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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三河

如果说夹在武田和织田两强夹缝中的东美浓国人是在艰难度日的话,那么处在东三河区域的人们简直就是度日如年了。

这是三河东部的一个普通小村落,广袤的平原上原本遍布着金灿灿的稻田,但此刻却黑烟滚滚。

“快!谷仓里的粮食全部装车,田地间的稻麦也赶紧收割,能收多少是多少,实在运不走的就一把火烧掉!我们一粒米也不留给德川织田的家伙!”

骑在战马上的是头裹白布手拿稚刀的僧侣,他大声指挥着恶狼般的一向一揆众放火焚烧德川领地的村落,无论是房舍还是田地,都在焚烧之列。而惊慌哭泣着奔逃出的村民们,是武士模样的立刻被面黄肌瘦的一揆众砍翻在地,是穿着褴褛粗衣的普通乡民们,则由几个僧侣和口齿灵便的一向众妇女上前招呼。

“大家不要惊慌,我们都是本证寺的信徒,也有胜鬘寺、上宫寺的人。”他们说的都是以前三河有名的几个一向宗的大寺院,深受三河国百姓的信奉。虽然这些寺院本身已在十多年前德川家平定三河一向一揆的军事行动中被德川军烧毁了,但民间的信徒依然很多。

听到了一向众的招呼,惊慌的村民稍稍安静了点,但紧接着妇女和老人们又放声大哭,就连男人也满脸愤慨。

“佛祖为证,大家尽管放心吧,赶紧带上重要的东西跟随我们的车队撤走。到了吉野城,你们每个人都能住进新房子,分到大片田地,还有一石白米!快点走吧!”

一向众们挥舞着刀枪劝说着恋栈家园的村民们。房子被烧了,田地被毁了,即使留下来也只能冻饿而死,无法可想的男女老幼们只得哭喊着跟随着满载粮食的车队向东走去。

“南无阿弥陀佛……真是堕落啊,竟然将刀枪对着同是佛祖子女的百姓……”护卫在搬迁的队伍后方的一向一揆们看到眼前这令人心酸的场景也不禁暗自惭愧,原本高举的刀枪也低垂了下来。但他们很快就转过头来,满脸皆是凶狠的杀气。

“多川城的德川军出动了,有五六十骑,还有一百多名步卒!现在他们的位置大约在赤坂,离我们有三四町的距离……”

一向宗的探子策马赶来,将看到黑烟出城救援的德川军行踪报告给正在撤退的己方,一向宗的门徒们纷纷手挥武器,大声狂嘶着:

“回头做战!消灭织田的走狗!为死去的同伴们报仇!”

“对,消灭德川的家伙!”

这些人中,颇有一些是来自伊势的一向宗门徒。他们听闻留在伊势的同伴再度遭到织田军屠杀的消息,早就杀机溢满胸膛,对织田的盟友德川军也连带恨上。

而其他的三河一向众,也是杀气腾腾。

长筱合战时,三河的一向众们为武田军扭转战局立下了大功,却也成了织田德川的眼中钉。被织田信长冷冷地丢下一句“你自己去做吧”的德川家康彻夜辗转,次日清晨即召集家臣,不顾众人的强烈反对,下令彻底消灭境内一切一向宗暴民。仅六月上旬十日之内,三河的街道两旁的木架上就钉死了五百三十多人,其中近半是妇女和老人。

“好!我们就杀回去,佛祖佑护!”带头的僧官见士气可用,也勒转战马。在他身后三百多名一揆众,除了分出一个小队继续押送撤退的车队人群,其余的人满面胀红地呐喊,着摩拳擦掌迫切等待战斗。

“厌离秽土!欣求净土!”

“南无阿弥陀佛保佑!”

数百人的喊声震动着整个大地,在广袤的天地间不断回响着。连刚刚从地平线上出现的德川军势,也被惊得来势稍顿。

是日入夜,一骑使番飞马冈崎:

“巳时末刻,我军多川城军势一百七十五人救援赤坂附近村庄,与一向一揆三百余众交战,斩首六十四级,生俘两人,我军阵亡九骑,士卒三十九人,余皆负伤。至入夜,两军各自撤退。另,赤坂附近居民,军役众一人被杀,村民十九户尽被掳走,粮食也被搬运,村舍农田皆被烧毁。”

“啪!”折扇不堪大力敲击,在德川家康的大腿上断成两节。但德川家康却恍若未觉,握着半截扇柄指向身边的重臣,勃然大怒:

“可恶的一向宗,尽给我捣乱!又抢又烧,要多少才罢手?好,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开战。与七郎,通知大久保兄弟、高力、佐佐木、藤井,召集军队!”

