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送芍妃玉舆离去后，妙音只是看了我一眼，便自顾离去，倒是水清几个，围着我问个不停。我便告诉她们，芍妃喜爱这供案上的不败干花，特意叫我到后园，指点哪些是她喜爱的花，然后据此做出干花供上。
她们都很是相信，几个年龄大些的除了眼里稍稍露出欣羡之色，并无怎样，倒是几个小些的，包括水清，满脸艳羡，啧啧称叹。
在她们看来，我这是半只脚已经踏进了富贵朱门吧，世人之心，其实所求也莫不过如此吧。
任何事情，和皇家沾了点边，就立刻变得不同了，就像我现在要做的干花。
芍妃做事很讲效率，就在她离去的第二天，方寸观里就先后来了两拨宫里的人。因为妙音又去闭关了，所以这次就是以观中年龄最大的水元为首来接赏。
第一拨是皇帝派来分封奖赏的，领头宫人先是口头转达了皇帝对方寸观和观中诸人的褒奖，说是“大觉金仙，西方妙相。不生不灭，全气全神。空寂自然，真如本性。与天同寿，历劫明心”云云，一大段的饶舌之后，便赐下了布帛，香烛，佛手，如意，最显眼的，就是最后一个宫人手中托盘里的两排金光灿灿的小元宝，映在水清眼中，竟然也是闪闪发亮，我不禁微微笑了下，孩子毕竟是孩子，总是容易被表象的东西所吸引，也不知道芍妃回去后在皇帝耳朵边吹了什么风，难为他竟然想出了这样煌煌然的骈句俪辞来抬举方寸观。
第一拨走了没多久，第二拨的紧接着又来了。
这次来的，应该是芍妃宫中的心腹，一个大约四十来岁的自称淑媛的宫女，带了五个宫人，照例也是先赏赐了布帛之类的东西，然后就抬上了我那日对芍妃提过的制作干花需要的东西，盐粒，细沙，猪尿泡，此外还有我额外提到过的酸葡萄，明矾和染色之用的朱砂，石绿，荩草和槐米等等。
宫人们送完东西，对淑媛躬身后便退下离去了，而淑媛她自己，看样子是不打算走了，要在这里监督我直到干花的完成。
我感觉有些不喜，毕竟，谁也不愿自己身边整日有双眼睛在监视，但身处屋檐之下，我能做的，也只是尽量视而不见了。
我到了后园，细细查看了一番园中的花。说也奇怪，自从我开始打理这园子后，里面的花花草草竟然长势特别得好，一点樱，千日红，叶子花，黄刺，迎春，连翘，金莲，孔雀草，飞燕草，桔梗……枝干粗壮，叶片肥厚，就连花朵，看起来也比之前要鲜艳明媚许多，惹来无数蜂蝶，流连其中。
芍妃既然以芍命名，我便剪了正红，粉红，橘红，娇黄等各色芍药数只作为主花，再挑了几支丝石竹和孔雀草作为映衬，来到了放置其它材料的厢房耳室中。
芍药花叶中含水量不多，正是适合做干花的材料。但这次，我没像前两次，上来就先捆扎阴干，而是先将各种事先备好的染色溶液煮沸，待冷却后，将正红色的芍药花浸入朱砂溶液中，次红的一起浸入预先调好的酸葡萄和明矾混合的汁水中，将黄色的浸入槐米和荩草捣出的汁液中，又将叶材浸入了石绿染料中。
成熟的花材组织中含有大量纤维素，具有吸附色料的能力。将花材浸于色料中，色料会随着茎脉吸的水流进入纤维素的组织中，随着花材的干燥而最后固着在纤维壁上，从而使花材着色，其实花材染色与植物纤维纺织品的染色原理是相同的，所以朱砂就不用说了，自古就是染红的最佳颜料了；酸葡萄汁中含有酒石酸的成分，与明矾配成溶液后，PH值下降，金属离子络合花青素类的色素，会使花朵产生鲜亮绯红的色淀；而荩草中含有木樨草素，与槐米一起，可以媒染出带了绿光的亮黄色，所以古代就有专用荩草染成的荩绶，作为官员的配饰物。
就在我专心于浸染花材的时候，淑媛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出了一个碧绿的瓷瓶，她默默将瓶子递到了我面前，一语不发，目光却是森森地投向了我。
我接了过来，看也不看，拔出瓶塞，便将白色的粉末均匀撒入正浸泡了花叶的各色液体中，室内立时扬起一阵异香，淡淡的，似有若无。
前世无聊时曾翻了下本草纲目，我出于好奇，特意查找归纳了下，结果发现淫羊藿、阳起石、仙茅、韭菜子、紫河车和羊红膻这几种东西有促情的作用，只是不知芍妃那日口中的催情草又是种什么植物，莫非是这个时空独有？
淑媛见我如此痛快，倒也有些意外，微微看了我一眼，便继续她自己在一旁的眼观鼻，鼻观心。
“好了，还需浸泡两个时辰，我到时再来，您请自便。”
