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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尾声

“慌乱什幺?那只是敌人的胡言乱语罢了!不要慌张!”从剧烈的爆炸声中恢复过来的织田诸将大声地呼喊着,意图收束慌乱的部队,但在黑夜中,原本就士气低沉的织田军依旧如同无头苍蝇般四散叫喊奔逃着,只有最为精锐的母衣众们勉强重新集合起来,却又陷入了新一轮苦战!

昏暗的夜幕中,黑底白桔梗马印从武田赤备骑兵群中冲了出来,还剩下千多骑的武田骑兵兴奋不已地呐喊欢呼着跟随主将向极乐寺山顶冲锋过去。

“是山县昌景!”原本准备拍马赶回山顶探视主公安危的佐佐成政猛一咬牙,不理在极乐寺东山响起的喊杀声和铁炮激战声,抛开对山顶本阵的担心,拔出黑漆鞘的腰刀,斜指前方,厉声激励身旁的将士:

“织田家的勇士们,此次合战,成败在此一举!取下敌人大将山县的首级,无论何人,都可成为一城一国之主!母衣众,前进!”

“嗥——!”

若群狼望月嘶吼般,跟随着身先士卒冲向敌骑的佐佐成政,织田军的八百母衣众骑兵们也被忠贞武勇之心和建功扬名之念刺激得双目赤红。他们多般都是中下级武士家的庶子,是无法继承家业的,都是抱着建功立业之心投入母衣众。如果想要出人头地,最终成为一国诸侯,那幺此刻则是这些年青武士赌上性命的最好机会!

红色和黑色两股铁流猛烈地撞击到一起,刹那间,无数人仰马翻。甲军赤备的威名天下无双,自信玄公时代就殚力打造的精锐骑兵们勇悍绝伦,倚着人数的优势更是势不可当!而清一色骑马武士组成的母衣众则是织田家十几万大军中有数的精锐,自小练习刀枪骑术的年轻武士们绝非农兵所能比拟,长刀挥砍下,当者无不枪断肢残!

两军从冲锋交兵的那一刻起就陷入了不死不休的决死缠斗,骑兵的队形早就不复存在,所有人都是在乱军中策马冲杀,连大将也陷入了第一线苦战。不将一方的鲜血流尽,不彻底地分出胜负,这山脚下的骑兵死斗是无法休止的。

纵然陷入了如此的恶战,佐佐成政却心头一松,他最担心的就是甲军骑兵根本不理睬己方的拦截,不惜代价强行冲锋山顶的本阵。而此刻,虽然母衣众骑兵暂时陷入了苦战,可逐渐聚集起来的织田步兵们已在将领的驱使下冲了过来,和一直跟随在甲军之后的一向宗徒进行交战;被山前剧烈的爆炸声惊散战马的母衣众们,也徒步奔跑过来,逐一投入作战!这可是近千人的精锐武士啊,纵使是步战,也是足以扭转战局的一股强大助力。

佐佐成政随着己方兵力地不断增加而心头渐宽,但身处激战中他好却没有注意到,连天的剧烈爆炸声刚刚停下,拼命控制住惊吓的战马的织田本阵指挥明智日向守光秀,根本没有顾及西山的战局,反而匆忙向山顶奔驰去!

武田的进攻并不是仅仅是西侧这一路人马而已,在东山那一侧,一直在暗中算计着交战三国的饭富一族,正在将夺命的黑手攫向织田本阵!

极乐寺山东侧是靠近连子川的武田军势方向,自前日起,织田信长决定将本阵定于极乐寺山之时,东山的防御工事就在不断兴建之中。比起西、南、北三侧匆匆挖掘的壕沟、单层的木栅,东山却是鹿砦密布、刁斗森严。不但有三层防马栅外加三重沟壑,还在半山腰间筑起了土墙,搭起了箭楼,使得东山一侧与其说是阵地,倒不如说是一座简易的城砦,配合上数千守军,即使甲军倾全军来攻,也非旦夕可以突破的。

到了夜间,为了阻挡山县队骑兵的突袭,织田本阵的守军大多调集到西侧,但东山却因半山的极乐寺山门中坐镇着织田德川两家的继承人织田勘九郎信忠和德川信康,依旧是有两千守军护卫着。

“真是无趣啊,后山在激战,前方的清井田也在激战。父亲大人一心想让我建立武勋,却又将我安置在如此无趣的地方。”

