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华清歌,上辈子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图书管理员。
每天,我记得自己就坐在图书馆的管理员位置上,不耐其烦地回答着每一个前来借书,找书的人的各种各样问题,然后面带微笑地为他们办理借书,还书的手续。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很空的,毕竟,在现在这个世风中,为了一本书,肯夏日顶着炎炎日头,冬日冒着刺骨寒风特意跑一趟图书馆的人,毕竟还是不多。当然,这就决定了来到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文质彬彬,看起来修养气质还不错的人,所以,我的工作很轻松。
既然有大把的时间,我也乐于坐在那里看书,反正不看书,时间也很难打发。
下班后,我就回到自己租住的一个小房间,是群租房里的一间,通常,这样的房子里,汇聚了来自四面八方,三教九流的人,但大家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年轻,穷。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外加相貌普通,父亲早死,母亲也已改嫁,现在基本不大来往了。
也好,这样落得一身轻松,自己肚子饱了,全家就不会挨饿。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地重复下去,我习惯了,不想改变。
但是有一天,一切却都改变了。
那天下班后,我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走在路上。
我住的地方,离我上班的图书馆不远,所以我每天都是步行来回的。
要过马路了,我站在斑马线前,等待绿灯亮起,然后,再左右看了,貌似没有要闯红灯迹象的车子,我才开始过。
这个城市,每天都发生着交通事故,一具具血肉之躯被四轮钢铁碾撞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虽然我的境况并不好,但我还是很爱惜自己的生命,并且我相信,过马路总有人死,但绝对不是你,也不会是我。
可这次,却偏偏是我了。
我走在斑马线的中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被一道来自右方后侧的巨大力量猛地撞上了,没有剧痛,我飞了出去,飞得很高,很高。
……
我醒了,看到了周围的环境,觉得很不对劲。
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光线非常的阴暗,我只看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好像是一个崖底,边上的崖壁,积满了厚重湿滑的青苔和一些爬藤绕蔓,我的身边,大约三米开外的周围,只是湿沉的黑色土地,看不到半根草,但是这个圈子之外,却疯狂地长满了各种各样我前所未见的参天古木,奇花异草,荆棘蒺藜,就连开出的花,也大抵是带了一丝妖异气息的幽蓝之色,空气里,弥漫了一种让我几欲作呕的腐败之气,这是那些奇花和崖底的残枝败叶经年腐烂而交织在一起的味道,感觉不到丝毫的风,一下子,我几乎透不出气来了。
这是哪里?
很奇怪,一开始,我并没有惊恐,只是觉得很不对劲。
当我试图移动自己手脚的时候,我才真正地开始惊恐起来。
我发现,自己竟然丝毫不能动弹了,没有了手,没有了脚,没有了我已经习惯了二十多年的那一切熟悉的生理特征了。
我被困在了一株花中。
这是什么花,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它的茎缠缠绕绕,扭成盘结状,它的叶是奇异的紫色,而它的花,现在还没有开,被厚厚的墨色萼片紧紧闭绕,而我,此刻就在萼片之中,花蕊之内。
许久之后,我才终于明白,我从一个人,变成了寄魂于这株奇花之中的魂魄。
草有魂,花有魄,这在上辈子里,我只是从图书馆的厚厚的页面泛黄的古籍中看到过。
现在,却变成了真的,而且,我就是那缕花魂。
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以后会如何,这些,我都渐渐不再关心了。
因为,我已经在这里渡过了漫长的将近五百年的光阴,经历了将近五百次的苦雨飘洒和阳光照射。
是的,后来我才慢慢知道,这里终年阴暗,没有雨水,没有风,没有阳光,只是,每年到了天眼打开的那日,会有一次的天降苦雨和普世阳光照射到这里。
相信吗?五百年啊!前世的垂髫黄发变成期颐老翁,也不过百年之久。
每到那天眼之日,就是我发觉自己变化的时候,过了那日,我就会长高一点,花蕾会绽放一些,看看我周围的那些同类,莫不是如此。
现在,我的花蕾已经不再是五百年前的紧闭了,而是绽放开来。
很奇怪,我原本以为如此墨色的花萼里放出的花也应当是黑色的,开始,确实这样,但是渐渐地,我发现花瓣一片片地慢慢转成玉色,到了现在,除了中心花蕊处的几瓣,周围的都已经是白色,泛出莹莹的光。
我是一株什么花,我的周围为什么寸草不生,甚至将近五百年来,我为什么没有见到过一只蝼蚁从我脚下爬过,这些,我都不清楚。
直到有一天,这个一直幽深寂静如死亡地狱的地方突然闯进了一个陌生人,他的出现,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他衣衫褴褛,但仍可辨认出,这是一套我前世所见过的道士服,面黄肌瘦,双目却炯炯有神,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有钢铁般的意志。
他左手一只木杖,右手提了一把砍刀,一路披荆斩棘,目光乱转,似乎在寻找什么。
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方向,一下子,他停止了一切动作,像是凝成了一具化石。
然后,我看到他双目放光,那是饥饿已久的野兽看到猎物出现时绽放出的狂喜,又像是日夜思念情人的痴心人看到心上人回到自己身边的狂喜。
他猛地扔下了手上的木杖和砍刀,不顾刺脚的蒺藜,飞快地朝我奔来,蹲在了我的面前,久久地凝视着我,目光如此的深情和怜爱。
最后,他突然站了起来,仰天大笑。
“苍天,你终于开眼了!我终于找到了恕罗花!”