他所呼唤的与七郎,是德川家西三河旗头石川与七郎数正。长筱合战时,德川军东三河军势遭到严重打击,伤亡人数超过六千,连旗头酒井忠次也身负重伤,至今未愈,现在德川军的主力只能依靠西三河的七千军势了。

主公气恼地命令集合军队,身为家臣的石川数正却笑眯眯地盘坐着,歪着头,似乎睡着了一样,毫无反应。

“喂,数正大人,主公在喊你呢!怎么如此失礼?”身边的同伴小声说着,扯着石川数正的衣襟,但被叫喊拉扯的人却睁着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

“你在弄什么鬼?与七郎,与七郎!”众家臣都被石川数正的行为弄得莫名其妙,鸟居彦右卫门元忠更是不客气得挪坐过去,扳起石川数正的脸用力抖动起来,但石川数正却闭上眼睛鼾声大作起来。

反到是原本气呼呼的德川家康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的怒容逐渐消退了,换上了无可奈何地苦笑:

“与七郎,有什么就直说吧。”

“啊,是主公在喊我。”刚刚还将脸埋在鸟居元忠手中的石川数正仿佛大梦初醒般抬头叫唤起来,他挥开身边诧异不已的鸟居元忠,转身向德川家康敛衽施礼:

“实在是对不起,我竟然在会议上睡着了。不过,主公,刚刚在下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啊?”

“在梦中,竟然有一个类似主公的声音鼓动我出兵攻打东三河的一向一揆,我正在寻找这个想要毁灭德川家的魔鬼,却被主公唤醒了。”石川数正一本正经地说着,周围的家臣脸上都不由浮现出强忍的笑容。德川家康却只得尴尬地咳嗽两声。原本因使番的报告而气氛紧张的军事会议顿时轻松了起来。

石川数正也不为己甚,抬头肃容道:“主公,你是真心想要消灭三河的一向一揆,与石山、与天下的佛徒们为敌吗?主公如果有与天下佛子为敌之决心,我与七立刻整顿军马充当大军先锋!”

德川家康顿时语塞。家臣也安静下来。宽敞的评定间中只听石川数正发出惊人之言:

“主公一定也想过信长公的举动吧,先是焚烧比睿山,接着是伊势长岛,现在又屠尽越前一向门徒,与北陆乃至天下佛门弟子为敌!如此举动,虽然暂时可以平定天下,但如何可以获得民心?民心即天心,信长公是在与天为敌,久后必遭天谴!”

评定间中顿时发出众臣的抽气声,连德川家康也不禁变色:“与七郎,住口!”

石川数正却毫不在乎,他向本多平八郎忠胜和渡边半藏守纲递了个眼色,这两员虎将会意地走到评定间门外盘坐守卫着。本多忠胜虽然在长筱合战时和甲军猛将真田昌辉战成两败俱伤,但三个月的休养之下已尽复旧观,人虽然比以前稍微削瘦了些,但脸庞却愈发显得骨棱分明,精神非常,

而不担心隔墙有耳的石川数正继续侃侃而谈:

“我德川家虽与织田是盟友,但主公历来爱民如子,天下皆知。三河一向门徒虽曾暴乱,但至今早已平定,佛门弟子对主公也深为爱戴。此次长筱合战,分明是伊势的一向一揆残余向织田军复仇之战,并抢夺了我家领地,织田却强将罪责推到我家身上,实在是太过分了。”

德川家康默然不语,他一向重视佛教的力量,即使是在平定永禄六年席卷三河全境、威胁德川家存亡的一向一揆时,他也没有对一向宗门徒赶尽杀绝,从而获得了信仰一向宗的家臣国人们的支持,真正主宰了三河。此次如果不是占据东三河渥美半岛的一向一揆屡屡出动到德川领内烧毁村庄田地,将秋收的粮食和村民一同抢走,他也不至于如此生气想要出兵攻打。

