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的日子过得飞快。
当初入宫时,我个头不高,还瘦瘦的。那些宫人们总说我象个孩子,一帮看着我长大的老臣也总把我看作孩子。
随着时光的拔节生长,他们慢慢发现,我已经象个成年人了,比如鼻子下面长出了毛绒绒的细须,比如过去挺白净的脸上,现在有时会莫明其妙地长出一两个讨厌的小疙瘩,喉间也长出了喉结。过去单薄的身体也有了男性的那种起伏的结实感——尽管和大多数同龄男孩儿相比还显得单薄,但我却自信多了。
更明显的变化是我现在看到娘娘会脸红,过去是不存在的。这种奇怪的感觉不知是怎样产生的,也许是一种微妙的、无法言传的感觉。但是现在却有了一种很微妙的距离感,她看我的眼神也不再是过去那种单纯的疼爱和怜惜,而是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暧mei。
过去,那些年长的宫女们总是会拍拍我的小脸蛋儿,夸我将来准是个小潘安。现在却总是红着脸看着我笑,这些寂寞的女人们内心深处是饥渴的,一些传说中的宫禁男女秘闻总是让那时的我心惊肉跳。
而一些刚入宫的,和我同龄的小宫女们见了我也总把头一低,脸红着跑开。可我喜欢那些同龄的少年宫女们,她们让我想起那些被高高宫墙挡住了阳光和风,只能在墙影下生长的一株株小草小花们。
我也也变得格外的敏感起来。
比如,娘娘对我态度的微妙变化,常常牵动着我的每一根细腻的神经。
有时,她正在璇宫乐坊编舞时,我常去看看。璇宫乐坊是个修筑得非常精美的偏殿,水晶饰墙,波斯地毯,一个很漂亮小巧的宫殿。
我进去后,她看见了,亲手给我送来新鲜的水果或冰镇的西凉葡萄酒,然后朝我温柔地一笑,又去忙她的舞去了。有时,那些漂亮的宫中舞女跳累了,会一个个喘着气坐到我身边,我会热情地把我手里的水果给她们吃,还用白纸扇给她们扇风解凉。那时,娘娘会显得很烦躁,上来把她们又一个一个地赶上台去继续练舞。但她这时总是不会看我,眼睛斜在别处。
当她一个人独舞示范时,我站在一边看得入迷。
此时,娘娘总是跳得格外地出彩,轻盈的舞步,飞快的胡旋,比平时都跳得更加漂亮、舒展和完美。总是让那些学舞的小丫头在一边惊叹。
她在兴奋处,会得意地看我一眼,脸上红晕如霞。这让我感到,她是为我跳的。
那时的娘娘,在我眼里仿佛只有十七、八岁,因为那种神情,是属于春心萌动的少女们的。
而我也有了很多不可思议的变化。
比如,过去的我单纯而文静,眼里只有围棋。而我现在开始喜欢一些比较激烈的游戏了,比如娘娘曾邀我打过一次马球。
这是一种集运动与娱乐于一体的活动,盛唐时的宫庭里是非常流行,也是一种非常时尚的活动。玉环娘娘再一次成为时尚的先锋。
比赛时,人马分为两队,队员各持木制的球杆,球为皮革所制,大小如拳。每场比赛以攻入对方球门次数多者为胜。我看着那种激动人心的场面,热血都沸腾了。娘娘善于此道,她在白马上持杆拚抢时的轻快敏捷,那一头在颠簸中抖动、飘扬的长发,总是让我生出一种更新更深的钦佩和爱恋。
最让我心旌摇动的是,她穿着那一套紧身的骑装,简直美得象魔鬼!
