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虽然远藤兄弟甩开双腿拼命赶路,但在离家不到五里的山道上,倾盆的暴雨终究哗啦啦地猛烈泻下。
“快找地方躲一下吧,这种山雨很快就会过去……”
熟悉山区无常气候的远藤常和大声吆喝着,向山道边的树林跑去。他头戴的绫兰笠虽然样式高雅,但遮蔽雨水的功能尚不如农夫士卒们配戴的竹笠,瓢泼的大雨将斗笠上的娟纱尽数打湿,冰冷的水滴顺着笠沿溅湿了远藤常和的面颊和颈脖,湿冷的感觉使得人异常难受。
但比起兄弟远藤常友,远藤常和的境地已经是好多了。光着头顶着大雨三步并做两步超过兄长率先冲入树林间的常友,刚刚停在一棵茂密的大树边喘出一口气,右手正在抹去脸上的雨水,却听得身后的兄长紧张凄烈的大喊一声:
“左闪!小心!”
来不及睁开被雨水淋得难以视物的双眼,听得兄长提醒的远藤常友毫不犹豫,不顾一切地就地滚倒,向左侧狼狈翻滚开去。满地的积水泥泞转眼间将常友涂成了个漆黑的泥人,但一道迅疾的枪影却险至豪颠地从常友滚地的身形上方擦过,牢牢地钉在一人合抱粗细的巨木上,苍天的老树也是一阵轻微地晃动。
“混蛋!”一个时辰不到,接连两次被人袭击,饶是神佛也有火性,何况是杀人无算的远藤常友!接连两个翻滚以防止敌人乘机追杀,远藤常友狼狈不堪的从泥水中爬起,怒火冲天地拔出三尺长的野太刀,恶狠狠地向前方瞪去,却是四五个背插梅鉢纹靠旗的士兵正围住兄长激烈战斗着,而一个队长模样打扮的武士却正拔出牢牢钉在树上的长枪,满面失望之色地望着自己。
(梅鉢纹?哪里来的家伙?是织田的人还是武田的?)
远藤常友虽然气恼被别人偷袭,却也没被怒气冲昏头脑。他仔细打量双方的战斗,兄长虽然陷入敌人的包围,但仗着灵活的步伐围绕树木不断躲避游斗,反倒是敌人的步卒踩踏在泥水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动迟缓,被调动得团团转。
(还是先解决这个头目吧!)
远藤常友虽然外表胡子拉碴地象山贼模样,却是个典型的胆大心细的家伙,先试探性的挥刀上前和持枪武士交手两三下,发现敌人枪法娴熟,虽然是步战,其挥动的枪影也颇见功力,逼迫得自己无法靠近,显然非是等闲之辈。看看兄长那里已经逐渐占据上风,四名步卒已被劈倒一人,远藤常友干脆不再强攻,只是牢牢牵制住对方。
远藤常友虽然一时奈何不了敌武士,但对方也是头疼非常。本来在树林中发现这两个向岩村方向行进的可疑份子,准备以偷袭的方式先解决一个,再擒拿住剩下一人,严刑拷问。没料想自己全力突刺的长枪竟然无功,两人的手底之硬更是出乎意料之外,自己反而处于劣势。持枪武士不禁暗恨自己贪功心切,以至竟成了现在这骑虎难下之势。
稍稍犹豫一下,却听得哗哗雨声中传来再一位己方士卒惨叫跌倒之声,敌武将横下心来,刷刷两枪,逼开远藤常友,愤恨大叫:“撤退!”随即倒拖长枪,径自向林地深处跑去。
缠斗住远藤常和的四名步卒已经倒下两个,余下的两人早就被凶悍喋血的远藤常和杀得两股战战,听得主将撤退的命令,顾不上倒在血水中挣扎呻吟的同伴,同时怪叫一声,将竹枪往远藤常和身上一砸,也转身没命地逃去。
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仗、险些丢掉性命的远藤兄弟如何肯放手?兄弟俩对视一眼,彼此会意地呐喊追杀上去,却吓得前方逃命的士卒连滚带爬,战笠、靠旗、竹甲什么的都随手剥下,扔在地上,哭喊连天地仓皇逃命。
“哈哈哈……”远藤常友停下脚步,站在大雨当中,任凭雨水从头浇淋,指着前方朦胧雨幕中跌跌跄跄狼狈逃窜的身影放声大笑。远藤常和也掀开绫兰笠,缓步走在雨幕中,步履沉重地向胞弟走来。
“兄长,有什么发现吗?”远藤常友还刀入鞘,随手抹去面颊上的雨水,畅快笑道,“是哪家的混蛋偷袭我们?”