寺院的偏殿中,年方十七的织田信忠小声地向自己的师傅正六位下长门守、官拜京都所司代,负责京都的治安村井吉兵卫贞胜抱怨着。

“呵呵,少主还是不了解主公的心意啊。”鬓发斑白、腰背微驼的村井贞胜含笑地望着面前盘坐于蒲团上的英俊少年,那黑浓的劲眉、刚瘦的面庞,真是酷似年青时的主公啊。

织田信忠微微皱眉,小心地从门缝中看了一眼昏暗的大殿,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德川信康正在大声欢笑地和侍从们以木剑比试,门外守备的贞胜两子贞成、传次颌首会意,将纸门掩上。织田信忠方才提出疑问:

“父亲大人是担心我无法压制住柴田、丹羽等家中重臣,所以希望我能建立足够的武勋来让重臣们无话可说。但每次出阵,我都留在后方,这没有关系嘛?”

织田信忠自从元服以后,攻打浅井及朝仓两家的联军、镇压伊势长岛的一向揆等重大军事行动,信长都将他带在身边。有时候甚至信长本人进到前线督战,而让信忠留守本阵。这样做,也是为了提升信忠的威望,使他将来可以顺利继承织田家的家督时,不被家中重臣所压制,甚至发生下克上的悲剧。

能被信长所选中作为继承人的织田信忠也非平常之辈,心思聪慧的他自然懂得父亲安排的涵义,在历次作战中的表现也是中规中矩。但每次作战总是待在后方,看着同龄的武士们一个个在战场上杀敌扬名,信忠的内心总有点心虚的感觉。

“少主还是不了解战争啊,呵呵。”信忠的小心思怎能瞒过奸猾若狐的村井贞胜,饱阅世情的村井意味深长的劝说着年青人,“大军作战,要建立功业并不一定非要亲自上阵的。上杉家的当主谦信公,常常冲锋在己军阵前,世间赞叹他为毗沙门天转世;而武田的信玄公,总是坐镇本阵后方,指挥大军作战,却是令我家寝食难安。少主只要在本阵中决定好作战的策略,调拨好兵马,厮杀的事自有下面的武士们去做。”

看见织田信忠先是信服地点点头,但又想起什幺欲言又止,村井贞胜顿时明白过来,暗骂自己糊涂,急忙向信忠低声问道:“少主可是担心茶筅丸与三七丸两位?”

见信忠赧颜地点点头,村井贞胜心中暗喜,少主终究是有着与其地位相符的雄心和警觉啊!

小名奇妙丸的织田信忠与茶筅丸的母亲都是生驹家的吉乃,相差不过一岁;三七丸是坂氏之女所出,与茶筅丸同年出生。因为正室浓姬并未生下男孩,因此这年龄最大的三个庶子,就成为织田家督继承人宝座的主要争夺者。

虽然织田信长选中了长子信忠作为继承人,但为了避免家中纷争,依然是让次子茶筅丸娶伊势国司北畠具教之女,以女婿和养子的双重身份继承北畠家,起名北畠具丰,后改为北畠三介信雄;而三男三七丸继承神户家族,即起大名为神户三七郎信孝。

信忠、信雄、信孝三人皆为庶出,年龄差距也不过一岁而已,虽然织田信长一力培植信忠,把次子、三子改姓过继给别家,却依旧无法打消信雄和信孝二人深藏的野心。两兄弟都在不断地拉拢着家中重臣在信长面前为其张目,此次三河出阵,信长更是同意了两兄弟带兵出战,反而是嗣子的信忠困坐本阵,这如何不让一直对两个弟弟心怀警觉的信忠焦虑。

村井贞胜正欲向信忠剖析情由,却听得寺庙外“轰隆窿”一连串震天动地的巨响,大地都在剧烈地震动着,老旧的寺院墙体咯吱做响,屋梁上的灰尘簌簌下落。

“怎幺回事?是地震吗?”缺乏经验的织田信忠惊吓得面色苍白,双手撑住不断晃动的地面,努力稳住身形。从门外踉跄冲入的村井贞成、村井传次急忙以身体掩住信忠。

“不!是火yao库爆炸了!这怎幺可能!”虽是文臣身份,村井贞胜也是久经战阵的老武士了,立刻分辨出爆炸的声响来源。但和信忠不同的是,深悉织田军虚实的他无法相信,小心摆放、重兵守护的火yao库如何会一起被引爆?

