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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弈棋

吸取了前面池田信辉败阵的教训,后继的森长可、不破光治以及信长的心腹爱将蒲生氏乡意识到劲敌的出现,三名大将虚心询问池田关于山顶守敌的看法。

“小伎俩是没有用处的,山顶上的是个非常狡猾的家伙,还是采用正攻法吧,甲军的兵力只有区区千人啊!”池田信辉随手拭去额头的血泽,依然面色坚毅。身经百战的悍将并没有被初阵的败阵所挫败,他冷静地分析了适才的战斗,一针见血地指出甲军最大的弱点。

“没错,山顶的月星曜旗可是昔日‘猛虎’饭富的旗帜啊!没想到武田军中竟然还有饭富的族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大意。”对武田诸将旗帜了如指掌的森长可也发出感叹。

少年持重的森长可的意见得到众将一致的肯定。众将短暂商议后,决定战法依旧是先进行铁炮齐射,接着对敌人动摇的阵脚处采用死兵突击、使甲军溃散的粗野战术。

妙名山正面山腰,受到四将联袂拜托的泷川一益踌躇满志地聚集了七百挺铁炮对山顶的甲军阵地进行饱和射击,誓要为战死的爱将小野村国复仇。泷川的铁炮兵每两百人排成一道线形长列,六百铁炮众分为三批毫无间隙地轮流向山顶边射击边推进,而泷川更是亲自指挥一百人的铁炮队作为预备队,防止甲军乘轮射间隙突袭。一时间,信昌的营寨上空铅丸如雨,用来防御的木栅盾牌都被击打出千疮百孔,任何人只要稍微站起,立刻会被铁炮射伤!

虽然信昌队中死伤颇多,然而他命令士兵卧倒,一步不得后退。在泷川的密集弹雨面前,甲军象磐石一样纹丝不动,这真是武田信玄以来的甲州流应付铁炮队的伏地战法!

枪声尤回荡在耳,烟雾刚刚散去之际,听着越来越接近营地的脚步声和喊杀声,信昌当机立断地命令道:“进攻!”一声令下,士卒们纷纷站起,向仰攻上来的蒲生队冲去。

原本隐蔽在后山的马队也再度从山脚绕出,准备包抄敌人后翼,却被同样准备袭击妙名山后山的一千四百森队加以强烈狙击。一时间,奔驰如电的马队和挥舞着战刀长枪的步卒毫无花假的猛烈撞击在一起,妙名山左侧山脚附近的原野上,到处是晃动的刀枪旗帜,人吼马嘶间,鲜血四溅、断肢横飞,从马上被挑落的骑士落地后拔出战刀奋勇作战,而被骏马践踏而倒的步兵瘫倒在地上,兀自挣扎着举起长枪刺向马腹……甲军马队和森队步卒死死绞杀在一起,彼此都誓死不退!

山顶营寨前的激战在继续,大队的蒲生军汹涌而至,来自近江的憨厚老农的战斗技巧虽不如甲军士兵强悍,但个个如鬼神附体般悍不畏死的冲锋厮杀着:中了一枪的士兵强忍剧痛夹紧伤处的肌肉,使对手无法顺利拔出长枪,让身边的同伴乘势扑上;挨了一刀的步卒偏着脑袋,也不叫喊,咬牙反手一刀回斩过去……如此强悍的舍生战法一时间竟压制了悍勇的甲军,若不是信昌急调铁炮队压制了敌人后继部队的跟进,蒲生军甚至可能一轮冲锋就攻入武田阵营中!

在甲军付出一百多人的伤亡后,悍不畏死的蒲生队也丢下两百具尸体,被击退回山腰附近。泷川和蒲生的战术看来对信昌的伏地战法也没起到多大的作用。但山顶的信昌军尚未来得及松口气,更为密集的枪弹如雨而至,打得甲军根本无法抬头,紧接着,早就摩拳擦掌的不破队呐喊着冲锋上来,甲军又陷入新一轮苦战……

“这仗打到这种地步,实在太难看了……”如果可以的话,饭富信昌真想仰天大声苦笑,可眼前时机却怎么都不对。挥刀隔开眼前织田士兵的突刺,再斜劈砍下,削断了敌军的枪杆,可一旁的不破队步卒赶来挡开了信昌紧跟的必杀一刀,而失去兵器的蒲生士兵顽强的从地上的死尸身上拔出半截枪刃,又呼喝着扑了上来。

费了好一番工夫解决眼前两个敌军士卒,信昌这才得空抽身在乱军中审视眼前战局,经过四五轮狂攻,甲军正面的营寨外围阵地已经被冲击得支离破碎,现在每一轮进攻,甲军都要被迫在第二重围栅和敌人展开白刃战才能坚守阵地。虽然目前战斗依然毫无间断地惨烈持续着,双方付出巨大的代价后依旧只拼成了旗鼓相当的局势,而织田军的伤亡甚至还要比甲军多上近一倍,可饭富信昌却不禁觉得大势不妙了!