德川家康实在是生气极了。

自长筱合战之后,德川家的势力被赶出了长筱城所在的设乐郡以及东三河靠近远江的渥美半岛。而胜利一方的武田似乎也无力接受新占领的领地,除了设乐郡留下了三枝勘解由左卫门尉守友守备外,渥美半岛上的十多个城砦都交给了从伊势渡海而来的一向一揆。这些被织田信长赶出伊势的暴民们虽然人数只有区区三四百人,但都是在伊势国和织田大军连年血战的死士,他们在得到了武田军资助的武器铠甲后,立刻煽动起了渥美半岛的三河宗一向门徒,重修了佛寺,组织起了数千人的一揆大军,牢牢控制了渥美半岛,并不断小股入侵德川领地。

这些来自伊势的一揆根本没有爱惜三河的念头,他们用的竟然是最野蛮残忍的烧村抢夺战术。现在是丰收的季节,百姓一年的辛劳都集结成了田地中等待收割的稻米,一向一揆们便将粮食抢光,带不走的田间作物连同村落房舍都被烧个精光,还裹胁着无家可归的村民逃到渥美半岛。

他们一、二百个人一伙,烧了一两个村落后立刻带上抢夺的粮食人口撤走。东三河的国人领主们抱怨不已,他们的武力早在长筱时就损失殆尽,根本无法抵抗全副武装的一向一揆,秋收时节,一年的收成连同领民都被一向一揆抢走,稍不小心自己也会丧命,他们对冈崎的不满越来越大。而德川方面每次派兵剿匪时,烧村的一向众来去如风,早已不见踪影;有时追击上了敌人,但面对武器精良、悍不畏死的一向一揆,德川军也只有损兵折将的份。

“出动大军攻打渥美半岛一向一揆,自然是解决问题根源的良策。但此刻信长公在北陆的残暴行径,令人发指,各国佛徒皆视信长公为‘佛敌’。如果我家在这敏感的时刻出兵攻打一向宗,战胜之后如果严惩一揆的话,那么天下也会视我德川家为织田家同类,到时恐怕会民心尽失;如果宽恕一向众,不但我德川家的威信受损,织田家也会对我家产生不满。而且即使平定了一向一揆,我家的兵力也会有很大消耗,到时如若被武田乘虚攻击的话,织田家大军被牵制于北陆,孤立无援的德川家将会有灭顶之灾!”

石川数正的一席话,说得聆听的众人面色俱变。德川家康也眉头微皱,大感为难:

“但如此下去,德川家的根基就会动摇啊!还是要想办法解决一向宗的问题呀。”

石川数正微微一笑,胸有成竹:“仗还是要打的。不过方式嘛……”

次日入夜,德川水军出动安宅船三艘,大小战船二十七艘,运输船五十余艘,搭乘士兵五百人,突袭了渥美半岛的三处港口,带回一向一揆首级过百级,俘虏三十七人,另抢夺回百姓三百多人,米粮四千石。

接着,完成秋收工作的德川军从陆地大举逼近渥美半岛,在靠近远江一线修筑城砦,封锁边境。一向一揆们数次出击均被德川军击退,被封锁在半岛上,不得不集中主力于半岛北端,防止德川军进攻。德川水军乘虚再次出动,分成多股骚扰突袭渥美半岛各港口,甚至还多次派出小股军势上岸向内陆进发。

一向一揆首尾难以兼顾,七天之内战死门徒近三百人,大批粮食物资被抢夺,半岛上被掳来的村民纷纷外逃。渥美半岛的一向一揆顿时陷入窘境,不得不向远江、东三河一线的武田军告急求援。

镇守远江滨松城的甲军大将是武田典厩信丰,他没有自己做出决断,而是派出一骑使番向古府中禀报。

使番快马加鞭,从远江滨松赶到甲斐的踯躅崎城馆只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当武田家的最高统帅武田四郎胜赖摊开武田信丰手书的密信在油灯下阅读时,恰好是九月十九日的入夜。

如果是往日的武田四郎胜赖,得到前方请求指示的书函后恐怕会不顾吃了一半的晚饭,立刻下令敲响出征的阵鼓,但经历了长筱一役那腥风血雨的生死洗礼,武田胜赖只是微微皱起眉头,放下了信签,重新拾起了刚刚吃了两口的饭碗。

送来书函的是一个年仅二十出头的年青武者,名唤柳泽五兵卫信俊。他是甲斐国武川众出身,在长筱作战中表现相当活跃,并在那场惨烈的大战中有幸存活下来,被上司折井淡路守次昌推荐,担任了负责城馆警卫工作的目付。这次送书函进入内馆,虽然仍只是在廊下候命,却也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见身着绣着武田花菱图案起居服的主公模样。

借助着屋内油灯的亮光,柳泽信俊偷偷窥视着沉默地扒着米饭的主公,心中闪过不能置信的念头:“真是太节俭了!”