此次从岐阜出阵,织田军调集了三千多挺铁炮,相对应的火yao弹丸也是准备了充足的分量,光是从界镇收购的黑火yao就多达万斤,装载了两百多辆辎重车。等到了设乐原阵地,德川家也运来了三千多斤火yao。两家的火yao库就安置在极乐寺山东南山脚,三层木栅壕沟之后,两百五十多辆辎重车被五百织田守军严密护卫着,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入,就是辎重兵也只能在库区外等待守卫将一辆辆火yao车推出来再行搬运。

如此严密的守备,怎幺可能发生如此剧烈的爆炸?村井贞胜百思难解,但情势的发展已不由他慢慢思索了。爆炸声余音未歇,原本守备在寺庙外的侍从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报告:

“大人,火yao库突然爆炸,我方士兵死伤惨重!敌人乘机进攻,现在三层防线都已被突破了!”

“什幺!”一波又一波的突然打击令村井贞胜头晕目眩,他晃了两晃,刚刚站起又跌坐下来,无力地问道:

“是什幺人?有多少”

“有骑兵、有步兵,还有铁炮手,来势不明!现在是黑夜,而且山下的硝烟未散,难以确切敌人数目,但估计有数百人!”

惊魂甫定的织田信忠气恼地大叫:“这是怎幺回事?几百杂兵就想进攻我织田家本阵吗?集合士兵,将敌人消灭!”

织田信忠虽然叫嚷着要消灭敌人,但他的命令根本无法实施。

黑夜中前线的战斗已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中,凡是点燃火把的织田军都成为了敌人铁炮队最易射击的靶子,而昏黑的夜幕中,将领找不到部下,足轻寻不见组头,拼命呐喊寻找己方军势的使番更是成了武田军优先狙击的目标。失去统一指挥的织田军行动出现了分歧,有的拼命向战斗声最激烈的战场靠近;有的反向行之,直接攀向主峰去守备本阵;更有部分拿不定主意的军势干脆原地戒备,任凭周围沸反连天,死守己队防区。

一千五百军势的织田军象无头苍蝇般胡乱冲突着,而突袭的武田军势却藉着朦胧的月色,向着火光通明的山顶杀去,当先的一百多骑兵更是如同钢刀般切开沿途的敌军。从爆炸至今不过盏茶工夫,黑暗中人影蹿动、杀声震天的甲军已突入至极乐寺山门前,而守备在山门附近的织田德川的侍卫队合计不过两三百人,根本无法阻拦潮水般汹涌仰攻上来的敌军。

尤其在一马当先的敌将冲入己军阵势,大声报出名乘后,纵然是德川骁将鸟居彦右卫门元忠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德川织田的军队听好了,我就是武田的山县三郎兵卫昌景!”

随着敌将的大喝以及过百红色甲胄的骑兵呐喊突击之声,德川军的士气一瞬间就跌至了谷底,三方原、连子川两场会战,德川家上下吃尽了武田赤备的苦头,那血红的魔影如同最深的梦魇般深深缠绕在德川家众人的心中。虽然是不利骑兵突击的山地,但人数占优却斗志低落的德川军却反而处于下风!

“该死的胆小鬼!”河合三十郎不屑地暗骂一声。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年青人是铁炮大将塙九郎左卫门直政之子,作为信忠少主的炮术侍从随军出阵,此刻他自告奋勇地带领麾下的三十挺铁炮众掩护少主撤退。

上山的山道已被德川队堵截住,而极乐寺山门前的入口也是由织田队守备着,河合三十郎的铁炮众就布置在破旧低矮的寺庙院墙之后。这些守军,已经是通往山顶织田本阵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收回思绪,河合三十郎盯着在乱军中骑着战马奋力挥砍的高大身影,心中快速计算着,口中大声报出指令:

“一番队,左前方三十步,铲形兜敌将,开火!”

“砰砰砰——”

接连十五声急促的轰响,骑马武将应声落马,在后方押阵的织田军顿时兴奋地大声欢呼:“死了!死了!山县昌景死了!”

织田德川军顷刻间士气大振,但还没来得及发动反攻,却见武田军势丝毫不乱,当中一骑冲出大声喝骂道:

“胡言乱语的贼子们!山县三郎在此,纳命来吧!”

“嚎呜——”甲军齐声呐喊,连同后方跟上的步兵队也振臂高喊,兴奋地加入战团。

“刚才的是替身吗?”随同父亲征战了已经三年多的河合三十郎明白现在不是思考的时间,压下心中的疑问,挥动采配:“一番队清理枪膛、压装火yao弹丸,二番队上前!瞄准敌大将,正前方二十五步左右,开火!”