右山脚下的激战已经结束了,甲军的四百七十骑的风骑马队,此刻残存不足一百,被迫撤向了清井田本阵,一千四百兵力的森队还剩下四百军势,依旧执拗地继续前进,他们已推进到妙名山后方,和前山的织田军一起形成包围之势。虽然森队没有发动攻击,但信昌不得不安排部分战力在后山戒备着。

原本损失大半兵力的池田信辉也没有沉寂,他亲自带领着四百残部,从右侧山林间向山顶推进,与甲军在山林间守备的三百“林”队精兵殊死激斗!池田队卸下铠甲,全体穿着白色的衣服,显然下了必死以赎败阵污名的决心,他们的兵器清一色都是两尺长短的腰刀,在密林间可以充分地挥舞,反而林队的长枪大刀却被树木藤蔓所阻碍,发挥不出应有的威力,林队陷入了险恶的苦战。

兵力本来就远逊于对方的信昌此刻被织田三面齐进的攻势调动得兵力更加捉襟见肘,留在营寨正面抵挡三千织田军狂攻的甲军连同铁炮众在内也只有区区七百多人,眼前蒲生队和不破队联合发动的强攻,竟然一度强行突入第三重也是最内侧的内砦,一直被步兵所保护的铁炮众也首次出现了伤亡,信昌不得不带着近侍使番亲自投入战斗,才将突进的敌军小队消灭。但此刻,在第二重围栅附近展开的战斗依然在惨烈进行着。

“被摆了一道啊,我是分散了敌人的兵力,可自己的部队也被迫分散了。现在的情况好象更加恶劣呢。”信昌一边苦笑,一边喃喃自语。和这样有着近乎无限之回复力的敌人作战,什么计策都是那么的拙劣。原本想多路出击,分散敌人兵力,以减轻织田军对山砦的压力,可到头来却只是由一处受压变成了处处受压,自己分散在三处的兵力每一处都要面对两三倍于己的敌军。感到自己得意的举动不过是在纸上谈兵的愚蠢行径,信昌的心中感到象被针扎般难受。

“狂妄地说什么‘以少击多’的蠢话啊,看来十年没有好好指挥作战,我已经变得是多么的愚劣啊,竟然忘了父亲大人的教诲!如果这战过后,还能活着的话,还真要好好反省反省。”信昌想起了在内山城之战后,家臣们夸耀父亲虎昌公是“以少敌多的名将”,可虎昌却严肃的教训了众人一顿。当时负伤后人有点恍惚的信昌是在事后从近侍口中听到父亲的话语,大致是说:

“再怎么忠勇的将士,也都有身心的极限,我家的勇士,可以一人打倒十个甚至数十个敌军,但如果对方成百上千人一起进攻呢?又或者每次上来十个,打倒一披,再来一拨,你的气力,可以对付多少人?只有拥有足够数量的士兵,让将士们轮流上阵,一边休息,一边作战,才能充裕地应对战斗。这也是为何大军常常会获胜的原因。这次作战,实际是我家的戒备松懈了,才被上杉钻了空子。我宁可拥有九千名士兵来应对村上的八千兵势,也不愿再承担什么‘甲山猛虎’的虚名!”

虎昌公的话语,当时年纪尚幼的虎二没有太多在意,可眼下因兵力不敷使用而左支右绌的信昌却深刻体会个中三味。但一切教训经验都要等这仗可以存活下来。信昌看了看依然在激斗的前方战局,转身大声呼喊着:

“兼久!兼久!”信昌叫喊的是自己新成立的使番队长中原兼久,这位来自木曾谷地的十九岁年青武士机敏勇猛,深得信昌喜爱。实际上,信昌二十人的使番队,其成员都是甲军中年轻的俊杰。

正在向铁炮队传达指令的中原兼久闻声一路小跑过来,顿跪待命。

“发给昌景大人的狼烟有讯息传回吗?赶快再发一道,一定要让昌景大人看见!”

