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来,止夏就按照那位桂嬷嬷的学习计划进行着。
每天卯时前就要起床,梳洗更衣之后就赶去书房学习。因着年龄不同,曹颙和佳裕也都早已启蒙,所以先生又安排了些启蒙的三字经之类让止夏背诵,又写了帖子让她每日临习。对止夏来说背诵三字经之类倒是无压力,可这捏着毛笔临字帖却着实让她废了番功夫。笔握不实,写出来的字全都颤颤巍巍、歪七扭八,不过骨子里毕竟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再加上先生不知是不是得了曹寅的吩咐,所以并没有对她过多的斥责,每日耐心的讲解着。止夏过了些许日子也就熟练了,风骨什么的自然与她无缘,不过起码再写出来的字都能直挺挺的站住。
辰时回到自己的院子,守夏伺候着她用过午膳,刚漱了口,清理一番,那桂嬷嬷就上了门。
头几日桂嬷嬷都带着几个简单的花样子,教了止夏几种基本的绣法,便拿了那些样子让她绣。也许是女人天性里就喜欢倒腾这些五彩丝线,又或者是止夏前世里绣十字绣给了她灵感,这绣活倒是掌握的快,只剩平日里经常找点花样绣,再加上止夏偶尔也能瞎画几样新鲜的样子来,桂嬷嬷对此还是十分满意。
待到止夏也能打出几个漂亮的络子的时候,桂嬷嬷就告诉止夏,这女红活计就不用再特意学了,只是每隔几日交样绣活给自己,然后告诉她次日辰时先不要用膳,又让守夏嘱了厨子不要做这院的饭菜,也不理止夏的疑问,便离开了。
到了次日辰时,止夏从先生那里回来时,桂嬷嬷已经等在她的书房,见她进屋,便直接唤了她随着自己去到后院的厨房,然后向止夏宣布当日的午饭由她口述,止夏来做,勿论好坏,做成什么样子都要吃掉。
当时止夏一愣,倒也没多说什么,毕竟自己前世里都是独自生活,从来都是自己下厨做饭吃,只是要使这眼前的炉灶,是决计不会的。于是在桂嬷嬷述说要做的食谱之前,先细细问了用法,好容易点了火,一边拾掇着又一边向桂嬷嬷询问如火看火候什么的,桂嬷嬷见她灵巧,便也毫不徇私,直教了她些窍门。如此止夏在来到清朝之后做的第一顿饭没过多久便热腾腾的出炉了,而结果也是让桂嬷嬷和她自己满意的,只是这菜品的色香味上却还差着一大节。后来再做的时候,有了桂嬷嬷教的些个窍门和独家秘方什么的,做出来的汤羹、点心送去给曹家的两个小孩儿尝了,连曹寅也赞了不错。桂嬷嬷又传了几例药膳给止夏,就结束了她在厨房里烟熏火燎的日子。
于是止夏最痛苦的日子来到了……
桂嬷嬷开始教她规矩礼仪,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怎么行礼,什么场合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画什么样的妆容,就连吃饭、睡觉也是一些个让止夏挠头的规矩,这些对止夏来说远不如学针线、做饭来的有乐趣,而且同样的动作有时在屋里要来回做上个一下午,可是这些对她来说又是绝对要一丝不苟的,而桂嬷嬷在教的时候也明显要比前阵子严格的多。
这样痛苦又枯燥的日子一直持续了整整一年,止夏终于等来了桂嬷嬷最后的一点头。而一年来在桂嬷嬷身前的学习,使得止夏不仅对她的印象上有很大的改观,两人之间甚至也有了一份情谊。一年来桂嬷嬷并没有刁难过她,只是守着要教好她的本分,纵使让止夏多吃了些苦,却也没有去责难过什么,而止夏本身的认真乖巧,又十分的聪颖,也在桂嬷嬷心里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直到学习结束的那天,桂嬷嬷还亲手打了一个蝙蝠样的络子送给止夏,在交给止夏的时候,桂嬷嬷还笑着告诉止夏,说这络子就跟从储秀宫外一处甬道上的活蝙蝠一模一样,待止夏问到底是哪处的时候,桂嬷嬷却怎么也不说,只说如果她能走过那里,自然就会知道。然后又告诉了她些宫中的忌讳,还有私下里的一些不成文规矩什么的。
之后的日子,桂嬷嬷没有再来过止夏的小院。后来止夏又听守夏说桂嬷嬷本来是这曹家供养在府里的教养嬷嬷,有别家养着秀女的大户来央了老爷夫人把桂嬷嬷借了去,止夏听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是有些想念那个严肃,但却沉稳端庄的桂嬷嬷的,但那就像是学时对老师的怀念,却没想到当听到守夏的话时,她还是不禁皱了皱眉,“借”?止夏心中升起一丝悲哀,不知该庆幸自己寄身的女孩儿虽然家境贫寒,却有个曾经是礼部尚书的祖父,还是该为只能默默地看着在这个封建社会里发生的种种投影而暗恨自己的无能……