连环枪响,透过枪膛口腾起的袅袅轻烟望去,刚才自认是山县昌景的敌将也被一击毙命,但这次织田军还未来得及欢呼,甲军中五六骑奋力突出,纵马横枪,放声高喝:

“山县昌景在此!”“我是庵原郡江尻城代山县三郎兵卫!”“武田赤备大将山县昌景参上!”“……”

来骑竟然个个自称是山县昌景!原本就狐疑不定的河合三十郎终究是年青,脑中顿时糊涂了:他们哪个才是真的山县?抑或全部都是假的?那真的山县究竟在哪儿?……

主将已经是头大如斗了,织田的铁炮众更是不知所措,木楞点的瞅着河合三十郎等他下命令,机灵点的不待指挥就冲着不断迫近的敌人开枪射击。但黑夜中要想准确射中不断行动的敌人确实是件困难的事情,没有了密集射击的铁炮已很难将敌人一击毙命,除了几个被流弹击中倒霉鬼,武田军势已成功地将德川军击溃,豪不理睬仓皇逃入山门中死守的织田军,趁势向山顶掩杀过去。

极乐寺山顶。织田本阵。

铁架支撑的火盆中烈焰伸缩不定,忽而黯淡无光,整个天地仿若都被黑暗所笼罩,忽而又长炎奔腾,欲烧尽世间万物般明亮炽热。

火光闪烁摇摆,山顶众人的面色也在光暗闪烁间阴晴不定,每个人的心都在剧烈快速地蹦跳着,纵然山风扯动着旌旗猎猎做响,却依旧掩盖不住众人粗重的呼吸之声。

沉寂。

任凭山下东西两侧如何激烈地喊杀声直冲云霄,山顶的世界却仿佛处于另一个天地般沉寂一片。众人都在瞪大了双眼,透过无尽黑暗死死盯着山下的战局,虽然只是隐隐绰绰的黑影在晃动着,但每一声惨嘶、每一声大吼都牵动着众人的心弦。

渐渐地,西山的喊杀声还在激烈响起,而东山的铁炮声却逐渐平息下来,纵然山脚下依旧人声鼎沸,但从半山腰不断迫近的动地马蹄声却如同惊雷般声声震动回响于众人的心间。

绑着被枪弹击伤的左臂,人称“鬼玄蕃”的佐久间盛政面色苍白;少年俊杰的堀秀政,紧咬住下唇,却浑然未觉已然有鲜血渗出;灰头土脸的明智光秀依旧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沉稳表情,但紧攥配刀的手背上暴起的根根青筋却将主人的心境出卖无遗;不到十岁、稚气未脱的森兰丸,看看山下无尽的黑暗,又看看主公信长,明亮的眼眸中,已是水光盈盈,却强忍住不哭出来。

反倒是一向被织田众将讥诮的德川家康却面色沉凝,虽然额头密布着细小的汗珠,但盘膝静坐的他却不失大将风范,低声呵斥了侍从立即撤退的主张,转而向信长进言道:

“兄长,让我下去指挥作战吧。只要坚持一下,前方的主力大军很快就可以回援的。”

“胡说些什么?我织田的本阵,却要劳动老弟你作战,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啊!呵呵……”如果从面色上来判断的话,此刻神清气闲的织田信长可能是众人中心情最好的一个,但纵然是含笑答话,那冰冷冷的声音和鹰眸中彻骨的严寒,却令在场的织田众将羞愧交集。

“主公责罚的是,如此之战局,是我织田军上下的耻辱,我等自当拼死,以敌人之血来洗刷!”明智光秀低头谢罪,但随后却昂起头颅,诚挚地劝说道:“但此刻兵凶战危,还请主公暂时撤退到安全之处,我等家臣好放手一战!”

“光秀大人所言极是,主公还是先转移本阵吧!”

“请主公先行撤离,我等当拼死断后!”

织田众臣纷纷进言,却被信长一声断喝所打断:

“有什么好躲的!人间五十年,终有一死,这是必然的事!连敌人的旗帜还没看到就仓皇逃跑,你们是兔子吗!”

“主公!当进则进,当退则退,这是大将之道!”织田诸将被信长训斥得噤若寒蝉,惟有明智光秀昂首抗辩,他那尖细的嗓音在一片静寂中显得异常刺耳,“眼下我军战况确实不利,望主公速退,与前军主力会合!”

“混蛋!敌人来袭,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乘机消灭敌军,武田就彻底完了!你懂不懂!”

信长微睐着双眼,黑色的瞳子间跳动着危险的光芒。

“没错,武田会灭亡,可在胜赖的首级被讨取前,极乐寺山早就成了今日之田乐狭了!”