虽然光线昏暗,但柳泽信俊却依然清楚地看到摆在主公面前的暗红色矮几上只有区区三个浅碟,一个盛了半条腌鱼,另外两个碟子分别装了黑色的芥末和酱色的萝卜,而武田胜赖正捧着黑漆大碗津津有味地大口划吃着米饭。

“主公吃的……竟然还不如我们……”

武田胜赖就着腌鱼和萝卜,却非常香美地呼噜呼噜地连吃了两大碗米饭,连洒落在案几上的米粒也一粒粒捡起放入口中。

武田家的伙食标准历来是足轻吃米饭配腌菜,有武士身份的一律一汤两菜,有职司的将领两汤三菜,大将以上级别的人还可以自行点配膳食。武田胜赖身为支配甲信远骏四国庞大领地的武田当主,就是每餐想要选用来自琵琶湖的肥美鲫鱼也没有任何问题,却吃得如此简单……

“……咳……”武田胜赖的轻咳声将沉于自我思绪的柳泽信俊惊醒,只见近侍们收拾走了餐几碗筷,思索已决的武田胜赖吩咐跪在廊下候命的柳泽信俊:

“通知迹部尾张守和原隼人佑立刻赶来。”

长筱合战之后,在经历了生死之际某种莫名顿悟的武田胜赖,逐渐疏远了往日深受自己宠信的信浓众。这些才能浅薄、眼光短浅的家伙,一个个被免去了职司,成为了靠个人知行糊口的闲散武士,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些在长筱激战中立下大功的能人志士,象一度出任内奉行的长坂长闲斋光坚,此刻就远在小县郡勾川城充当知行一百六十贯的城代。但身为武田宿老的迹部尾张守胜资,却依然受到胜赖的信赖。

这一方面迹部胜资是从小教导辅佐自己的肱股重臣,另一方面可能也考虑到了在清井田口一役,须发皆白的迹部胜资虽然被大军的激战惊吓得面色苍白,却自始至终带领所部站在甲军阵前坚持作战的缘故。

(迹部老师终究是谱代的重臣,只不过老师的才能应该是在内政、外交这些行政方面,军略的事还是多和隼人佑商量吧。)

武田胜赖在遣散了只会附庸阿谀自己的信浓众后,和谱代老臣们虽然心结初解,但彼此的心理距离却非短时间所能拉近的。现在面临重大的决策,在聚集重臣召开评定会之前,胜赖还是要先听听最得自己信赖的重臣意见。

迹部和原两位重臣从城馆外的各自府邸中匆匆赶来。主公的夜间召唤令两人心中上下忐忑。

(不会是家中的人有异动?或者是织田大军来袭了?)

直到见了胜赖主公,得知是三河的德川和一向一揆之事,两人皆暗自松了口气。

“德川家只出动了不到三千军势,这种程度的战斗,难道也要我家出兵援助?”军略上的事自然是由原隼人佑昌胤先发言。他仔细看了又看武田信丰写来的信件,露出了不屑地哂笑。

“嗯,”武田胜赖本身也略有点失望,“没有想到伊势、三河的一揆,竟如此的无能。原来希望他们能牵制德川至少维持到明年开春的,却不到三个月就支持不住了。”

虽然是抱怨的口吻,武田胜赖并没有露出气愤的表情。一向一揆成不了气候是在意料之中的,武田胜赖给他们的希冀也只不过是多拖一天算一天,反正一向宗占领的渥美半岛也是长筱惨胜后的甲军无力接管的鸡肋之地,即使给德川家重新夺回也不损武田分毫。

“情势已然如此,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原昌胤询问了主公的想法,“主公是想要出兵吗?”

“唔……”武田胜赖含混不清地应了声,不置可否,转而对进屋至今未发一言的迹部胜资询问道:“尾张守的看法呢?”