远藤常和微微摇头,脸上流露出一丝感伤,指了指树林西侧,涩声道:“你自己看吧……”
由远藤兄弟所在的林间空地往西三十步,有一个刚刚挖掘的三尺深、两丈方圆的大坑,大坑的周围布满了断折的兵器和残破的旗帜,浑浊的雨水从东首的高地顺着坑沿流入土坑之中,再从西首的低洼缺口出溢漫出褐黑的色泽——那是满坑的尸体流淌出的鲜血凝结的颜色!
“这是织田军干的?”虽是疑问的句式,但从远藤常友的唇齿间呼喝出的却是冰冷的肯定判断。惯常的手法、惯常的景象,就象年前在伊势长岛的暴行一样,就象在越前、比睿,织田军作战过的各地一样,屠杀,对手无寸铁平民的屠杀!
“……刚才我问过了被我砍伤的士兵,他们是金森五郎八的部下。”远藤常和低哑着嗓音,痛苦地闭上双目,“美浓的百姓要外逃到惠奈武田的领地,他们十一人的小队是奉命追杀的。在这个林子间追上了一群,但人群不愿回去,进行了抵抗……”
下面的事,远藤常和再也说不下去了,但现场的惨状却栩栩如生地将那时的画面浮现在远藤常友的脑海中:
昏暗的树林间,不愿意回到织田领地等死的农夫们惊恐而绝望地用竹枪、锄头护卫着身后瑟缩一团的妇孺老幼,但在狰狞的织田军长枪利箭打击下,抵抗的男人们死伤惨重,人群被迫投降。
金森军同意了,他们的士兵也死了好几个。
投降的人群被用绳索串成一长串拴捆住,残存的几个男丁在金森军的逼迫下,挖掘了一个大坑,用来填埋死亡的人。大坑挖好了,死者的尸体也被胡乱堆放进去了,但这时,金森军的长枪从背后插入了人群的背后,男丁和老幼被最先杀死,留下的妇女被兽性大发的士兵们奸污后残忍杀害了……愤怒的人群想要拼命,但血肉之躯怎敌得过刀枪?如同上演过无数次的织田军暴行一般,逃亡的五十多人都被残忍杀害了……
“那个畜生在哪儿?我要亲手干掉他!我要让他后悔生到这个世上!”远藤常友双睛赤红,愤怒地咆哮着。眼前的血坑中,满面惊骇的老人,怒睛圆瞪的男子,****着身躯、面庞痛苦扭曲的女人,还有背脊钉上四枝羽箭的瘦弱孩童,这些含怨死去的人是死不瞑目的!不斩杀凶手,亡者的魂魄无法得到安息!