我淡淡说完，便开门出去了。
没走几步，就看见水清和她的几个年少师姐正好奇地围在一边的廊柱后面探头探脑，见我出来，其他几个都立刻作鸟兽散，只剩水清一人，还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
我暗暗叹了口气，走到水清跟前，和颜悦色地问道：“水清，不是和你们说过了吗，不准过来偷看的，为什么还要围在这里？”
水清脸一红，嗫嚅道：“我见你这次用的东西与前两次不一样，所以一时好奇，就过来想看看了。”
我看了眼身后那扇刚刚被我关上的门，也不知淑媛发现了她们没有，便轻轻扯了水清的手，将她带到了僻静地方。
“水清，回去告诉你刚才那几个师姐，还有你，以后不要再来偷窥了，知道吗？千万不要。”
大概是我的口气有些严厉，水清平日只见惯了我的笑容，所以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呆呆地抬头望着我。
我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这次是要替皇宫中的贵人做干花，贵人用的东西，自然与我们自己用的不同，所以各种材料也就精致了些，其它并没有什么不同，没什么好看的，而且，你们这样偷窥，万一被里面的宫使知道了，她会不高兴的。”
水清这次终于有了反应，似懂非懂地对我点了点头。
我摸了摸她头上双丝绾起的骛髻，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我回到自己房中，静坐了下来，约莫过了两个时辰，看看天色已过黄昏，便起身来到之前的耳室。
不出我的所料，淑媛果然还在里面，我进去的时候，她正静静坐在浸泡了花材的盆子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颜色各异的液体，仿佛入了定的老僧。
听见我推门而入的声音，她只是淡淡瞟了一眼，便又收回眼光，继续着自己的凝视。
我可以肯定，她必定是芍妃的心腹，从她年龄看，甚至很有可能是奶娘之类的人物。我知道在我那个时空的古代，奶娘在一个大家族里通常有着微妙的地位，并不仅仅是个仆役那样的简单角色，明朝甚至有熹宗与奶娘客氏畸恋而被把持朝政的事情发生。现在眼前的这个宫女，如果真的是芍妃带进宫中的奶娘，那么她如此忠心为主，也是可以理解了。
她应该也知道我在看她，但丝毫没有反应，只是继续盯着那些花，仿佛自己一眨眼，它们便会尽数消失。
我收回自己的眼光，默默将花枝从液体中捞起，沥干后，按照颜色的不同，用牛筋分别扎起，然后拿到廊下阴凉通风处，悬挂于那里。
前几次我找不到牛筋，只能用绳子代替，但绳子没有弹性，枝干风干后可能会因为缩小而有所松动，导致花枝散落。这次跟芍妃一提，她就果然给我弄来了牛筋，虽然弹性比不上现代的皮筋，但比绳子已经要多了。
阴了两日，又按照之前的步骤，用沙盐混合均匀将花叶轻埋于泡袋中，密封收口，过了五日，剪开泡袋，轻轻，清理掉沙盐，又用毛笔轻轻扫去花叶缝隙里残余的颗粒，至此，干花就基本完成了。
不得不承认，这次的干花，因为预先在各色溶液里浸泡过，加上我是第三次制作，把握得更好，所以成品颜色更加鲜艳，看起来也更加逼真了，就连一贯缺乏表情的淑媛，面上也带了一丝淡淡的喜色。
淑媛来时，早带了一个晶莹的白玉阔口花瓶，我根据瓶身打好胚泥，放了进去，然后慢慢地按照花枝的颜色和高矮插好，最后又插入了丝石竹和孔雀草，终于，一瓶堪比鲜花，但却常开不败的芍药干花就完成了。
趁着淑媛不备，我悄悄地凑近，仔细闻了下花。
本来，制成的干花是几乎没有什么香味了，但是这瓶芍药，却仍是散发出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
我知道这是那天从淑媛手中拿到的瓷瓶里的白色粉末的香味。
不知道淑媛用了什么方式通知宫人，就在干花完成的当天，宫里来接她回去的人就到了方寸观，看着她们捧着花瓶小心翼翼如珍宝般离去的背影，我终于微微松了口气，但心里，却不知为什么又隐隐有了新的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