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在大唐嗣圣年间,江南维扬之地多商贾。
有位大盐茶商人叫做王嘉杭,每年乘船专从扬州过通济渠、邗沟到洛阳,做盐茶生意。生意越做越大,家资颇是丰饶。这王嘉杭膝下无儿,止有一女,爱如掌上明珠。这女儿就是王九真。
由于出身富商之家,加之父母宠爱有加,这王九真自幼便生得心高气傲,性格倔犟,凡事都想争个赢,王嘉杭有时拿自己的女儿没有办法。便寻了位老先生做教席。
这王九真固然冰雪聪慧,可也实在顽皮。不论是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一教就会。她就书中内容提出的问题,刁钻古怪,却也让人难堪。还爱与老先生斗嘴。
老先生看她难缠,便出语讥讽道: “小姑娘顽皮鬼神难缠。”
那九真姑马上反唇相讥: “老先生迂腐圣贤不肖。”
老先生又道:“九儿,你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九真却立即答道:“照此说来,想老先生小时候大概不怎么样吧?”
这老先生简直对她真是又怕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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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书无事时,老先生便教她下棋,谁知这九真偏偏就被围棋迷上了。
开始,这丫头只是爱玩儿那莹莹有光的黑白棋子,爱听那纤纤两指拈起棋子敲击棋枰的丁丁清脆之声,只觉比那雨打芭蕉的声音还要清雅动听。
再后来,怎么打吃,怎么征子,怎么开劫、打劫,怎么布局,怎么立、行、飞、尖、粘;怎么干、绰、约、关、冲;还有觑、、割、顶、捺、跷;什么门、断、打、薛、聚;劫、搜、扑、勒、刺 …………
她越学越有滋味,简直感到又发现了一片幽深清雅的新天地,连女伴们呼她去运河西湖行船采莲藕都有些推托、以至淡然了。要是原来,她是死活都要去的,好几次没告诉家人偷偷去的。
没多久,那位老先生就找到那九真的父亲王嘉杭,说是想辞了这家中教习之职。
“莫非九儿又惹老先生生气了?”王嘉杭是很敬重读书人的。
老先生摇头:“令爱秀质卓然,老朽已然教不了她了。不然真误了令爱的资质。”
王嘉杭以为老先生说的是推托之语,挽留道:“老先生,我知道我那女儿天生淘气,但我一定管束好她。你不必担忧。”
老先生笑了:“老朽可不是虚言故事啊,令爱于棋道颇是颖悟,一点即透,棋力数日就有一变,现在老朽已下她不过啦!”
王嘉杭这才吁了口气,心里颇是欣慰。他谦虚道:“老先生哪里话,小女只是侥幸罢了。”
老先生笑笑:“老朽于棋道只晓皮毛,聊以娱心,但我看令爱若专于此道,数年必有大成。可延请高师教诲。”
王嘉杭听他如此说来,倒上了心。
他取出银两交与老先生做束修之资,并宴席款待。
老先生恩谢走后,王嘉杭叫来九真,问她想不想专学围棋。九真当然是愿意,还嗔怪父亲让那老先生走了,再没人陪她玩棋了。
王嘉杭心中欢喜,想起一人来,对九真说道:“我再给你找个高明的师父来。”
原来,这王嘉杭有位远房伯父名唤王仙质,自幼即擅长奕棋,长大后遍访天下高手,屡得名师相教,已然是名动江南的奕者。太宗时代曾在朝为待诏,后退隐江南维扬老家。
于是,王嘉杭带了女儿便去看望那位老伯。王仙质年已七十,白须白发,绸布袍衫,看去似一普通富绅。
他见这小小女童秀骨姗姗,一双妙目汪汪如水,好生喜欢。便吩咐家仆摆好棋枰棋子,他在那棋枰上布下九粒白子,对王嘉杭笑道:“试试她能否过了我这九子关。若是过了,我便收她为徒,若是过不了,你们父女便在我这里玩上几天,再回去吧。”
王嘉杭忙道:“小女刚刚入门,还请伯父放宽尺度。”
王仙质一摆手:“老夫心中有数,不妨事的。”
那王九真见自己执白先行,棋枰上便已布下九粒白子,恰似九道壕堑将棋枰分成九个牢笼,她不由格格一笑:“这样下法,我岂不是赢定了?”
王仙质呵呵一笑:“女娃娃先走吧。”
那王九真不知天高地厚地就开始下挂,开拆,压梁,飞镇。
连连数十手走下来,却也奇怪,不知怎么回事,那九个白子的威力竟一减再减,牢笼尽破,而数条在盘中游动的白龙也齐刷刷地被斩头截尾。
再看那王九真,眼睛里噙满了汪汪泪水。
王嘉杭心中暗暗叫苦,却也怜爱泪水盈盈的女儿。
哪知那王仙质仰天一笑:“哈哈,好好,刚刚入门就能识透我布的重重机关,好,此徒我收下了。”
王嘉杭心里石头这才落了地,忙让随行家人将酒茶等物奉上,并让王九真拜了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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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前,我的恩师过忘忧也投到了王仙质的门下。
按棋界规矩,过忘忧年已十岁居长,又先入师门,是为师兄;那王九真年方七岁,是为师妹。
我的恩师过忘忧早年其实是个家境贫寒的苦孩子。要说他能入大棋手王仙质的门下,完全是个偶然。
说是有一日,王仙质在扬州街上看人下棋,见一个瘦骨伶仃的孩子站在一个卖烧饼的摊前,想是饿得受不了了,迟迟不肯离去。
那卖烧饼的老人便送他一个,可那孩子居然摇头,说:“我没钱,不能白吃你的烧饼。”
王仙质闻听,便动了恻隐之心,便上前付了帐,取过烧饼让那孩子吃。
那孩子眼中含泪,双膝跪下:“老先生,钱我一定会还您的,您的漂母一饭之恩我也一定会报!”