“混——蛋——”织田信长眼中的怒炎终于爆发出来,伸脚将明智光秀踹倒在地,“近在咫尺的胜利,你竟要我逃跑?”

伸手摸去口唇中的鲜血,明智光秀从地上挣扎爬起,低头看了看掌心折断的半截门齿,压抑着心中的怨怒,将口中的血沫吐掉,含糊不清地大声骂道:“大蠢蛋!没了脑袋,还谈什么胜利吗!”

“你想死是吗?”信长不怒反笑,但拔出的长刀却清泓胜水,寒光迫人。

“主公!” 堀秀政等侧近急忙架住信长,一边向明智光秀喝道,“太失礼了,光秀大人,快向主公赔罪啊!”

“哼,要杀就杀吧!不过早死一会儿罢了!武田军马上就要杀上来了,送死也只是早晚的事情!”一向绵里藏针、锋芒内敛的明智光秀似乎自度难逃一死,横下心来,放声怒斥,“武田的精锐早被我军消灭殆尽了,即使放走残敌,也不过逃走三五千残兵而已,胜赖和重臣又有内乱,武田已经无力再起了!即使全歼敌军,难道我军还有余力追击进入甲信吗?海津的一万高坂军不是轻易可以对付的,唇亡齿寒,东国的北条不会坐视盟友灭亡。我家四面强敌环伺,西国的毛利一直蠢蠢欲动,北陆的上杉又被足利鼓动,随时可能出兵;伊势长岛心腹未灭,朝仓旧领一向宗蜂拥而起,石山更是威胁京畿的心腹大患,我军根本没有余力扩大战果!冒着动辄败亡的大险去追杀几千残军,主公已经被yu望蒙蔽了双眼!”

“混帐!”被触怒的织田信长怒吼一声,双臂猛一用力,将侍从都掀倒在地,他大步上前,纠住明智光秀胸口的阵羽织,鹰目危险地眯睐起来,闪动着慑人的寒光,压抑着微微嘶哑的嗓音喝道:

“光秀,你真的想死吗?”

此时的信长宛如地狱中走出的魔王,那慑人的杀气,迫得身边的诸将面色苍白,但被信长危险喝问的明智光秀却眼也不眨地死死反瞪着信长,气愤说道:

“光秀自幼信奉八幡大菩萨,立誓不动刀兵,但为了寻找能够拯救天下苍生的王者,才投奔各家,辅佐将军。当我看到主公身禀天人之姿,胸怀‘天下布武’的宏图伟略,光秀欣喜若狂,以为终于找到了可以统一战乱不休的日本,救赎万民的主君,这才舍弃足利,一心奋战在主公麾下,只希望能早日统一天下,让百姓从此可以安居乐业。所以,一切阻碍主公布武大业的人与国都是我光秀之敌,是天下之大敌。

正是抱着这种信念,无论主公火烧根本中堂山王二十一社,杀害比睿山中的僧侣,放逐将军,剿灭一向宗徒,以浅井、朝仓的头盖骨为酒器,世人皆以为主公是魔鬼,但光秀却以为太过了,这些人皆是天下布武之大敌,一切的牺牲皆是为了天下之大义,纵有一二过分之处,也是无可奈何的。但眼下,我家已经三分日本有其一,眼看天下平靖有望,主公却意气用事,轻身蹈险,如此轻率之举的人,根本没有资格统治天下!我们、我们……以前一切的牺牲,都白费了!”

话到最后,明智光秀已是哽咽难语,而织田信长却依旧是满面讥诮之色,嘿声笑道:“牺牲?哈哈哈哈,牺牲?光秀,你牺牲了什么?是朝仓,还是足利?抑或是新罗三郎义光后裔的武田?”

“主公!……”明智光秀面色大变,愤懑之情形于颜表。

“够了,兄长。”一直冷眼旁观的德川家康终于拿定主意上前分开两人,真挚地对信长说道,“光秀大人可是无比忠贞的能臣啊,能有诤臣若此,确是兄长的鸿福啊!眼下敌军将至,无论进退,还是请兄长先行示下吧。”

就在本阵信长君臣争执之时,东面的武田支队已杀奔近峰顶了,“目标是织田信长!杀死信长就能夺得天下!向山顶进攻!”“杀啊!”之类的喊杀声清晰传来。

无尽的黑暗中,赤红的骑兵挥动着长枪,毫不体恤马力地拼命冲刺出来。织田军的铁炮众们拼命开枪,却仅仅摞倒不过十多骑,余下的骑兵们呼啸着冲上山头,数以百计的步卒们也大口喘息着迈动步伐,杀向山头。本阵的守卫虽然奋勇抵抗,但兵力单薄,实在是坚持不了多久。实际上,武田的箭矢已然有几枝射到阵幕之中,幸被侍从们组成的人墙挡了下来。

“哼!”信长不满地冷哼一声,虽然不甘,但眼下形式以无可选择,松开明智的阵羽织,大喝下令:

“光秀!”