迹部胜资经历了长筱之役,整个人仿若苍老了十多岁,原本还黑白夹杂的须发竟成皑皑白首。而在目睹了信浓派众臣各遭贬黩之后,虽然胜赖对自己的宠信并未削减,又新加尾张守的名号表彰设乐原战场上的战功,但迹部胜资依然是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为人也谨慎了许多。可是此刻主公既然发问,他自然不能不表达自己的观点:

“放任德川家夺回渥美半岛,对我家而言也没有好处啊,至少德川的水军就可以直接威胁远江骏河的海岸了。”

迹部胜资是武田家的内政奉行之首,他首先考虑的自然是战事对家中经济的影响。长筱之战后,由于织田家对堺等自由都市的监管力度加大,很多商人重新选择了势力如日中天的武田家的骏河湾作为贸易港,各国的商品大量而便宜地输入骏河,而武田家甲信远上诸国的特产也便捷地通过港湾卖到全国各地。各国商人云集骏河,日渐繁荣的商贸给武田家带来了大笔的税收,大大缓解了武田家拮据的财政状况。如果放任德川水军越过渥美半岛的屏障进而骚扰骏河湾的话,骏河的商业活动势必萧条下去,这对武田家而言绝对是一个噩耗。

“德川的水军啊……”武田胜赖这回倒真是沉下脸来。如果说陆地作战,虽然在长筱合战中伤亡惨重,但无论野战还是攻城,朴实而悍勇的甲军依旧是天下第一流的强兵;可说到水战的话,从甲信群山中走出的山猴子们就一筹莫展了。尽管信玄公在攻占骏河时收编了一部分前今川水军,后又拉拢了一些伊势水军头目,但拼凑成军不过五六年的武田水军实力,依旧是逊色于东西相邻的相模、三河水军。

原昌胤也皱起眉头,又趴在案几上仔细研究了地图,作为甲军中有数的历战之名将,原昌胤用兵一向谨慎小心,考虑问题也多从全盘来考虑。他查看了地图上标明的德川军势的分布位置,又将近一个多月来间谍回报的关于德川家的种种事宜在脑海中一一抽掉出来,闭上双眼仔细分析起来。

武田胜赖对原昌胤的行为早就习以为常,他也不去打扰原的思考,自行和迹部谈论起家中的事务。

长筱合战,给武田家中带来了巨大的震动和改变:

首先是甲信两国的年贡收成,虽然苍天做美,今年的甲信两国风调雨顺,虽然在农忙时节抽调了大批男丁从军作战,两国的收成依旧和往年相仿佛,但出阵将士们年贡的减免,抚恤伤亡达到七成的出征将兵,奖励建下战功的家臣们,这三笔庞大的军费支出足以让甲信两国全年的禄米收入化为乌有,武田家的财政只能靠金山和远骏上三国的收入苦苦支撑。

如果此时和周遍各国进行大规模战争的话,且不论战场上的胜败如何,武田家的财政肯定是要崩溃的。

其次是甲军的重组。长筱一战,武田虽然侥幸获胜,占领了信浓山道的南下出口和远江全境,但生还的甲军上下没有人能发出开怀的大笑。四月十二日自甲府出阵的甲军,军势虽仅一万五千人,但武田家引以为傲的“风林火山”王牌部队八千人尽数出动!可长筱、设乐原之战,击溃了织田-德川三万八千大军的武田军,在斩首一万八千余级、俘虏四千余众,缴获辎重堆积如山的光辉战绩背后,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是役,甲军仅阵亡者就近九千之众,轻重伤无算,“四如”精兵也损失殆尽,残存不足千人。而组头以上武士战死沙场者多达七百四十七人,而战殁的甲军名将也有四十六人,其中包括信玄时代的笔头家老马场美浓守信春、山队大将土屋右左卫门昌次、骑马大将诸角助七郎虎泰、坂垣弥二郎信龙、步兵大将青木尾张守信时,以及武田同族的油川左马助显重、下曾根源六郎信秀、源七弥左卫门尉信辰等知名大将。

武田军主力遭到进入战国乱世后信虎、信玄乃至胜赖三代以来最大的打击,其损失惨重甚至超过了名闻天下的第四次川中岛合战,战力一下跌在低谷。而且在长筱合战中,武田一门的重臣穴山玄蕃头信君竟然临阵叛乱,投靠了织田军,在其后织田-德川联军败逃之时,他也趁乱逃遁了。

(信君这家伙深知我家的底细,织田可以从他口中得到我军的编制和战法……非得尽快整顿军队不可!)