“我已经亲手干掉他了……逃掉的那三个,终有报应一日!”远藤常和冷声喝道。他不顾地上血水横流,盘膝坐在泥水中,捡起了几枚小石子,一颗一颗叠放到地上,口中轻轻地唱谒着:
“叠上一层,是为了拜别父母……
叠上二层,是为了拜别亲眷……
叠上三层,是为了拜别朋友……
朝着西边,是为了拜别欢笑……
朝着东边,是为了拜别哀伤……”
远藤常和一边垒叠着小石子,一边轻声唱着哀惋凄凉的歌谣。远藤常友也静静地听着,不言不语。
“……拜别亲人并非是永久分别,但愿来世能再见面……
……拜别喜怒并非是舍弃感情,那是佛祖顿悟的无常……”
远藤常友的双眼闭上了,他仰起脸,任凭哗啦的雨水从面上打下。
远藤常和也合上了双手,口唇轻嗫:
“……不坠无边地狱,不上西天乐土……
……穿过赛之河原,但愿来世长乐……”
六月天,山雨来得急去得也急。未初时分开始下的大雨,到未末已经雨收云散,晴空万里。远藤兄弟也刚好将被织田金森军杀害的百姓草草掩埋,收拾起感伤和无奈之情,加紧赶路。
到底是年青人,情绪也似天气般快来快走。看着山道旁熟悉的山景,嗅着雨后清新的空气,嚼着从路边随手采摘的野葡萄,酸涩甜苦不一而足的滋味尝得两兄弟龇牙吐舌,但原本沉闷的心情却很快好转过来。等绕过半山的梯田,看到高踞在山腰处的灰色城砦,两兄弟更是三步并两步,不顾山道两旁田野间劳作的农民诧异的目光,飞快地向自家的城砦奔去。
“啪啪啪!”远藤常和用力扣响紧闭的木门。远藤家的城砦是一个在半山腰处占地三百尺左右的山砦,最外层是厚实的木墙和突兀的望楼。也许是刚刚大雨过后的原因,大门两侧的望楼上并没有人把手,远藤常和只能大力拍打着面向山道处的高大城门,用压抑不住喜悦的声音大声喊到:
“开门!我是原名远藤信五郎的远藤常和!今天和原名堪七郎的弟弟远藤常友回家探看!开门!”
远藤常和的声音很大,那巨大的拍击木门的声音和响亮的喊叫,纵然是睡在城中屋内的人也能听见,连远藤常友也不禁私笑非笑地望着一向沉稳的兄长。
守备在木门后的人肯定没有睡着,一阵阵满乱的衣甲悉娑声和囔囔的脚步声,显然远藤常和的大嗓门将门后的守卫吓了一跳。望楼上出现了弯弓持箭的士兵,木墙后也响起士兵的口号声。
远藤常和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现在反而不急了,既然城砦中的人被惊动了,那么肯定会有家人出来探看情况的。
时间就在远藤兄弟的耐心等待中悄悄过去,半盏茶的功夫,咯吱咯吱声中,紧闭的远藤家城砦的大门被慢慢推开,一个十六七岁左右的年青武士身着月白直垂站在门内,十多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严正以待地守卫在两旁。
“我是惠奈远藤家的八子远藤常平。两位是什么人?”年青武士微微皱眉,盯着门口两个浑身泥土的邋遢武士。前面一个还好点,衣裳虽然又脏又皱,好歹面容干净,不象后面那个大个儿,不但满脸胡碴,头顶的发髻还沾着几根稻草,看上去不象实在正经人。
(这两个不会是逃亡的盗贼吧?)
年轻人远藤常平心中胡乱猜想着。父亲和兄长们都在*招待客人,无事可做他听到士兵报告门口有人敲门求见,立刻跑来接待,却没料想是如此邋遢的两个流浪汉。正在胡思乱想间,远藤常平却见门口的两人竟然对视一眼,不怀好意地向自己咧嘴一笑,如野兽看见猎物般露出森森白齿。
“津八郎,”看着野人山贼似的大汉怪笑着喊着自己的小名,远藤常平忽然感到浑身发寒,“你就这样招待多年未归的兄长吗?看来你的修养还不够啊……”
(兄长?这山贼在说什么?他不会、不会……)
正在心惊胆寒间,远藤常平看见站在近前的男子也露出熟悉的笑容,大声笑骂道:
“傻小子,你想再试试堪七郎的手段吗?还不快跑?”