“在!”虽然不满信长刚才的言语,但紧要关头,明智光秀也无暇继续负气下去,收拾心境,伏首应命。

“你适才令我非常不满。你将功赎罪吧。我这里的骑兵都交给你,当先开路,会合西山的佐佐势,接应本队!”

“是!”明智光秀大声应诺,起身飞跨上侍从牵来的马匹,带着三十多骑,向西山奔下。

“菅屋长赖!东山是你的防区,被敌人突破了,你就殿后吧。”

“臣……当赌命……阻挡敌军,谢主公厚爱!”被信长命令巡查东山区域的菅屋长赖泪流满面,既悲又喜。他在巡视东山防区时,搜捕出七八名混入军中的奸细,但火yao库却依然被炸了,以至大军陷入如此险恶的境地,自己理当为此切腹谢罪。现在主公给了自己殿后之重责,虽然是有死无生之举,却是挽回了自己的武名和家族的荣誉。菅屋长赖重重叩首,含泪大喝一声:“祝主公武运昌隆!”随即起身,呼喝召集侍卫,向步步逼近的武田军杀去。

“堀久太郎!本队的护卫,就交给你了!”安排好撤退事宜,织田信长呵呵轻笑,“家康老弟,看来武田的运数还没有尽啊!”

“是啊,如此撤退,确实可惜了。”家康早就牵过坐骑,却不得不一边不断用眼角余光扫视三十步外的惨烈战局,一边恭敬地向信长低头致意道,“但兄长的天下布武之大势,乃是天道,武田已是风中残烛,比之刀弥坂的朝仓尚且不如,早晚会被兄长所灭,就让他们再苟延残喘数月吧。”

“呵呵哈哈……”信长仰天长笑一声,飞身上马,却将马旁的兰丸一把抱起,至于身前,不顾兰丸那苍白的面色和诸将诧讶的眼光,策马前冲,纵声高呼:“说得好啊!武田已不足道,天下虽大,却是我信长的天下!哈哈哈”

“主公!”侧近们急忙跟随上去,留下的德川家康面色微微一沉,转而也泛出笑容,策马追赶,高声笑道:“祝贺兄长,早日得尝天下布武之宏愿……”

黑色的夜幕中,人马飞驰,纵声笑谈,说不尽的意兴风发;但朦胧的月色下,无尽的鲜血却在依旧飞洒。

西山脚下,尸横遍野,杀红了眼的织田军和武田军们都奋起最后的力量想给予强敌致命一击。

来自三河的一向宗徒早就血洒大地,人疲马乏的赤备们剧烈喘息着,在主将小菅忠元的指挥下,从织田军人海中转身冲出,聚集收拢到西面稍稍开阔的土坡上,排列出冲击的队形。

纵然精锐如赤备,长途奔袭、从早转战至夜,不断地和敌人进行作战,随着伤亡人数的迭增,人马体力的快速消耗,赤备的战力已接近极限,但是他们依然咬紧牙根,奋勇作战,准备给予敌人最后一击。

“诸君多多努力啊!山县大人的支队已经攻克了织田本阵,很快就要出现在敌人的背后了。”

这便是赤备的口号与希望,而极乐寺山顶上映天的火光和隐隐传来的激烈厮杀声也似乎印证了他们的乐观希望。

一向趾高气昂的母衣众们也狼狈不堪地聚拢在山脚下。佐佐成政清点手下的将士们,虽然仍有近两千之众,但前方强敌虎视,身后杀声盈天,再忠勇的武士也不禁面泛惶恐之色。

“本阵被攻破了吗?那我还在这里拼杀做什么?”

就连佐佐成政也心怀两难,是死命阻击眼前的赤备,还是赶回本阵救援主公?

赤备的骑兵动了,七百多骑排出一个密集的菱形突击阵容,先缓后急,向织田军发动最后一波冲击。

“拼了!”佐佐成政猛一咬牙,带头杀出。生与死的关头,眼前的敌人已不容他们有任何犹豫了!