战国之世,武备为先。比起领国的内政治理,胜赖更关注于军队的整编,但这涉及到改变武田家三代的军制法度的变革和家臣国人的利益,整顿起来自然阻力重重,即使胜赖身为大名也无法可想。

现在的武田四郎胜赖,虽然以战场上的雄姿终于得到了谱代老臣的认可和拥护,但行事依旧不能随心所欲,必须充分考虑到家臣的意见。长筱合战时重臣们联合兵谏之事,虽然在事后胜赖绝口不提,但依旧是盘恒于他心中的一根刺;而穴山叛乱一事,更是胜赖心中的禁忌。

(这帮家伙一不高兴,不是造反,就是叛乱……)

于是,武田胜赖处理家中事务时变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起来。而依赖武田胜赖权威的迹部胜资,做起事来也束手束脚。长筱合战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武田家中才刚刚登记完毕甲信两国军役众的新名单。

“……黑川金山的矿脉已经枯竭了,虽然加大了人手的投入,但现在每月也只能出产一千两黄金;安倍金山由于采用了大藏藤十郎自南蛮传教士学来的混汞法开采,产量较以往的灰吹法提高了近一倍,现在每月可以提供约三千两黄金。大藏藤十郎又上书请求增加金山的工人,产量还可以进一步增加……”

整顿军队也好,出国作战有好,如果没有军费,那么一切都是空话。对家中事务大感棘手的武田胜赖也只有在听取迹部胜资报告金山的黄金出产正常的消息时,才会心情梢微放松。

“军费除了必要的开支和贮备之外,能有多少节余?现在是秋收时节,听说关东一带今年是丰收的年成,你动用节余的资金,尽量多购入些粮食……”

武田胜赖正吩咐着迹部,却听见旁边原昌胤发出轻微的咳嗽声。他经过沉思,已逐渐理清了思路,皱眉微松,含笑问道:

“主公以为,德川家出兵东三河,其意究竟是渥美的一向一揆,还是我家?”

“啊?”武田胜赖被问得微微一愣,但略一思索,旋即明了,“德川军是在试探吗?”

渥美半岛一向一揆虽数遭打击,仍有坚定的信徒近万人;远江滨松的两千甲军近在咫尺,随时可以来援。德川军虽出东三河,军势不过三千,只是在构建工事城砦,并没有对一向一揆或远江的武田做出主动攻略的姿态,其向国内豪族和家臣表达强硬态度的象征成分倒是更多一些。

“不错!”原昌胤以手拍腿,冷然哂道:“长筱之战,我军固然元气大伤,织田德川损失更大!织田家还有庞大的领地可供休养生息,而德川只余三河半国,若不做出进取之姿,只有坐以待毙!”

“德川军既然没有战意,那么我家究竟该如何应对一向众的求援呢?陆地作战不算,德川的水军可是已活动到了渥美半岛的东线海岸了。”迹部胜资也关注起来,他身负武田家财政重责,对骏河湾的海上商业交通可是关心得紧。

原昌胤的脑海中浮现出前些时日自己去巨摩郡探访老友,与其对酒高谈的景象。十年未见的老友眉宇间意气飞扬,谈笑间指点天下,各国形势信手拈来,娓娓而谈,令长年不踏出武田领地的自己大为折服。

其间,当论及德川家形式时,老友借着酒意直接指出,长筱之役后三年之内,武田家无力西出争霸天下,而织田,没有必胜把握也不敢贸然东进,主动挑衅武田强兵。如此对峙情势下,德川家虽弱小,但作为织田、武田两家间的缓冲屏障,势必有其存在的价值。

末了,老友不经意地笑道:“昌胤,你可要小心喔,德川虽小,却常有穷鼠噬猫之举。为了稳定领内人心,德川家康可必须得显示出他有守卫领国的力量啊……”

“小心德川家穷鼠噬猫喔……”话犹在耳,眼下的情势已然验证了验证了老友的关照。

(十年未见,藤六郎竟有如此将器!长筱之战,他的运筹帷幄看来非是偶然……)

原昌胤身为武田重臣,并非是个疾贤妒能的心胸狭隘之辈。他在心中暗暗折服于老友的见识眼光,下定决心,向武田胜赖低头施礼,郑重地问道:

“主公,敢问你的大志,是守护好已有的领地就心满意足,还是不忘御馆公之遗志,将武田之旗插到京都?”

“什么?”武田胜赖怔忪了一下,虽然不明白原昌胤为何会如此发问,但依旧诚恳地坦露胸怀:“昌胤,你是看着我四郎胜赖长大,我的弓马兵法都是你教导的。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志向吗?”

