿们在树上癫狂，
蝴蝶儿们在草上成双。
空气这般地芬温软洋，
含孕着醇酒般的芬香。
春风吹入了我们的心房，
姑娘呀，陶醉吧，姑娘。
1928年1月28日
本篇从《离沪之前》中抄出，以《牧歌》为题，与《夜半》一起，以《诗二首》为总题，最初发表于1932年11月上海《现代》月刊第4卷第1期。现据《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3卷编入。
附录 郭沫若致《现代》编者函摘要
《现代》月刊要出创作专号……我本想把最近所感受的一段情绪，写作一篇《紫薇花》出来，但我恐怕不能够如期交出；现在我由日记中抄出了两首诗出来塞责……这两首诗并列在这儿似乎有点矛盾，但这个世界正是充满着矛盾的世界，要紧的是要消解这个矛盾。我所希望的是在《夜半》之后有《牧歌》的世界出现……1932年9月25日（《社中日记》，《现代》第2卷第1期。）
怀 C． F．
C． F．！
我们相别已经八年了。
你是变成了一个蚂蚁
随着有纪律的军旗
无声，无臭，无息，无休，
爬过了千里的平原，万重的高山，浩荡的大川，
要在沙漠的边际，建立起理想的社团。
我赞美那有纪律的军旗，
我赞美着成了蚂蚁的你。
你现在可仍是辛勤地，但可欣幸地，
采集着大众的粮食，
扫除着内外的污秽，
含运着沉重的沙泥？
去年听说你到过Xi-an，①
今年你是不渡涉过Xuan-xo②东岸？
或者你在那渡涉的时候，
怕已经成为了蚁桥中的一片砖？
C．F．！
八年以来我是一刻也不曾忘记过你。
我虽然和你隔离，
我虽然受着重重的束缚，累赘，
让我这菲薄的蚁翅
一时总飞升不起，
但我的想念不曾一刻离开过你；
不曾一刻离开过那千山万水地，千辛万苦地，
为着理想的aipotu③之建立，
向沙漠中突进着的军旗。
我自己未能成为蚁桥中的一片砖，
我是怎样地焦愤，自惭，
我相信你是能够同感。
C． F． 哟！
我现在是在悬念，但我也在祈愿，
我怕你在渡过Xuan-xo的时候，
是已经成为了造桥的蚁砖一片。
你的脚是有鹤胫风的，
近来已经不发了么？
你的鼻是有鼻菌的，
近来已经不塞了么？
现在天气已经逐渐生寒，
我这儿已有霜，你那儿怕已经冰雪布满？
你是尚在冰雪上坚持，
还是已成为了冰雪下的泥滓？
我现在，在电灯光下写着这首诗，
生则作为我对于你的献辞，
死则作为我对于你的哀祭。
但只愿你生是作为一匹蚂蚁而生，
你死也是作为一匹蚂蚁而死，
理想的蚁塔总有一天要在砂漠中建起！
1936，12，8，夜
本篇据郭沫若纪念馆所存作者手稿收入，作者生前未曾发表。C．F，即成仿吾的拉丁文拼写的字头。
①Xi-an，即西安。
②Xuan-xo，即黄河。
③aipotu，英文utopia（乌托邦）的倒写。乌托邦，意为空想中的社会组织。这里暗喻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理想社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