不再跟着桂嬷嬷学习以后,止夏就把剩余的时间都用来去书房学习。一年每日里不到一个时辰的学习时间,居然让她赶上了佳裕的学习进度,让教她的先生颇为高兴,还以为默默无闻的教书生涯里遇到了个奇才,只是止夏毕竟是个女儿身,先生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开始加大了对止夏的教学力度,似乎想再让她再赶上曹颙的进度,对此止夏也没有什么抱怨的,毕竟总是该多学些东西的,而且简单的虽然好背,但是里面的一些生僻的典故出处,却还是得仔细向先生请教。
如此止夏每天清晨起来给李氏请过安,就开始在书房学习,这般平静的生活,也让时间在不经意间从人们的身边流过,又在书房学习了半年左右,先生将止夏叫去,说学问上没有什么可深教的,只取了些书让她平日里看,看完再来找自己换新的书。然后又问止夏,琴棋书画可有特别喜好的,止夏想了想,只答先生四样都想学习入门,毕竟她不是这曹家的孩子,只是在此寄住,再有一年多的时间,就该回京参选秀女了。如此先生也没多说什么,在止夏学习外,便开始教她些基础的入门。
止夏依旧每日里学习着,这让她觉得又回到了当年高考时,而那三年一选的秀女,便如那高考一般,也是众人挤过独木桥。有一跃枝头成了娘娘的,也有被指给皇子王爷的,也有的成了在皇上身边当值的宫女。只是那些内务府旗人,却连过独木桥的资格都没有,在宫里做着最下等的奴才,到时候能放出宫去还好,若是因为主子的一句“得用”,再在宫里留个十年八载,那时再出宫便连个合心的婚配都没有指望了……
但是这只是止夏偶尔会想到,会让她叹一下气的无奈,她不可能逃避四十二年的那场选秀,这里的制度也不容许她逃避,她只能在每日的学习里,让自己暂时忘记这些。可是她的心中又怎么可能真正忘记这些,她虽然想好好的过每一日,却终究还是一日比一日觉得悲凉,一日比一日觉得自己的命运渺茫……
但有一个人,看到了止夏脸上每日都会变得更浅一些的笑容。他回府的时候,不再让下人直接把他送到正房的院里,而是早早就从偏门下了马车,绕过止夏院子前地青石廊子,看着止夏很没有形象的扒着碗里的饭菜,笑叹一声,这丫头怎么学了规矩还是这样随意,他记得询问桂嬷嬷的时候,桂嬷嬷还在他面前很是夸赞了止夏一番的。
他又悄悄叫了守夏打听,却见守夏一脸怪异的表情说:“小姐……小姐说……那些规矩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说,人就该对自己……好一点……”
他听着这话哭笑不得,却没说什么,只亲自写了套字帖,让守夏带回去给她临。
而那以后,止夏便改了,人前人后都按着规矩做。
因为那字帖正是曹寅在告诫她,若想在那个紫禁城里活着,就绝不能行差踏错。
……
光阴荏苒,顾止夏在学习中不知不觉已经在清朝生活了两年,如今正是康熙四十一年的八月。
“八月江南阴复晴”。止夏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吐出一口阴郁的浊气,后天便是在这个清朝的“自己”的十二岁生日了。
她本来在现代时也不怎么在意生日,只是在每年的那一天,小姨给她打个电话,自己再叫点好吃的罢了,甚至连朋友都不约。
可是在这里,她却不能不在意,再有五个月,康熙四十二年的春天就要来了,而她,也要回京参选了……
两年的时间,已经让止夏学会了很多东西。她亲自设计了样子,给曹寅一家人都绣了个荷包送去,虽不是精美,但也是别致可爱的。她偶尔也会下厨照着桂嬷嬷给她的食谱,做上几样甜的、咸的点心,使守夏请了曹家的两个小主子过来品尝。她也能够弹出几首完整的曲子,能够有模有样的画个花草,下棋虽然只能看懂个意思、数个输赢,但她几乎是从零开始到如今能有这些成果,也是很满意了,而曹家也是没有再要求她什么,所以近些日子她过得也是比较舒心惬意。
时间上宽裕了,曹寅和他的两个孩子便时不时的也来找她说说话什么的。虽是寄人篱下,倒也自在。
还记得就在她得了曹寅给的字帖那日以后,没多久,曹寅就来过她这儿。那日是她在这里的第一个生日。
当时的止夏还没记住“自己”的生日,也没有人提醒她,所以她像往常一样结束了一天的学习,有些疲惫,正解了衣裳刚刚躺下,就听见有人跌跌撞撞地进了院子。
她的院子里除了守夏,还有个守夜的老妈子,那两人听见声音便急忙出去看了,然后止夏就听见曹寅喝令她们退下的声音。再然后那个男人带着一身的酒气,就那么走进了她的房门……