武田胜赖的脸上流露出憧憬而坚毅的神色,沉声大喝:

“敉平战乱,进入京都恢复天下的秩序,让我武田之旗飘扬于天下各国。这是我四郎胜赖的大义啊,也是我武田家上下为之浴血作战的大义!”

“如此的话,那就请主公你重用一位贤能吧!他也是清和源氏名门,六孙王经基之子满快的后裔,甲斐武家中的名门,武田家的谱代之臣!其人对武田忠心耿耿,才能更是远胜于我,请主公重用!”

武田家的将领,父亲信玄时代的名将或已逝去,或是桀骜难逊,而自己亲手提拔的青年一代大多不堪重用,武田胜赖现在大感得力人才的稀少,求贤若渴。看着原昌胤诚挚万分地推荐一个令其折服之人,深悉原昌胤不喜妄语的武田胜赖顿时肃容敛衽:“此人是谁?”

“故饭富兵部之弟、饭富藤六郎昌次大人!”

原昌胤斩钉截铁的回答令武田胜赖倒吸一口冷气。胜赖转头看向迹部胜资,他也是一脸惊疑不定的表情。

饭富藤六郎昌次!饭富虎昌、山县昌景之弟,虎昌切腹后,他曾一度在天泽寺出家为僧,法号大衍。如此人物,在他国可能姓名不彰,但长筱之役后武田家上下无人不知这凭借一己之谋略逆转战局的智谋之士。

“藤六郎的谋略,抵得上十备精兵!”战后,山县昌景发自内心的欢声夸耀着胞弟。而年逾不惑、相貌清癯的饭富昌次,在长筱之战后参拜武田胜赖时再发惊人之语:

“我等饭富一族,乃是奉信玄公之命,潜伏到堺、纪伊、京畿各地,为武田家进京之途暗中准备。”

饭富昌次的言语只是他片面之辞。武田胜赖自然不会贸然相信这将武田、织田、德川三家合战玩弄于掌心,甚至操纵侄儿饭富信昌煽动家臣兵谏的首脑人物。父亲信玄公交给自己的武田谍报网中没有饭富一族的些须资料,自己继位三年来饭富家也没有只言片语传递到自己面前。

但看在饭富一族确实为长筱之战立下大功的份上,武田胜赖保持缄默,默许了饭富一族回到武田家臣一列,并根据战功封给饭富信昌甲斐巨摩郡饭富乡七百石旧领,奖赏联络纪伊众、一向宗门徒,配合山县昌景支队攻陷织田极乐寺山本阵的饭富昌次巨摩郡富士乡一千两百贯领地。

“从今日起,信昌、昌次,你二人就要作为武田将领冲锋陷阵了,多多努力吧。”

战后封赏的胜利仪式上,武田胜赖颁下感状和军功状之时,大声勉励着新进的家臣。但在内心中,对于突然出现、行为诡谲的饭富家,胜赖始终是带着三分戒备之心。所以回到甲斐之后,即使是在人手紧缺的情况下,饭富一族依然被打发回巨摩郡的领地上,并被胜赖派人严密监视起来。

此刻,原昌胤提出重用饭富昌次,武田胜赖自然颇感为难。

“主公,饭富昌次大人可是难得的人才,他对武田可是忠心不二啊!”看出了武田胜赖心中的犹豫,原昌胤焦急地大声劝说着,“主公!”

“我明白了!”微微沉吟的武田胜赖终于下定决心,点头吩咐原昌胤,“明天就拜托你跑一趟,将昌次大人请到古府中来。”

(为了大志,也只好如此了……不论你来意如何,我只要加紧监管,谅你也玩不出花样!)

次日下午,武田胜赖在踯躅崎城馆西南四里外的石水寺接见饭富昌次。两人从未时初刻攀谈至夜,胜赖意犹未尽,复秉烛夜谈,直至东方复明,饭富昌次才在禅房中歇息。

清晨,武田胜赖纵马驰骋回踯躅崎馆城,迎上来请示政务的迹部胜资愕然发现,彻夜未眠的武田胜赖丝毫不见疲惫之色,反而满脸喜色,看见自己后大声欢笑道:

“胜资,我意加昌次大人纪伊守之称,权武者奉行,你看如何?”