妙名山顶上红色的狼烟再度燃起,粗大的烟柱将东侧的天空都渲染成血红之色。不过这一次,在信昌下令施放烟柱不到半刻时间,隔着连子川对岸织田阵地西南六七里的地方,三道黑色的狼烟先后冲天而起。

“三道烟柱啊……”信昌仿佛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释然地露出微笑,这是山县队出阵织田后方之前约定好的暗号之一,三道烟柱表示山县队已将军势周围的织田眼线清除干净,全队将按计划进行下一步战斗。

“什么!山县队突然向西行进,消失在山区?”面色狰狞的织田信长猛地站起,“啪”的一声竟将手中的折扇给折断了。

跪伏在地的前田长种身上的铠甲至少有七八处创伤,其左臂异样地直直垂下,背脊上三根羽箭只被匆忙折断了箭杆,其锋矢兀自插在甲缝之中。左臂断折处阵阵噬心的剧痛尚比不上愤怒的主公其迫人的威压,前田长种咬着牙,强忍着颤抖的心神,沙哑着嗓子伏首诉说着:

“当甲军阵地升起第一道狼烟时,山县队立刻上马整队,向西缓缓行进,属下等十四骑立刻间隔三百步跟随,可行进不到两里,甲军后队五十骑反身杀来,属下等急忙后撤,可在经过甲军休整的坡地时,从土坑中钻出数十名忍者,他们向我等放箭、投掷烙焙,将我等阻拦住,被后方的甲军马队赶上,原次右卫门等十三骑奋力断后,尽数战死,仅在下一人为回报军情死命逃回。大意之下损失主公的军队、又在战斗中丢弃战友自己逃生,在下已无颜面对家中将士,请主公赐我切腹赎罪吧!”说到后来,前田长种已难掩哽咽之声,连连以头磕地。

“哦?这样吗?”信长面色阴霾,右手向旁侧伸出,随侍一旁的小姓森兰丸立刻将手中捧着的信长配刀递了上前。

手握长刀鞘身的信长冷电般的目光无情的扫视着众将,令下首众人望之心寒。

主公该不会亲自操刀将长种斩首吧?众将心中暗暗涌起悲悯之情,却无人胆敢言语。

浓眉一扬,担当铁炮队二番队长前田又左卫门利家挺身张口欲为同宗的前田长种说情,却被同座的好友铁炮队三番队长佐佐内藏助成政拉住衣脚。

“狸和猴。”佐佐成政在前田利家耳边轻声说着。

“狸”指的是坐在信长左侧首位的德川家康,虽然贵为一方大名,但须拜仰织田家鼻息的德川家康却一直被织田众将所轻蔑,“狸老爹”就是众将给微微发福的家康取的最新一个绰号。

而“猴”则是指长相酷似猿猴的羽柴秀吉,但此刻秀吉远在前线,代替秀吉参加军事会议的是名军师竹中半兵卫重治。

前田利家抬眼看去,一像喜欢在织田众将面前做老好人的家康此刻面色沉静,而竹中重治也神情柔和。利家将挺直的身躯又缩了回来。

“这赐给你!接住。”信长单手将金鞘纹饰的长刀递在前田长种面前,犹在怔忪的长种机械地双手捧过长刀,低头看看那金色的纹饰和黑锷的刀柄,又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信长。

“这可是大人的名刀吉备长光啊!”除了少数早有预测之人外,众将都不能抑制地露出惊羡之色。

“发什么呆?傻小子。”难得的,信长竟露出了可以称得上慈祥的笑脸,“你能舍弃无谓的名誉,而将紧急军情带回,这才是真正的武士之道!”

“多谢主公恩典!属下、属下……”原本应该向信长表达誓死效忠的言语,可心情无比激荡的前田长种竟一句也说不出话来,男儿的热泪无声的夺眶而出,长种只是将长刀高举过顶,自己深深地叩首拜倒。

“长种,难得你有幸拜领大人的名刀,一定要多多努力,拿下大将的首级啊!”前田利家高兴地大声说道,而哽咽难语的前田长种也不言语,重重的一叩首,额头渗出殷红的印记。

“好了,长种你就退下休息吧,先把伤口处理一下。”解决了长种的赏赐,信长转而向着麾下的众将朗声宣布:

“我织田家,不问出身,不问资历,只是赏功任能。诸位只要建下功业,都会有相应的赏赐!”