“兄、兄长!”远藤常平终于认出了离家多年的两位兄长,兴奋地奔跑上前,惊喜交集地欢呼道:“是五郎兄长和七郎兄长吗?啊、啊!饶了我吧——”
“迟了——接受兄长爱的教育吧!哈哈……”
在远藤常平的尖声求救和远藤常友的肆意大笑声中,所有的远藤士兵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八郎少主毫无反抗能力地被野人似的大汉一把搂在怀里,拼命躲闪着野人用下巴的胡碴摩挲自己的额头面颊,惨叫不已。看着少主笑叫着求饶,面面相觑的士兵们一时间不知到自己是否该上前救援少主。
只有一身轻松的远藤常和欣慰地看着堪七郎常友捉弄着他唯一的弟弟、老幺津八郎常平,两人一个放声大笑一个拼命求饶,全是离家以前兄弟俩常玩的把戏。
(转眼都七年了,八郎都长这么大了……)
远藤常和含笑望着众人,又望向庭院后那三重的屋舍。
(不管怎么样,终于回家了……家啊……)
再长远的距离割不断骨肉的相连,再遥远的时间磨灭不了血脉的牵挂。远游七年的远藤兄弟,受到了家人最热情的欢迎。饱经兄长蹂躏的津八郎常平好不容易挣脱常友的熊抱,大口喘息地将兄长回家的讯息通报给*的父兄:
“父亲大人,信五郎兄长和堪七郎兄长回来了!”
紧闭的纸门后方发出众人惊喜的叫声,以及轻微的衣服摩擦声。
“那两个不肖子还有脸回来?”虽然是怒喝的语句,却掩饰不了那颤抖的喜悦之情。年近六旬的远藤家长远藤庆直,佝偻着腰背颤巍巍地走出到房檐下。七年的时光,将这昔日彪勇善战的“惠奈之熊”折磨得头发花白,皱纹满脸,身体更是曾一度中风,侥幸抢救过来,却落得口眼歪斜,老态毕露。
“父亲大人!”百折不屈的硬汉子远藤兄弟哗哗的眼泪奔腾落下,抢在庭院中就跪了下来,膝行跪移到回廊下,抱住父亲的干瘦萎缩的双腿,泣不成声。
“咳、常和、常友,你们回来就好了。母亲大人一直想念着你们,你们离开的这些年,母亲几乎天天在佛龛前为你们上香祈祷呢!”说话的高个男子身穿绣有远藤家龟甲唐花家纹的织锦直垂,他站在远藤庆直身边,左手扶住老父,右手拿着白帕掩住剧烈咳嗽的口唇,苍白消瘦的面庞却散发出兴奋的红晕,“有你们帮忙,我也可以松口气了。咳咳——”
“大哥,你的身体……”远藤常友红着眼睛拼命地向兄长点头,对这位体弱多病的长兄远藤常纲,他一直非常牵挂。
远藤常纲的眼睛也红了,他扭过头去,哽咽地回答:“没关系,没关系……咳、你们扶着父亲到后堂去看看母亲吧,她受了风寒,正在卧榻休养呢……”
站在一旁的远藤新三郎常秀顾不上穿鞋,赤着脚从回廊上蹦了下来,紧紧抱住两兄弟,兴奋得泪花四溢:
“你们两个混蛋……回来就好!”
远藤家的众人正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天伦之乐中,陪同远藤庆直一同出来的陌生男子不免感到一丝尴尬。瞅准一个空挡,这名面色黝黑、方脸大嘴,犹如田间农夫般的中年武士弯腰笑道:
“庆直大人,恭喜您家人团聚,在下就不再打扰了。”
听到那男子打招呼,远藤庆直才似乎想到自己冷落了客人,一个劲地致歉:“真是太失礼了……长澄大人,天色已晚,你就在舍下休息一晚吧……你大老远地送来了药,我等连一顿饭都没有招待,实在太失礼例如……你瞧,连犬子也回来了,你可真是贵客啊……”
老态龙钟的远藤庆直絮絮叨叨地挽留客人,颠三倒四地罗嗦一大堆,直听得原本哭泣的常和、常友兄弟看傻了眼,如此唠叨不断的老头还是自己那斩伐有力决断干脆的父亲吗?
客人却颇为耐心地一一含笑婉拒,远藤庆直无奈之下也只好将客人送下回廊,嘱托长子常纲和三子常秀送客人离开。
客人临走拜别时,突然朗声问道:“庆直大人,今日我家主公的拜托之事,不知您意下如何?”