午前时分,三骑使番从踯躅崎馆城出发,一骑往三河长筱城,一骑往骏府,一骑往远江滨松。

四日后,武田军从长筱、滨松同时出动,长筱军势一千二百人,滨松军势一千八百人,对东三河区域的三千德川军势构成东、北两侧夹击之势。

分散于东三河各地的德川军立即收缩聚集起来,渥美半岛的一向一揆压力大减,也出动三千一揆众北上呼应武田军。德川军三千军势被三面包围。

海面上,正在袭击渥美半岛的德川水军一支小队遭遇武田水军主力,七艘海船只有两艘侥幸逃回。

消息传到冈崎,德川家震动。石川数正亲提八百军势为先手救援东三河,德川家康整顿军马,聚集二千七百军势正欲出阵,冈崎城外有不肯透露姓名来历的使者求见。

“请转告家康大人,我肩负的使命,可是关系到德川家的存亡。”

士兵们传达回使者的夸张言语引起了德川家康的兴趣,即将出阵的他乘吃早饭的时间唤进了使者。

“在下是武节城菅沼定忠大人的家臣,此次肩负着关系到德川家的存亡荣辱的重大使命,一片好心前来,却蒙家康公如此无礼对待……”

不顾侍从们拔刀怒目的威吓,使者大声斥责着德川家康的无礼。而听闻了“菅沼定忠”字眼的德川家康差点没把山蕨菜从口中喷出,连忙向使者致歉。

(菅沼定忠……是山家三方众北菅沼家的人,他不是投向了武田吗?为何会派使者来此,莫非武田……)

“武田家是新罗义光大人的后裔,而德川家也是源的名门。同为源氏的子孙,两家应该和睦相处才是,这也是三河百姓的福祗啊……”

德川家康和使者的密谈进行了一个上午,家臣中只有大久保七郎右卫门忠世、高力与左卫门清长等重臣一同参与,到最后,还在家休养伤势的酒井忠正和本多重次两大肱股重臣也被召集到本丸密议。

而在冈崎城下,从辰末时分就集合完毕的德川将士们等待了两个多时辰,直到人人心烦意乱、腹中饥鸣之时,姗姗来迟的主将才终于出现了。德川家康一边派使番以密信通知前线主将石川数正,一边带着旗本精锐东进支援。但原本该心急火燎的急行军却在总大将的示意下意外地行动迟缓:

“行军速度不要太快!慢慢走,保持体力。否则到了敌人面前也没力气作战了。”

结果原本急行军一天即可赶到的路程,德川家康的本队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进入东三河松坂,这时前线已有捷报传来:德川军夜袭一向一揆的营地得手,斩首四百余级,一揆众逃回渥美半岛;而失去友军策应的武田军也各自撤退。

是役,德川军大获全胜。

三河的局势就这么奇妙的重新稳定了下来。

原本活跃的一向一揆迭遭打击,势力大减,困守渥美半岛,再无力量进出东三河各地。

武田军水陆同时出击,水军小胜,缴获战船三艘;陆上面对战胜一向一揆后士气大振的德川军主动撤退,毫发未伤。渥美半岛的一向一揆困境虽未被甲军彻底解除,但自身失利在前的一向众也无话可说。

当然获益最大的自然是德川家:战胜一向众、逼退武田军、夺回东三河的部分失地,接连的胜利使得长筱之后动摇的领内人心又稳定下来;私下间,德川家康又通过山家三方众北菅沼家和武田达成了某种默契,原本还担心武田大军不知何时回卷土重来的德川家康终于可以暂时松口气,将精力集中到领地的治理和东三河军势的重组。虽然水军损失了几条战船,停止了对渥美半岛的骚扰,但和领国的安危比较起来,德川家康也只能暂时先忍耐住。

“战国之世就是这么奇妙,原本安逸的国家可能旦夕覆灭,而征战不休的要地也可能会一夜间平定;先前的盟友随时都能背弃,而世代的仇敌也有暗中联手的一天。”

依旧是一身青色直缀,姿容清癯中年长者眼中闪过奇异的目光,七分的嘲弄,三分的冷酷,不经意地谈论着自己一手操控的局势。他手中的黑子轻轻打入对手的腹地,竟将原本成空的白子点得支离破碎。看着侄子怔忪地看着自己,饭富昌次捻着颌下的短须逸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呵呵……不止如此啊,虎二,人世间还有许多更不可思议之事呢,就象我现在和山县昌景一同为武田家效命一样……呵呵,你说这件事是有多么奇妙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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