“是!”织田众将齐声伏倒,大声应命,起身之后,信长满意的看到,原本被冗长的战斗拖得有些松懈的众将面上都泛出浓烈的斗志。

“但在这之前,我先要弄清眼前的局势。五兵卫!”信长厉声喝道。

“在!” 物见番头德山泽秀大声应到。

“甲军的忍者是怎么回事!”

“回禀主公,经属下从长种大人的伤口和所中手里箭辨认,伏击我军的不是武田的天目忍众,而是甲贺忍者!”

“甲贺!”织田众将顿时骚动起来,就连德川家康也瞪圆了细长的眯缝眼。

信长面色阴沉,却并不言语。

“甲贺忍者五十三家,服从我家的不过三十一家,尚有杉谷氏、岩根氏、杉山氏、高山氏等众家与我家敌对。眼前的忍者,该是甲军雇佣的甲贺忍众!”

“……武田远在甲信,怎会与甲贺的忍者扯上关系,不惜一切代价,彻查!”信长首次感到有一种无名的威胁在暗中针对自己,甲军的奇怪变阵、山县队的孤军深入,都县得颇为异常,而现在,封闭在甲信群山中的武田竟然和处于织田统治腹地的甲贺忍众搭上了线,信长隐隐感觉,局势的发展,可能不是自己在战前预料那般简单。

就在信长沉思之际,德川将领青山忠成气急败坏地大步闯进阵幕,无礼地推开拦截的士兵,理也不理织田众将拔刀的威胁,一屁股坐在家康面前,也不言语,只是将手中的一卷信纸交给家康。

信长摆手示意众将刀归鞘、人回位,自己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向沉静的家康竟然双手微颤地看着手中的字条。

纸条中的内容很短,但德川家康却仔细地反复看了七八遍,确认了情报无误后,方才面色青白地抬起头,迎着信长质问的目光,家康忽然觉得喉咙一阵干涩,逸出的声音是那么的沙哑难听:

“山县队在甲贺忍众的引导下,正向三河方向行进!我方忍者与甲贺忍众发生激斗,无法追踪山县队行踪!”

如果说甲贺忍者突然出现在武田阵容中令织田、德川众将感到深深的疑惑和忧虑的话,那此刻德川家康的艰难通告更如晴天霹雳般震得众将目瞪口呆,半晌,德川重臣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才象火烧屁股般蹦了起来,面色苍白地惊叫出声:

“甲军想突袭我家领地!”

此次救援长筱而与武田发生的会战,是将决定德川家生死存亡的关键之仗,除了东三河沿线被武田远江军势牵制的五千部队以外,德川的三河领地内的精兵悍将已尽数于此,此刻,整个西三河十七座城池,守军加在一起不过两千余人,根本不堪武田三千精骑之敌;而原本可以固守待援的城池,在甲贺忍者的暗中破坏下,即使是如家康的居城冈崎般拥有高墙深河的坚城,也阻挡不住甲军的如火侵略。措不及防之下,兵力空虚的西三河很可能在两天之内被山县队荡平。

“甲军是想让我们胜利了也成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啊!主公,赶快回军救援吧!” 高力与左卫门清长拳头攥得嘎吱做响,青筋暴露,恨恨低吼。他的额田郡高力城就在甲军的前进道路之上,城中有他的老母和妻儿族人,可五百城军此刻倒有四百人跟随自己的弟弟治右卫门忠佐正在猛攻甲军的小山田阵地。一想到家人要面对武田的无情铁骑,高力清长的心中就急如火燎,恨不能插翅飞回城中。

德川众将牵挂在三河的家人,连连附和高力清长的回军主张,而织田的重臣们也面色难看,谁能保证武田的骑兵只在三河肆虐?三河距尾张快马不过一日距离,甲军如果直袭尾张的话,沿路的小城也不过能拖延一两日而已。此次织田出兵大部分都是从尾张美浓附近调集的,此刻两国之中,只有歧阜尚集合了六千兵力以应付东美浓的岩村秋山,一旦山县队和秋山幸友联合夹击的话,除了歧阜城尚可凭天险坚守之外,其他如清洲之地,必被武田的赤旗所覆盖!