当时止夏并不明白为什么曹寅会在这个时候,满身酒气的出现在自己房里,但是当时面对着那样的他,止夏也没有出口问原因。
当时的曹寅虽然满身酒气,却依旧衣装不苟,发辫整齐,丝毫没有一般酒徒醉酒后的狼狈。可是他的那张时间雕刻的坚毅脸庞上,那嵌着的深棕色的眼眸中,却满是狼狈。狼狈的看着止夏,狼狈的坐在止夏的床边……然后止夏就听见眼前这个狼狈的男人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你姑母……是十三年过世的……”
止夏还记得当时自己看到他扯动嘴角牵起的皱纹,那皱纹里满是哀伤……看着那样的他,自己竟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想要将那皱纹抚平,好似抚平那丝丝的纹理,就能让深嵌其中的哀伤也消失不见……可是顾止夏还是尴尬的放下了手,因为她发现自己缩水的小身体上的胳膊,不够长……
“夏儿……”男人脸上的哀伤更重了,深棕色的瞳孔中闪着比哀伤更加沉重的感情,双唇间吐出的声音,让顾止夏觉得男人明明是在唤自己的名字,可是他的眼里,却没有自己……
嗒的一声,毛笔尖上聚着的墨滴终于沉沉的砸在了纸上,看着那墨滴慢慢地晕开,顾止夏有点恼怒的将宣纸狠狠的揉做一团,想扬手丢掉,却又小心的展开,然后,再揉了、再展开……颓然的站在案边……
而在窗外,还是那双深棕色的双眸,侧着头看着屋里的止夏,曹寅也不觉有丝恍惚。
那一日,他也是悄悄的来到她的院子,她当时没有这般疲惫,而是争了两只大眼睛,站在自己的房门口,看着空荡荡的门楣发呆。
曹寅一愣,问道:“夏儿在看什么?”
“止夏见过姑丈。”止夏回身冲曹寅福了一礼,然后说道:“姑丈,止夏能给这里取个名字么?”
“哦?”曹寅眉梢一挑,“怎么夏儿想取个名字?”
止夏看着曹寅笑了笑,说道:“最近里听着先生讲了些匾额的来历,想着那些个高门大户也好、平民小家也罢,但凡有个读书人的,都好应着人、景什么的取个颇具深意的名字,再置成匾额这么一挂,那屋舍院落不论是富丽堂皇、还是淡雅粗陋,这意境都会立时上去一大节,所以止夏就想着自己也取个名字来的。”
“嗯,话是对的,可是要真想着境界能上去,却不是随便置那么个匾额就行的。这名字取的就不能流于俗套,要应人应景。就算这名字取得好了,不能请得大家执笔,那写出来的字也要有自己的风骨,再找老店照着取了相配的料子雕出来。但有一丝不合,都是无法做到夏儿说的那样。”说完,曹寅看看止夏。
“姑丈,止夏明白。”止夏调皮的看了眼曹寅。
“……父亲,您也在这儿?”曹颙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你们怎么来了?”曹寅看着曹颙和佳裕一同进到止夏的院子里。
“表姐使人请了我们来品尝她亲手做的小点心。”佳裕上前一步向曹寅行了礼,然后笑着走到止夏身边说道
“那为父可是沾了佳裕的光,也来尝尝夏儿做的点心吧!”曹寅说完笑呵呵地进了房去。
三个孩子也没再多说,跟在曹寅身后一同进去。没多久守夏就端了做好的点心摆上。
一个大人,三个孩子都自取了块尝着。
“要说表姐做的点心,当真是好吃,妹妹以后可是经常要来表姐这解馋的,倒时候表姐可不能小气了。”佳裕一边笑着说一边又取了一块儿。
“确实不错,香味甜而不腻,外皮酥脆,馅料滑糯,表妹原来是个中好手啊?”曹颙也应声夸道。
“你们两个别净着夸,你们可知道夏儿学烹煮的第一天,做出的食物,除了吃不死人之外,一概与色香味三字无缘啊。”曹寅笑道,可转头又看见止夏吃了最初那块儿点心后,就没有再动手,只是笑呵呵地看着他们三个说话。恬静、淡然,曹寅心中忽的一动,眼前的女孩儿,比刚来时,更加像那个人了……
“夏儿,怎么不吃了?”曹寅理理心绪,又笑着问止夏。
“没什么,方才做的时候,止夏边做边尝味道,倒是有些饱了。”止夏笑着答道,“姑丈要是喜欢,止夏回头再做些送去正房。”
“表姐,也给佳裕送些吧!”佳裕一听,也撒娇道。
“嗯。”止夏笑着应了一声,接着说道,“只是你不能吃的太多,平日里还是要正点用了膳食,若是饿了压个饥,也不能没数了吃。如此佳裕要是答应表姐,表姐才给你做的。”
“表姐怎么和我娘似的一般啰嗦……”佳裕嘟着嘴表示不满,但想了想又抵挡不住那点心的诱惑,便急忙点头答应。
曹寅在一旁看着止夏和佳裕两人说话,虽说止夏是比佳裕大上个两岁,可是两人那般坐在一起说这话,却正如佳裕说的,彷如是个娘亲在宠溺着自己的闺女一般和谐,想到这儿,曹寅又不禁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