王仙质看那孩子神色坚定,知其个性有些不凡,拍拍他的肩:“小小年纪何不就学?只有一心向学,将来才能衣食无忧、博取功名富贵啊!”
孩子低下了头。一边卖烧饼的老人告诉王仙质:“这孩子家里穷啊,父亲病得快死了,母亲在外给人做佣仆,一家人缺衣少食。读不起书哇。”
王仙质怜悯之心顿起,轻抚了一下孩子的头。掏出身上所有的开元通宝钱,都给了那孩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王仙质已是七十多岁的人,每日爱好就是喝茶下棋。在扬州茶舍里,他每每都要让九子以上与一班棋客们对奕,聊以度日。王仙质第二次遇到这孩子是在一间茶舍里。那时,他正在观看两位维扬高手下棋,那可是一盘彩金为五十两雪花银的斗胜赌彩局。
眼见得一位就要输棋,输在角地的一个小小变化上。
但当局者尚不自知,洋洋自得,追杀着对方一条中腹游走的长龙。
这时,那孩子悄悄出现了,他钻进观看人群里,趴在桌边看两个大人对奕,忽然,他惊异地叫了一声“咦——”
几位正欲走开的散客又被吸引了过来。
对局者愣了一下,转头看看是个衣衫褴褛的孩子,鼻子哼了一声。可那孩子仍是盯着那块角地,一会儿摇了摇头。
那位对局者皱着眉头考虑好久,方才发现需要补棋。于是马上就自补了一手。
这下对方不干了,他抓起那孩子衣领:“你多什么事?这五十两银子你出了!”
孩子争辩道:“我什么也没说呀。”
那人冷笑:“可你已经提醒人家了。”
这下起了纠纷,一方不承认是受了别人提醒赢了棋,坚决不认输;另一方则自认不是那孩子提醒,再下一手就胜定,更不愿出这冤枉钱。
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王仙质出了五十两银子过了关。
王仙质就在茶舍与孩子试下了一盘,这才发现这孩子原来于围棋颇有天份,当下便收了他为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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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春天来得早,那些穿梭在纷扬柳枝里的燕子啁啾而过,湖水里荡漾着冶游的小船,那些石桥、流水和飞檐琉璃的亭子都浴在暖洋洋的春guang里。
“晋朝时,有一位年轻的樵夫到信安郡石室山去打柴,看到一童一叟在溪边大石上正在下围棋,于是把砍柴的斧子放在溪边地上,驻足观看。看了多时,童子说‘你该回家了’。那年轻的樵夫起身去拿斧子时,一看斧柄已经腐朽了,磨得锋利的斧头也锈得凸凹不平了。”
“那是怎么回事呀?我知道了,那童儿看他的斧子锋利,偷偷换了一把。”嘴快的九真说道。
那王仙质大笑:“有点道理。不过故事里可不是这么说的。那年轻人非常奇怪。回到家里后,发现家乡已经大变样。无人认得他,提起的事,有几位老者,都说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原来年轻人误入仙境,遇到了神仙,仙界一日,人间百年。后来,人们就把‘烂柯’作为围棋的一个别名。”
就在那垂柳依依的自家园子里,王仙质除了给两个徒儿传授奕棋技艺,还讲了不少前朝围棋掌故,讲了不少奕人奕品的传说。两个小家伙听得津津有味。
“我听说,围棋又叫‘手谈’吧?”见多识广的过忘忧一边说道。
王仙质赞许地点点头:“对,围棋之道,在于神交。每下一子,均能心领神会,如有所悟。如老友晤谈,春风满座,有谦谦君子之风,冲淡幽和之气,所以称为‘手谈’。还有‘坐隐’之称。”
“坐隐?”两个小徒儿挠头、眨眼,不知所云。
王仙质抬眼看看满园新柳之色,顿觉心旷神怡,朗声说道:“奕棋者,须凝神静气,沉潜守一,宁静而致远,方能深谋远虑,克敌制胜于弹指一挥间。。所以,思时静也,奕时动也,一动一静这须臾之间,即有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而逝。与老僧于蒲团之上打坐参禅一般。古井无波,心如明镜,此谓之‘坐隐’。”
九真眨眨眼睛:“这围棋的下法、规制,还有那些神妙着法是谁想出来的?为何这棋盘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九道?为何黑白两子来下,还有好多颜色可用呢。”
王仙质慈爱地看看九真:“这个问题问得好。说实话吧,为师也无法回答。”
九真得意地看看师兄,炫耀着自己的聪明。
王仙质想了想说道:“这围棋相传最早是上古帝尧所造,《博物志》一书称:‘尧造围棋,丹朱善之’。这丹朱乃尧之子,颇为不肖,漫游是好,傲虐是作。故尧造棋以教之。棋分黑白,如天分昼夜,道分阴阳。棋道对应于天道,天道自然,山岳沉降,星辰流转,是所谓‘星罗棋布’,道为经纬,方错列张。在山岳般岿然的黑白棋势之间隐含暗潮般的汹涌激荡。自奕道以降,英才豪杰层出不穷,战国之奕秋、汉之杜夫子、晋之江统等辈均为一时之冠。所以,你们这些后生小辈要好生努力,以成大器!”
过忘忧点点头:“我决不负恩师一片苦心教诲!”
九真看看他,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