看着德川家上下如丧失魂魄般左右无主,吵嚷着要撤兵回援,而自己的家臣又惊惊惶惶,交头接耳,信长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目光逐渐变得如刀锋般锐利。这就是将要布武天下的织田家的重臣吗?稍有异动,竟显出如此的无能!自己真的能倚靠这些人完成天下布武的大业吗!

看着被冰冷气息笼罩着的信长唇角微微扭曲着,浓重的剑眉纠结起来,熟悉信长秉性的小姓和近臣都吓得紧伏在地,不敢抬头,这可是主公暴怒的前兆啊!上一次,近侍暗中信奉一向宗,主公 就是如此模样,下令将其全族七十三口尽数处以磔刑。

原本被山县队动向惊得六神无主的德川家康满耳都是家臣的劝说撤军回援之言,心思也微微动摇,毕竟德川家的根基在三河。即使眼前的会战可以歼灭武田主力,可如果代价是领地遭到甲军血腥洗礼的话,亲眷死伤惨重的三河国人豪族们会愤怒地将自己碎尸泄愤,即使是谱代的重臣,也可能会因自己无力保护臣下而离心离德,这绝对是危及德川家存亡的大事!

可思量着如何开口委婉劝说织田撤军的德川家康抬头看见被怒气裹挟的织田信长,立刻打了个冷战,头脑顿时清醒下来,大喝一声“住口!”制止了臣下的喧闹,家康走到信长身前,伏地跪倒,以诚挚万分的口气斩钉截铁地宣言:

“家臣愚驽,蒙兄长倾力救援,却说出临阵撤军的话语,实乃武士的耻辱。家康在此立下血书誓约,德川家誓死信守清洲之盟,万望兄长见谅。”说罢,家康不理众人的惊呼,扯下一节白地黄纹的衣幅,咬破手指,写下血书,并大声读出:

“一、遵守誓书。

二、信守清洲盟约。

三、家康对信长绝无二心。

四、不受武田、北条、毛利等敌人的利诱。

五、即使尾张、美浓、浅江、伊势等国都背叛信长,家康仍对信长不二。

六、家人对信长中伤时,给予严惩;即使三河尽叛,家康仍对信长不二。”

一直冷眼观看家康表现的信长,听着家康的朗郎誓言,也不禁面色稍霁,欠身接过家康的盟约,同样正色宣言:

“德川家对织田家忠贞不二,织田家也会忠诚地回报自己的盟友。家康殿下,不必过分担忧,甲军的行动不过是佯动而已。”

“佯动?”家康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关心则乱,一时间难以理清思绪。

“没错,是佯动。”信长浮现出一丝冷笑,他向家臣中那清瘦的睿智男子招呼道:“半兵卫,说说你的看法吧!”

顿时,众人的目光聚集到被点名的名军师身上,原本无意显露自己的中年男子微扯唇角苦笑一下,只能清清喉咙,出列施礼:“是。”转过盘坐的身体,双手撑地,身躯前倾,直面家康,微笑答道:

“竹中重治参见家康殿下。在下以为,甲军的行动是在弈棋。”

“弈棋?”

“对。长筱的战局好象一盘错综复杂的围棋,现在对弈的双方处于相对平衡的均势,我军在中腹局面领先,可对手却也并无还手之力。山县队的行动,就好比在我方边角与中腹势力范围内打入一子,是在试探我军的应手。根据我方的应招,武田会有不同的策略对应。”

“哦,原来如此。”家康逐渐了然,他师承名僧太原雪斋,本身也是围棋的达人,对半兵卫的比喻一点就通,可他还是继续追问:“那武田的会有哪些应手呢?”

“这就要先看我方如何落子了。” 竹中重治食指中指交叠夹起地上的一粒小石子,重若千钧地按在自己与家康之间,有意无意地扫视了德川众将,朗声答到,“适才贵家有提议,要回军追击山县队,不知若真回军的话,要兵力几何?”