织田军却迟疑不决,有些人跟随佐佐杀出,有些却悄悄趁着夜幕,顺着山边潜逃而走。

如果局势就此发展下去,兵力占优的织田军会彻底崩溃掉。但在这决定胜负的一刻,明智光秀的三十骑改变了战斗的走向。

“大胜!大胜!本阵的卫队已击退敌军,主公正亲自前来支援!”

两军正在苦战,明智光秀一眼看出此情形之后,并没有投入人海混战之中,而是带领从骑一面高声吆喝,一面在甲军的外围纵横奔驰。

虽然人数只有三十骑,而马上的骑手都是信长亲卫中的精锐高手,战马也都是百中挑一的难得骏马。他们手持长枪在战团周围奔驰呐喊着,鼓舞己军士气,不时冲向战阵边缘,刺倒一两名甲军骑士之后,拔马继续奔走吆喝。

“织田的援军来了吗?”

明智光秀的骑兵小队旋风般在战场上来回奔驰。黑夜中,甲军看不清敌势,只能从身边将士愤怒的呼喝声中分辨出四处都有敌骑攻击着己方的突击队形,就好象是有大队人马在进行包围作战一般。

“没办法了,无法突破敌人的阵势啊!”被明智光秀鼓舞起来的织田军仿佛泥沼般地死死拖住赤备前进的步伐,甲军的体力和斗志都被看不到尽头的苦战飞速消耗着,敌人援兵到来的消息终于成为了压断甲军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开始有三三两两的骑手掉转战马冲离战场,等到织田信长本队的火把从山腰蜿蜒映照下来时,小菅忠元终于咬牙大喊:

“全军撤退!”

织田信长在五十名侍从的护卫下,终于和佐佐成政的九百军势会合了。面对部下不甘心地提出杀回极乐寺山的建议,刚才还为撤退事宜和明智光秀反目的织田信长却破口大骂:

“笨蛋!战争打到这种时候已经够了,你还想带着这群疲惫之众回去送死吗!敌人可是有超过两百的铁炮众啊!”

于是,织田信长和德川家康一行向三河奔去,而他们身后的极乐寺主峰,血污满身的菅屋长赖痛嘶一声,身中七枪,颓然倒地,欢呼的甲军们砍倒织田的大旗,肆意抢夺着本阵的物品。

“啊,这可是上好的银制南蛮酒皿啊!至少能值五贯钱!”两眼笑成一条细缝的是来自伊势中乡的铁炮手,战前甲军将领就答应他们,所有的战利品可以任由他们优先选择。

“看啊,金佛!纯金的金佛啊!”“好大的珍珠啊!三颗、四颗、五颗……哈哈哈,发财了……”

刚才还杀气腾腾的士兵们,一个个被精美名贵的战利品晃花了眼睛,黄澄澄的金子、雪白明亮的银器、名贵的瓷器茶具、样式希奇的南蛮物什,被士兵们贪婪地拥在怀里。这些来自伊势的铁炮佣兵们,早就忘却了外界的一切,只懂得用沾满鲜血的大手反复摩挲着怀中的财宝,发出外人难以明喻的含糊呓语和狼枭般的狂笑,直到甲信的军士们将缴获物什匆忙搬到一旁的旷地上,以火把引燃织田的本阵帷幕时,才惊觉地尖叫着抱着财宝狼狈逃出。

“烧吧!烧吧!烧得越大越好!”

乱军中,被铁炮击伤右肩的山县昌景,望着越烧越大、火势冲天的极乐寺山顶,含泪的虎目中散发出炽烈的光芒,面部岩石般坚毅的肌肉在火光的映照下怪异扭曲着,口中大声喊着:

“看吧,这把大火,是甲信将士英灵汇集的火焰,是武田家百战不殆的武名的怒焰!任何挑战武田军的人,都要有被烈炎化为灰烬的觉悟!你说是不是,昌义?”

搀扶着负伤的兄长的饭富昌义,心不在焉地随口敷衍着,头脑中却在急速飞转着该怎样弥合昌景兄长和昌次兄长两人之间的裂隙。

冲天的大火,焚烧了织田的本阵,也将清井田前线织田德川联军最后一丝士气烧尽了。早在极乐寺山夜战之初,织田德川联军的部分将士就焦急地想要回援本阵,但联军前线诸将面对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武田本阵,却着实难以舍弃。

金森长近带着两千人马回援了,但他的士兵刚刚泅渡过连子川,织田本阵已化为一片火海。

“佛敌信长终于死了!”“德川家康的首级找到了!”