“啊?”远藤庆直却似乎年老耳背,听不清楚,“庆隆大人要祝寿啊?实在可喜可贺。到时我等一定会前去祝贺的……一定要代我等致谢庆隆大人啊……”
看远藤庆直絮絮叨叨又罗嗦一大堆废话,客人心中暗暗喝骂:“该死的老狐狸!装痴扮傻,走着瞧!”表面上却颜色如常,朗声笑道:
“如此,庆直大人您就好好休养吧,尊夫人的病情请不要担心,过几****会再来拜访。告辞了!”
远藤常秀在前面引导,黝黑如农夫般的客人在远藤常纲的陪同下步出*,原本佝偻着腰背的远藤庆直那堆满褶皱的含笑面庞立刻冷峻下来,刚刚还是浑浊无神的眸子散发出一丝精光,哪有半分适才老糊涂的景象!
看着父亲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远藤常和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远藤常友则是乍舌不已,悄悄问着侍立一旁的幺弟:
“刚才那家伙是什么人?”
“我也不大清楚,好象是叫什么石徹白长澄,是郡上郡主家的家臣,奉了远藤庆隆的命令,给母亲送药来的。”年纪尚轻的远藤常平显然知道的不多,刚和兄长嘀咕两句就被老父威严的目光扫来,顿时噤口不语。
远藤常和、远藤常友也垂手低头。
“你们两个,总算还知道回来!哼!”此刻的老爷子面色一正,寿眉倒竖,细睐的双眼中寒光闪烁,虽然口眼歪斜,班白的头颅竟依旧散发出丝丝凶悍之气。
远藤庆直的厉声喝骂,将多年未归的兄弟俩训得噤若寒蝉。
(这才是老爷子的真面目啊!能这样骂我们,父亲大人的身体还真硬朗着呢!)
虽然被父亲大声呵斥,兄弟俩却都松了一口气,刚见面时对父亲身体担忧烟消云散,现在只是唯唯诺诺地给父亲骂上几句出口气而已。
老爷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两个多年不见的顽劣儿子,训斥了几句,郁积心头多年的火气逐渐消散了,见到长大成人的儿子俯首贴颈地老实听训,远藤庆直心中不免怜惜之情大起。待看到长子常纲和三郎常秀面色沉重地回来,老爷子厉声呵斥道:
“看看你俩一副泥猴样儿!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胡闹!快滚去洗澡换衣,等一下还要去探看你们母亲!给我精神点!快去!”
远藤常平强忍住笑,领着几乎是抱头鼠窜的两个兄长去洗浴更衣,老爷子则和两个成年的儿子严肃地小声嘀咕着。等到常和、常友两兄弟一身清爽、换好干净整洁的衣服、修饰好发髻胡须出来后,远藤父子六人一起到后院女眷的住所去探看静卧养病的当家主母牛丸氏。
母子相见,自然又是一番悲喜。虽然流了无数的眼泪,但终究是大喜之事,众人说说笑笑,都开心起来。连缠mian病榻多日的牛若夫人也精神起来,斜依在靠枕上,数不尽慈爱的看着两个长大成人的儿子。
“……五郎啊,你瘦了,可也长大了……”牛若夫人爱怜地抚mo着远藤常和那黝黑粗糙的额头,上面零星散布着班驳细小的伤痕。慈母温润的掌心,顿时温暖了远藤常和的心肺,流浪他国、生死沙场的酸苦回忆电光火石地在眼前一幕幕飞驰而过,无数艰辛苦痛想要对母亲诉说,却化做无声的哽咽止于喉头。
“……是啊,母亲,我和七郎都长大了……“远藤常和红着眼眶,强忍着含笑点头。
相对于和母亲真情交融的兄长,远藤常友则大大咧咧地多,他接过长嫂远山氏端来的蘑菇味甑汤,大口啜吸着,哈地发出赞叹:“真是太美味了!如果当初大嫂已经过门,家中天天有如此美味的味甑喝的话,父亲再怎么责骂我,我也舍不得走啊!“
远山氏年龄不过二十左右,对刚刚认识的小叔的夸张称赞不置言语,只是腼腆地低头以小袖掩口轻笑。远藤太郎常纲看到妻子不语,哈哈笑着拍打了一下常友的脑袋:“呵呵,七郎,你的话太夸张了,小心父亲大人生气啊。”
“呜~父亲大人气量大着呢~”远藤常友头也不抬地扒着手中的饭碗,塞满了食物的口中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几句。远藤常纲没听清楚,紧挨着常友而坐的幺弟常平却飞快地叫了出来:“哈!七郎兄长是在说,以前一向板着脸学父亲的兄长也温柔起来了,大嫂的魅力可真大啊!”