“这……”家康一时沉吟起来,山县队精骑三千,等闲的五六千军势根本无法在野战中抵挡甲军骑兵的突击,而且现在山县队行踪无处寻觅,一旦在半途中伏击己军的话,全军尽墨也非不可能的;可如果说要动用上万军力以求万全的话,那眼下的连子川东岸战事又将陷于不测。一时间,家康竟无法做答。

还好竹中重治并未有心为难家康,继续侃侃而谈:“若我军回师救援的话,兵力少了,无济于战局;如果大军回援的话,甲军马队的机动力远在我步兵之上,在甲贺忍众的带领下,大可在三河的原野上与我军游走缠斗,万一战况不利,骑兵还能快速撤离战场,甚至可以从东三河一线突破,逃回远江。我军劳师作战,一无所获,还可能被眼前甲军主力衔尾追击,此等作战,我方的优势会被武田削弱于无形,双方在中腹又将成新一轮拉锯之势。”

“那我等不理睬山县队,全力突破眼前之敌,歼灭武田主力,重治大人以为如何?”家康早就料到信长是不会允许回军救援的,此刻听竹中重治说得也颇有道理,虽心中难舍,也干脆问出最可能的战法。

“如此,我军同样危矣。” 竹中重治面上泛起凝重之色,“眼前武田在前线三山拼死抵抗,直到我军主力过河,方才施放狼烟,通知山县队行动,显然是在拖延时间。即使我军顺利拿下三山,可武田主力依然在清井田山道入口,没有三四倍于敌的兵力,极难在入夜前拿下甲军死守的本阵,等到入夜,甲军可以乘夜色回到长筱甚至信浓群山之中。我军现在是强攻,伤亡远大于甲军我军,一旦甲军主力逃回,一日苦战就毫无意义;但如果将本阵兵力投入攻击,合三万大军之力,虽有希望在落日前三个时辰内攻陷清井田武田本阵,可一旦山县的骑兵队悄悄潜回的话,也从我军后翼突破,那后果不堪设想!”

家康也倒吸一口冷气,武田骑兵的突击威力他还记忆犹新,日前的败仗,就是五百甲军马队突破本阵造成的,现在三千甲军精骑在失去行踪,如果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刻从后方冲杀出来,那千军辟易之突破,令家康思之也为之胆寒!

“……那就没有办法吗?”家康的额头渗出冷汗,攸关德川家生死存亡的一战,大好局面竟然因武田一招试探应手之棋而陷入左右为难的被动之势,即使稳如家康,也不禁心急如焚。

关心则乱啊!

看着素有狡猾如“狸”之称的德川家康,竟在眉宇间难掩彷徨之色,竹中重治也微微叹息。抬头看了看面如止水、声色难度的大殿正以透射人心的冰冷眼神看着自己,竹中重治心惊一跳,但转即回过神来,沉声答道:

“家康殿下过虑了。武田这一手试探,是绝佳的妙招,可也是动辄全盘覆没的大险手啊!我军的行动固然要冒风险,可作为诱饵的甲军更是不能行差踏错半步!我军输了这一步,尚有重整旗鼓的余地,而武田若折了这一阵,武田三代的辉煌,将就此而终!一切,都静待大殿的决断吧!”

竹中重治说罢,向家康低头施礼,就转身向信长拜伏下来,而家康也醒过味来,下定决定,施礼如仪,大声说道:

“德川家四千将士,誓死听从信长兄长的指挥!”

家康既已施礼,身后的众将无论乐不乐意,也不得不同样伏身听命,织田众将更是随风拜倒。

场间顿时静寂下来,只有呼啸的山风扯着旌旗啪啪做响。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沉默良久的信长的喉咙深处逸出一阵疯狂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竟然充满了欢喜之情。

“……哈哈哈……想不到,信玄之后,武田家还有如此的人才,看来,是我小瞧了天下豪杰啊!哈哈哈……”信长放声大笑,逸性飞扬,满面兴奋之色。

“既然值得尊敬的对手下了试探之手,要布武天下的我信长,怎能回避不应呢!”信长的笑声渐渐终止,面色也恢复冷凝,但眉间依然充满叱咤天下、舍我取谁的无上霸气和激昂斗志,他大声的呼叫着:

“右左、内藏助,准备一下,该是你们显显身手的时候了;盛政,权六还没消息吗?太可怜了,看来是遇上对手了,权六的骑兵,就由你和秀政统率,别弱了你‘鬼玄蕃’的名头;半兵卫!”

信长下达着命令,忽然喊着竹中重治,眼睛中孕育着浓浓的风暴:

“给我告诉秀吉,我给他的四千兵力不是摆设!如果他再卖弄小聪明,缩在后阵不出兵的话,我会把他的猴子皮给剥下来当褥子!听到没有,警告猴子,两刻的时间,给我拿下妙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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