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打了个呵欠，还是觉得有些困倦。眯着眼睛翻来覆去，就是不想起床。
他感到嗓子有些干，想喝水，伸手一摸床头柜上的水瓶，空的。于是揉了揉眼，扯过睡袍子披在身上，摇摇晃晃走下楼拿水喝。
“你个猪，太阳都落山了，你才起床！”魏强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脑，头也不抬地说。
陈默拿了个杯子，倒了杯热水喝了下去。
“几点了啊？我有点饿了，走吃午饭去吧！”陈默摸了摸肚子。
魏强抬起头，一阵无语：“大哥，五点了啊，现在已经五点了啊，再过会都可以吃晚饭了！”
“靠，以后再也不熬夜了，耽误事！”陈默揉了揉头，也许是睡得时间长了，脑袋有些隐隐作痛：“我先刷个牙洗个脸去！”
陈默擦了把脸，但是还是觉得有些迷迷糊糊的。索性脱了衣服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后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我还以为你会一头扎进‘新世界’里，不能自拔的呢！”陈默拿了包薯片，坐到魏强对面的沙发上。
“紧急维护了，官方公告说到晚上八点才维护结束。我闲着没事，就上论坛看看。”
“果然，”陈默摇了摇头想：“我说嘛，这游戏迷除了玩游戏就是看游戏攻略，再有就是总结些攻略，总结出来了还自己收着，根本不往网上发。”
“看了论坛里一个大神的攻略，我才明白，原来这游戏看起来琐碎，却是由四大系统组成。”魏强抬头看着陈默，表情显得很认真：“昨晚，我们俩已经玩了篮球系统跟DOTA系统，原来除此之外还有丛林系统和生存系统。”
陈默仔细地听着，在这方面魏强的确造诣颇深，他的确能在第一时间摸索出游戏的门道。
“丛林系统，维护前我去玩了下，先要去铁匠铺里买些武器、防具什么的，之后与许多人一起传入一个地图里去。有些CS的味道，不过用的不是枪，而是刀剑弓弩。”
“生存系统我还没有去体验过，只是听说跟僵尸有关系。这个倒不奇怪，毕竟这游戏之前的剧情就搞得跟僵尸片似的。但奇怪的是，哪篇攻略讲，如果想要建立战队的话，那么必须要去生存系统闯荡闯荡。”
魏强郑重地讲述着，丝毫不见他之前的猥琐模样。人嘛，在吊儿郎当的人都是有认真的时候的。
陈默一直在观察着魏强，在他眼中，此时的魏强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外貌没有变化，还是那个浓眉大眼四方脸的模样，穿着依旧有些不修边幅。但此时此刻他认真起来却散发着一种……呃，所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YY小说里常形容某人“周身散发出霸气”然后“慑得众人雌伏，恨不得跪倒在地”，虽然有些夸张了，但也有些这种意思。
陈默笑了，他看出来，眼前这位也是个有故事的男人。
但是谁没有点故事呢，生命的巅峰，年轻辉煌的时候，与班花校花甚至是国人仰慕的女明星OOXX的时候。这些故事是男人一辈子的精华。
之后两人没有多话，魏强欲言又止地低下头，重新看起了游戏攻略。既然那些故事魏强现在不想说，陈默当然也不会刻意地去套他的话，他没那么重的好奇心，“存在即合理”，那么不存在自然也有不存在的道理，魏强犹豫当然也有他犹豫的道理。
陈默很有耐心。他一向很有耐心。
晚饭时，魏强说：“今天，小默你陪我喝点酒吧。我中午出门买了些菜，我来烧菜做饭。”
菜完全是东北人的风格，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酸菜鱼，用的还都是大盘。酒也是特地打的散装东北酒，纯粮酿造的。魏强给陈默倒了满满的一茶杯酒，陈默只是看着，没有推辞。