“臭蛋!要你多嘴!”被揭穿的远藤常友气恼地丢下碗筷,腾身将常平压倒在地,两兄弟顿时扭楸在一起,翻来滚去,不但惹得太郎常纲、三郎常秀哈哈大笑,连原先微微受窘的远山氏也偷偷抬眼,忍俊不禁。
“这两个混小子……” 盘坐在妻子身边的老爷子远藤庆直冷峻的面庞也逸出一丝暖意。
一家人都在其乐融融的谈笑着,屋角却有一个年轻的女子悄悄地拭去眼泪。
还是七郎常友眼尖,将幺弟略微教训了一番,他笑着翻身坐起,却看见了这名垂泪女子。刚才进屋时他就发觉服侍母亲的五六名女子中有两位服饰出众、不类女佣之流。其中一个适才已然知晓是太郎兄长的正室,那现在偷偷垂泪的这一位——
“兄长,你纳外室了吗?”常友悄悄凑到兄长耳畔戏谑笑问。
“别胡说!”太郎常纲面色一沉,狠狠瞪了常友一眼,黯然喝道:“这位是次郎常盛的遗孀。”
“次郎兄长的遗孀……”即使是乐天开朗如七郎常友,此刻也不禁哑然。听闻到兄长低语的五郎常和也愕然回头,在场众人顿时沉寂下来。
“……兄长的……”七郎常友不敢置信地左右环顾,却见父亲眼面寒如水,母亲泪花盈盈,太郎兄长紧咬双唇,三郎常秀和七郎常平眼眉低垂,躲闪着自己的目光。
“这、这怎么可能……”
远藤常友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家中七兄弟中最为豪爽、身手矫健人所难及的次郎常盛,竟然会英年早逝?瞬息间,失去血肉相连的手足的巨大悲痛淹没了常友的内心。
“兄——长——!”远藤常友低喝一声,奋力一拳重重擂在地上,松软的榻榻米顿时凹陷下去。
倒是五郎常和镇定沉稳一些,虽然一样震惊悲痛,但他用指甲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以肉体的疼痛刺激抗拒着能吞噬人心的的巨大悲痛。远藤常和红着目眶走到屋角处兄长遗孀的身前,盘坐下来,深深拜倒,颤抖着的声音掩饰不住内心的悲怆:
“嫂~子……!”
正暗自垂泪的未亡人急忙擦拭去眼角的泪痕,匆忙欠身,沙哑而细微的嗓音哽咽地回答道:
“你、你就是信五郎君吗?……家夫、家夫在的时日,常常提及你呢……若是、若是家夫尚在的话……”女子回答的时候,她柔弱的双肩因强忍哽咽而剧烈抖动,短短两句话,却如同废尽了全身的气力才能够回答出来。女子原本该起身和小叔见礼的,却怎么也挣扎不起身来,挣扎到最后,却只能伏到在地低声呜咽着。
“嫂子,我是堪七郎常友。”远藤常友也忍住泪流,过来向嫂子施礼。但嫂子却只是埋头啜泣着。
还是身为大嫂的远山氏过来,才和侍女一起用力将女子扶起身来,那女子仿佛失去了所有气力般,斜斜地软瘫在远山氏的怀中。因为长久的悲伤与哭泣,女子的面庞病态的苍白而削瘦,红肿的双眸神光涣散,已然是陷入了失神的状态,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低啜的抽泣声还证明着她生命的存在。
“唉,将她扶回房间去吧。”一向严厉的老爷子的眼中闪过一抹哀戚悲悯之色,长叹一声,吩咐长媳将次子的遗孀送离开来。病体虚弱的老母亲牛若夫人也躺了下来,悲伤地闭上双眼,点点水泽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落下来,打湿了洁白的被毯。
“好好守护主母。”三郎常秀低声吩咐伺候的女佣,招招手,示意坐在原地发愣的常和常友两人跟上来。老爷子和太郎常纲已经轻手轻脚地起身,拉开纸门,到前间的书斋去了。
“父亲大人,次郎兄长究竟是怎么死的?”