这种骑装本是一种“胡服”,是北方游牧之族女性服饰。与娘娘平时所穿的轻纱长袖、黄裙紫带大不相类。那是一种妩媚风liu与飒爽英姿兼具的装束。丰腴动人的玉环娘娘穿上这种服装后,分外窈窕,撩人心魄。她却毫没在意,依然纵马奔驰,挥杆击球,只见她手起杆落,革球划过一个长长的弧线飞入球门,场上一片欢腾。
而一边观看的我却已经痴了。
“小秋子,来呀,你也上来试试。”白马之上的玉环娘娘香汗淋漓,脸色绯红。
我心中咚咚直跳。
接过她手中的球杆时,我的手碰到了她的手,那一刻我们目光相对,电光火石般,又很快地避开了。
就在与娘娘这种纯粹的目光交流中,我更深地陷入一种暗恋的潮涌之中。
没有真正的情感经历的我,显然更难克制自己。而二十多岁的娘娘显然更能驾驭自己的情感沿着河道奔流。
她从我痴痴的目光中,感到了自己的美丽和魅力,这使她更自信、也更骄傲了,眼神里常常含着若有若无的风情。
阳春三月,春明门外,灞桥柳绿。
胡人在这里开了许多胡店、酒肆,在柜前卖酒的很多是胡人家里的年轻少女。她们有的翠饰艳丽,肌肤胜雪;有的能说会道,善解人意;有的年少活泼,能歌善舞。这些少女们象是一只只翩飞在酒肆间的彩蝶。长安少年们喜欢把她们叫做胡姬。
有这些小胡姬们在,长安少年们的酒兴就特别高,闹得吆五喝六、满座喧哗。而那长安城最大的虾蟆陵酒坊所产的郎官清酒甘醇味厚、香飘十里,直喝得长安少年们“纷纷半醉绿槐道,蹀蹀花骢骄不胜。”
那时,我也特别喜欢与一帮长安少年在这胡姬酒肆里喝酒。这些朋友都是我进宫前结识的好友,一群爱好围棋的平民子弟。如今我也不和他们下棋了,完全是玩得非常放松的狐朋狗友。
我喜欢那种被众星拱月般簇拥、被各种阿谀奉承包围的感觉,喜欢穿着华丽耀眼的蜀锦绸衫或狐裘貂袍招摇过市,喜欢骑一匹枣红快马在宽阔的驿道上奔驰呼啸而过,我已经变得与五陵年少的富家子弟无异了。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何等快意,何等风liu!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围棋带来的,还有我的智商和运气。唐朝就是这样一种奔放欲飞的激情时代。
在这里,常常能碰到李太白、贺知章、崔宗之他们一班文人墨客。那贺知章老先生是看着我长大的朝庭老臣,与我颇熟。在向那班文人墨客介绍时,称我是“围棋神童”,还把那年千秋节皇上试诗的典故讲了讲。于是那班文人纷纷邀我入席。
李白走过来,指着我身边一位漂亮的小胡姬,笑着吟道:“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吟罢,他便要那胡姬和我共饮一杯。
那名十六七岁的小胡姬颇为活泼大方,不仅和我同饮了一樽郎官清,还主动为我们跳了一曲胡旋舞,裙带纷飞,舞姿飘忽如风,惹得那班文人们大声叫好,一齐举樽畅饮。
那时,我一度迷上了来自西域草原的突厥骏马。
我最喜欢朝庭飞龙厩里那些超迈骠悍、凛凛有生气的神骏宝马。那都是善长相马的边塞将领们千挑万选进贡朝庭的。
太子李亨专门嘱咐内侍李辅国为我挑了一匹神清骨峻的枣红色“胡马”。它来自西域大宛,非凡马可比。太子府的马侍告诉我,相马,要看骨相、双耳和奔驰之态,因为这三者最能体现马的特色。这匹大宛名马,嶙峋耸峙,状如锋棱,双耳直竖,如刀削斧劈般锐利劲挺,显得格外挺拔,昂藏不凡。
一看见它,我就心情激荡、跃跃欲试
在太子府花园草地上,我第一次试骑,它颇有些桀骜不驯。一靠近它,它就咴咴喷气,目光警觉地盯着我。我飞上骑上去后,它就四蹄腾空,昂首长嘶,几次将我从马背上摔下来。但我掌握了骑马技巧后,就如同粘在它身上一样,怎么也摔不脱了。它这才老实地承认我是它的新主人。它四蹄生风、凌厉奔驰,当其风驰电掣之时,好象马是不动的,两旁的景物飞速后闪,风也向蹄间呼啸而入。于是,我叫它“追风紫”。
胡马大宛名, 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 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 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 万里可横行。
我喜欢骑在马上吟唱杜甫的这首《房兵曹胡马》,喜欢马背上那种纵横驰骋、历块过都的感觉。纵马在长安城的通衢大道上飞奔,你完全可以感到这万乘之都的宏大气象。
那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宽阔笔直,宽达五十一丈有余(作者注,合一百五十五米)道旁槐树成荫,结构划一,布列匀整,城内风土景物更是美伦美奂。全城共建一百零六坊,各坊间形成东西大街十四条,南北大街十一条,其间商埠、茶楼、酒肆、客栈、旅店星罗棋布,衣着光鲜、游街逛市的市民们川流不息。
这里时常可以遇到牵着骆驼、戴着白头巾的阿拉伯大胡子,奇装异服、肤色黝黑的西域客商,穿着紧身胡服、佩刀带剑的突厥武士,还听得到新罗、百济、高丽、扶桑等地各种难懂的语言。从西域波斯、吐蕃、南诏,西北的回鹘、高昌,东北的契丹,前来长安的使者络绎不绝。曾听同在翰林院的学士这样称赞我大唐的都城:“百族聚居,万国来朝,自古帝京未之有也。”
开元、天宝年间的大唐帝国,如日东升,光披四方,国土疆域正在向东北、向西呈强力扩展的态势。在这空前壮阔的疆土之上,盛唐文化如羽翼丰满之凤凰,腾跃而起,金光熠熠,满壁风动。
盛唐国力的强盛,疆土的开拓,激发了民众的豪情,书生寒士都渴望建功立业,封侯万里。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立马站在这盛唐的伟大之都,生活在这国富民殷、百年承平的时代,怎不令人豪情万丈!
我喜欢这风光旖ni、满城锦绣的长安,我喜欢这样飞鹰走狗、裘马清狂的流金岁月,喜欢这样称心快意、风liu张扬的青春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