魏强自己一口便喝了半杯，舔了舔嘴唇，说：“我从初中毕业就出来混，从一开始的广州、深圳，到北京、上海，如今又流落到了南京。一想家的时候，就会自己烧上一桌菜，都是地道的东北菜，当年跟我娘学的。”
陈默轻轻抿了一口，酒很烈。
“看来今天是我有口服，运气好！”
的确，菜烧得虽不如何精致，却很可口，没什么饭店味，一尝就觉得很有“家”的感觉。
魏强端起酒杯：“兄弟，敬你一杯。心里话，要不是你，我估计我在南京也很难呆得下去！”他也容不得陈默推谢，一仰头就把剩下的半杯干了。
陈默虽说是个“华侨”，但在国内呆了这么久，酒文化当然懂。只是魏强这一干，弄得他有些尴尬，也随着他干了吧，还真难说有没有这个量，不干吧，又不想驳了魏强面子。
魏强嘿嘿嘿地笑了：“就像你常说的，随性！意思意思就行了，我这酒量是小时候陪我爹喝酒练出来的，今天这酒，你我都喝痛快了也就好了。”
陈默讪讪地笑了笑，也抿了一大口，“哪像你说得那样，该收的房租我也没少让你交，谢什么谢！”
魏强摆了摆手：“南京这房子，想租个称心的真他妈难！我当时口袋里就剩800块了，这年头随便租什么房子都要‘租三押一’，我付不起那钱，又得小心着不要被人骗了，每天24小时在网吧里混着，喝着免费的纯净水，饿了就去买一块钱两个的馒头就着四毛钱一包的榨菜吃。就这样勉强过了一个星期，然后在豆瓣上遇到了你。”
提到“豆瓣”，陈默哈哈一笑：“我在豆瓣上发帖，本来引诱点先锋青年来跟我同桌，没想到引来的小青年却不是看不上我就是看不上我的房子，或者就是言行举止太过于惊世骇俗了，我接受不了。倒是你，既不文艺，也不先锋。这事情说起来真是好笑。”
等陈默笑完了，魏强正色道：“说真的，兄弟是真心感激你。你这房子，在我眼里装修得高档又豪华，用的电器也都是名牌。那时候我交了房租便没钱了，你知道了整日里不动神色地拉我去下馆子，这些事情……我嘴上不提，但心里却明白得很。”
陈默又想逊谢，这些事情在他看来，都是举手之劳。他搞LOFT，哪里是真想是将房子租出去赚房租，他这是想找些投缘的人来排遣自己的寂寞，他是有些孤独怕了。而且他也是真心有些喜欢魏强这个豪爽中透着丝狡黠的汉子，所以看他手头拮据，也就顺手帮了一把。
但在魏强看来，这就是天大的恩情了。他拦住陈默，颇有些“我要谢你，你就得给我谢的霸道意思”，又仰头喝了大半杯，讲起了他的故事：“当初‘传奇’正兴，我还在读初二，被班里同学拖到‘黑网吧’里玩了一把，之后就彻底迷上了。那时候还没有什么‘网瘾’的说法，我爹娘看我痴迷得耽误了学习，含着泪用皮带抽我，将我锁在家里不给我出门。但我半夜三更偷了钱出去玩，最后把我爹给气病了。爹最后实在没法子，跟我讲：‘强子啊，你孬好把初中文凭拿到，之后的路，只要你不偷不抢不犯法，爹随你。但你先把初中毕业了成吗？算爹求你了，行不行！’”
“我同意了，初三一年我没有再碰‘传奇’。读完初中，我就一边做点零工养活自己，一边去网吧玩游戏。那是真心喜欢。后来‘传奇’渐渐不行了，又有了‘传奇世界’和‘传奇三’，这两个游戏我一起玩。我玩得早，可能也算是有些天赋，而且运气也不错，渐渐就玩出来名气。后来建了个帮会，一门心思投在里面，最巅峰的时候更是统治了全区。”魏强回忆着，眼眸中流露出些自豪。
“游戏成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而且那时候我随便打个装备、卖个装备就可以拱我一个月的生活了。就在那个时候，我找了女朋友，她是个好女孩儿，既漂亮又贤惠。那时候帮会整天需要我管理，需要我组织活动，也没什么时间去陪她。但她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一日三餐端来给我吃。现在回头想想，那真是我魏强一辈子最最幸福的时候。”说到这里，魏强眼圈红了。