刚刚到书斋落坐下来,七郎常友就低声问道。听到兄长的噩耗,他的心中有如被刺刀狠狠地剐着,如果说生养自己的是父母的话,那么教导自己成长的就是列位兄长了。远藤家作为支家,一直生活在主家的阴影下,父亲长年征战在外,母亲则忙于管理领地和家中的大小事物,从小被主家的小霸王们欺负着长大的远藤八兄弟,手足间分外团结。
五郎常和也用力点头。
老父亲远藤庆直的脸上流露出无力的怆然之色,三郎常秀面泛怒容,夹在中间的太郎常纲看着两个弟弟那快喷出火来的眼睛,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说:
“去年岩村之役时,织田右大臣的军队占领了这里,为了保住家门,常盛和常秀两人只好代表远藤家出战……没想到会发生如此的不幸……”
远藤常纲说的,是天正二年,织田军出兵两万攻打美浓岩村,却无功而返的事,时称第二次岩村合战。当时远藤兄弟正在河尻秀隆麾下,镇守南近江一带,却不知织田军为了保存战力,强行征召惠奈郡的国人势力充当前锋。远藤家在被织田军屠灭和从军作战的两难抉择中,只能无奈地选择了后者。次郎常盛和三郎常秀带领三十名领地内的士卒被编入了织田军前锋队。
“织田军根本不在意我们的死活,山坡上的草木还没有清除,就逼迫我们去冲锋攻城!”远藤三郎常秀怒火填膺。面对天下有数的险峻山城,被织田军强行驱使攻城的惠奈国人死伤惨重,攻城的第一天,三郎常秀就被弓箭所伤,到第三天,远藤家的三十名步卒阵亡十七人,连武勇过人的次郎常盛也被铁炮射杀了。
“织田!又是织田!”攥紧拳头的远藤常和强抑怒气,将回来路途中在树林中发生的惨剧简单叙述一遍,“竟然对手无寸铁的俘虏下手,她们还都是妇女老幼,真是太残忍了!”
“这没什么大不了。”原本还怒气勃勃的远藤常秀反而了解地点点头,显得较为平静,“武田的年贡只有四成,而织田家是六成,领民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现在织田军又在三河损失了大量的人手,到处在征召农夫加入军队,领民们更加害怕了!而且据说岩村的武田又派遣奸细潜入尾张、美浓等国,煽动百姓,这些日子有不少临近各郡的人往惠奈逃呢!看来,织田也很着急在追捕啊。”
远藤常和想起美浓街道关卡上被捕的琵琶法师,默默无语。却听幺弟常平低声恨骂道:“织田的人歹毒,武田也不是好东西!他们引诱百姓逃过来,却不派兵接应,只是让我们国人给他卖命,大嫂的兄长就是为他们战死了,大嫂还不知道。”
太郎常纲的表情一阵黯然。他的妻子是“远山七家”苗木远山家的女儿,四天前她的两个兄长在与追击逃亡的百姓进入领地内的织田军作战时一死一伤,这个噩耗常纲到现在还隐瞒着妻子。
“可恶啊,无论是织田还是武田,都是一群混蛋!”远藤常友恨得牙咬咯嘣响,大声叫道,“怎么尽会有这种事!”
“那你说可以怎么办?”一直闭目不语的老爷子蓦的睁开双眼,压抑着无尽的悲愤和怒火沉声咆哮起来。
“身为武家的男子,战死在沙场上是武士的宿命!我们远藤家夹在织田和武田两大巨人之中,你说可以怎么办!大军冲进你的家园,刀枪对着你的领民家人,你可以怎么办!身为这乱世中人,你有选择的余地吗!”
常友张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愤懑地大吼一声。
众人低下头,攥紧着拳头,身体微微颤抖着,俱是无语。
身为乱世的男儿,是没有抉择的权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