极乐寺山腰上,甲军虚张声势的呐喊声摧毁了金森队的士气,还没等金森长近做出试探性的攻击,遥远的山腰间一阵铁炮轰鸣声,武田的骑兵发出冲锋的呐喊,金森队立刻四散奔逃了。

“主公已经身亡了!我还在为什么作战?”激战一天,斗志体力都极端低落的织田军瞬息间作鸟兽散。金森长近也被迫逃亡。

金森队的快速崩溃和极乐寺山的火光似乎印证着在清井田织田德川联军中的流言:

“武田的大军从远江出兵了,高坂弹正的一万大军已扫灭了三河,正在杀奔过来!”

“主公不知所踪!可能战死了!”

“我们的后路被敌人切断了!敌人已将我们包围了!”

诸如此类的流言眨眼间传遍了全军,任凭各部队的主官如何弹压,至少有一个事实是任何人也掩盖不了的——极乐寺山本阵已经失守了。

这时候的战国战争,无论其他部队战斗状况如何,只要一方本阵被攻破或总大将阵亡,战斗立刻宣告结束。

望着极乐寺山冲天的火光,看着三五十人成群、上百人结队的不断逃离队列,织田德川的将领们也只能无奈地大声呼喝:

“全军撤退!”

联军主力溃退了,但依然有人拼命挣扎,企图将唾手可得的巨大功勋攫于掌中!

“只要再给我一刻时间便够了!我们可以将武田家上下的首级都漆成溺器献给主公!”

羽柴筑前守秀吉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向要撤退的诸将大声叫嚷着,他的近江士卒在付出惨痛的伤亡后,已然攻到武田中军军旗所在,据说连武田胜赖都亲自参加了作战。

但其他的将领部队都在溃逃般地向西撤逃,没有任何援军协助自己一臂之力,攻进去的近江士兵被迫退了回来,损失超过七成。羽柴队已失去了战斗力,但武田军也被逼到了风吹就倒的绝境。

“五郎左大人,助小猴一臂之力吧!”

丹羽长秀身边还保留着一百多人的侍从,如果和羽柴秀吉的残余兵力合力进攻的话,大有可能一举取下武田胜赖的首级。

但一向温和的丹羽长秀却铁青着脸破口大骂:

“做人有点分寸,猴子!”

“什么?”羽柴秀吉心中火起,表面上却强自压抑住。

“你真的是猴子吗?”丹羽长秀心焦于织田信长主公的安危,忍不住对不分轻重缓急的羽柴秀吉怒斥:“猴子最重视是当天打架的胜败,但人不同,只要保住性命,即使今天战败了,明天依然可以取得最终的胜利!现在最重要的是主公的安危,其他的事统统闪开!”

说罢,丹羽猛抽马鞭,纵骑飞奔而去。

羽柴秀吉目瞪口呆地看着丹羽远去的身影,耳畔却传来竹中重治微微叹息的声音:

“如果大殿有不测的话,我军当须立即脱离战斗,赶回近江以应大变;而若大殿无恙,主公即使拿下了武田,他日若有人追究起主公致大殿安危于不顾,一心立功的话……”

“撤退!撤退!”羽柴秀吉如同火烧屁股般蹦了起来。

连子川两岸,背负木瓜旗和葵纹旗的溃兵漫山遍野,丢盔弃甲,狼狈逃窜;而死守松坡,险死还生的武田本阵中,适才还绝望搏杀的将士们被这惊天大逆转弄得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拜谢神佛庇佑,众人就失去了所有气力般瘫坐在地。饭富信昌大字形地软倒下来,头刚枕地就发出呼哧的鼾声;武田胜赖也毫无当主风范,仰望苍穹,木楞发呆,似乎还不明白织田军为何会在将刀架在己军颈上之时突然溃逃;就连最悍勇的真田信纲也只能拄着爱刀跪倒在地,大口喘息,说不出一句话……

月夜下,芸芸苍生在为着各自的生存而拼命挣扎着,看着七郎昌义小心搀扶着负伤的山县昌景,孤立山头的饭富昌次忽然心头一阵茫然。自己十年心血,积聚钱粮,蓄养死士,终于笼络了纪伊豪强的支援,鼓动三河一向门徒的暴动,甚至搭进了花了七年时间投入织田家中的心腹死士去炸毁织田军火yao库,换得这长筱惨烈的人间屠狱,所为究竟是什么?家仇,还是其他?

黑夜无语,冷月无言。只有这血腥的寒风,在长筱的人间呼啸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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