“那时候逢年过节，我总要卖很多装备，然后换成补品，给爹娘送回去。好让他们知道，强子也出息了！”魏强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擦去泪水。
陈默端起酒杯：“这回我要敬你，我小时候调皮捣蛋总是惹爸妈生气，我爸爸最喜欢的那个花瓶也被我偷偷地打碎了，他为此懊恼了好久。后来渐渐大了，才发觉他们的好来，可惜……唉，‘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他们去世了，连个弥补的机会也没了。”
“所以，兄弟，多回去看看二老吧，真的！”陈默仰头将酒干了，直烧得他撕心裂肺。
魏强点头，也喝光了酒。陈默伸手给他倒上，继续听魏强的故事。
“后来，她身子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越来越虚弱，生病也生得越来越勤。刚开始我也没怎么在意，以为吃些药、抗一抗，过段时间也就自然好了。但是……没过多久，她实在是疼得厉害，还是自己去的医院。”
魏强有些哽咽地说着：“癌症，医生说如果早些来这病没准还能控制住。但现在……医生让她想吃点什么就去吃，想玩点什么就去玩。”
陈默听得长叹了口气，他知道失去至亲的感觉，更能体会魏强此时的痛苦。
魏强此时，已有些失控了，他趴在桌上拍着桌子哇哇大哭，不住地念叨着：“是我害了翠梅啊，是我害了翠梅啊！”
翠梅，想必是他那女友的名字了。
他哭了好一会儿，这才渐渐停下来。红着眼睛点了支烟。
“她想瞒着我，但还是被我看了出来。她家里也不富裕，我也不想就这么让她去了。所以我将游戏里的帮派托付给别人，自己卖了所有的装备，也卖了我全区第一的帐号。因为卖得急，最后也只卖了几十万。”
“我心里觉得对不起她，我也后悔，但更痛恨自己，觉得如果我能更爱她一点，更关心她一点，她不会这样。我带着她跑遍了全国，一边治病、一边游山玩水，她走不动，我便抱着她、背着她。那是她最后的日子……”
他说得凄凉，陈默听得心碎，跟他要了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咳嗽得仿佛将心都要咳出来了。
“最后，在西湖边，在我的怀里，她跟我说，她不后悔跟我在一起，她觉得很幸福很幸福，尤其是这最后的一程，她走得很开心很开心。”魏强抑制不住地大声哭了起来：“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在西湖边上，那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魏强推开碗筷，趴在沙发上呜呜咽咽地哭着，最后沉沉地睡去。
至于魏强后来的故事，陈默都是知道的。后来，魏强不再玩游戏，他去了广州深圳打拼，但他只有初中毕业的文凭，又没有什么专长，也不够聪明，所以只是游走于社会的最底层。保安、门卫、在建筑工地做民工、甚至扫大街，魏强都做过。再后来他见实在无法出头，又去了北京，然后又去了上海，但结果都差不多。再后来他又流落到了南京，无奈之下，只得从操就业，又玩起了游戏。
当初和魏强谈起这段经历时，陈默还记得自己曾经对魏强说道：“你这个性子，江湖味太重，但又不够刁滑。最可悲的是，你心眼儿太直，又不愿亏了良心，所以在这里真是很难成功。”
至于“在这里”具体指的是哪里，陈默并没有明言。
再后来陈默看到魏强那“魏王在上”的昵称，更是在心中叹息道：“你若真是曹阿瞒那性子，又何止于此！”
今日看到与他这一顿酒，更是让陈默彻彻底底看清了魏强此人。陈默也不是神，此时他能做的，就是回房拿床被子给酣睡着的魏强盖上。然后……拎着酒瓶子径自去了二楼凉台。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