等他重新跪坐在我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是涕泪交加,狼狈无比了。
“恕罗花啊,你可知道,从我十六岁入道的时候开始,我的师父就告诉我,这个世上有一株叫做恕罗的花,它生长在西玄之山的悬崖断谷之中,终年只在天眼大开之日长成一分,花开之前,剧毒无比,周围三尺,寸草不近,直到千年花开,在它成精之日,若是有缘之人取了它的精魂,融入炼丹,吃了之后,便是堕入地狱轮回的恶灵,也会得道升天,法力无边。我的师父,他把一生的时间都用来寻找你,最终还是郁郁而终,而我,在经历了五十年的继续寻找之后,今天终于发现你了!哈哈,苍天待我不薄,我命何其之幸!”
我呆了,在这个崖底,我孤独地渡过了将近五百年的光阴,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自己竟然是这样的一株奇花?
不过很快,他盯着我花蕊中央的几片仍显灰黑的花瓣,皱起了眉头,神色略略有些失望。
“师父说,恕罗花千年成熟之相应该是整个花盘通体玉白,莹莹放光,可是现在,中间的还是黑色,难道,我还要等上几十年?不,不,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他抱头苦思,良久,我看到一丝残忍的笑意从他的目光中带出。
我的心一紧,他到底想到了什么?
他重新捡回了那把刚才被他丢弃的砍刀,面露狰狞之色,向我走来。
我大骇,难道,他竟然现在就要砍伐了我拿去炼丹?
但是很快,我就知道自己误解了。他到了我跟前,用砍刀在自己的左手心一划,立刻,殷红的血流了出来。
他将自己流血的手探到了我的花蕊之上,我看着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到花蕊之中,很快就被吸收了。
血的味道,带了一丝腥甜,令我作呕,但是很奇怪,我发现自己的花瓣竟然缓缓舒展开来,花盘比以前更大了。
他对这样的景象很是满意,笑道:“师傅说得果然没错,恕罗花最喜人血,浇注几滴,便可以促进生长,看来这样,不再需要几十年,最多等到下个天眼洞开之日,我就可以采花炼丹了。”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开了。
我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是我的心里,却再也无法平静了。
五百年的寂寞,一朝终被打破,只是,竟然是这种我之前做梦也无法想象的方式。
通过刚才那个道士的口,我知道了现在的自己,也隐隐约约明白了我所处的这个时空。
我寄魂的这株叫恕罗花,千年开花,那么,也就是说,在我发觉自己到此之前,这株花已经在此生长了五百年;然后,在我千年花开之日,这个道士,他将会取走我的精魂用来炼丹,从而获得可以通天的能力?
这里,应该是与我的前世完全相异的一个时空,这里,应该有魔界,人界,神界和佛界?难道,这是一个类似于我前世神话里的世界,而唯一的不同,就是在前世,那只是神话和传说,而在这里,这却是完全真实的存在?
我不寒而栗。
我知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然后,又在这里孤独地过了将近五百年,在这漫长的时间里,起初,为了打发时间,我一遍遍地回忆着我前世的点点滴滴,我工作的图书馆,我在图书馆里看过的每一本书,我每天上下班要走的那条路,甚至,我还回忆着我前世并无多少感情的母亲。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年,当回忆也慢慢地变成了一种机械运动,我就不再徒劳了,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渴望着那许久才降临一次的雨水与阳光,雨是苦的,阳光并不温暖,但这也足以变成我在漫长得没有尽头的等待中的唯一期盼了。
每到这时,我才会觉得,我还存在着。
现在,那个道士来了,他的突然出现,一下子打破了我过去五百年来的平静。
这种变化,让我有些惊恐,但更多的,是一种兴奋。
前世已经淡漠掉的记忆,慢慢地变得重新清晰了起来。
我知道,不久的将来,我的命运将会随着这个道士的到来而彻底地改变,不再是一潭死水,平静无波,这让我极为兴奋。
但是我更知道,我的改变,绝不能经由这个道士的手,我必须,要在下一个天眼打开的日子,在落入这个道士的手上之前,想出自救的方法,否则,我就会随着这朵奇异的花,被投入丹炉,化作一枚神丸,成为他人登上通天之梯的一块垫脚之石。
我不会等着这样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