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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群英

辽阔无垠的蔚蓝色大海——每当平三郎望着墙垒外那绵延无尽的山野,都会不禁海边小渔村的故乡,而广袤美丽的汹涌大海,更会率先浮现在平三郎的脑海中。

(又近到年底了,这时候的鲮渡湾可是风浪最大的时候,哥哥他们不会冒险出海吧……)

平三郎拄着长枪站在栗尾城后的望楼上,一边漫不经心地望着昏黄的暮色下南方的崎岖山岭,一边胡思乱想着家乡的人事。越中的大海虽然美丽,但变幻莫测的风暴和海啸却是所有依靠大海讨生活的渔夫的梦魇。尤其是冬季的北陆海岸,漂着冰块的海水和掀起数丈巨浪的北风足以吞没任何出海的船只。但大雪覆地、再也挖不到野菜山果充饥的渔民们,若不想一家老小在寒冬雪夜间饥寒而死,也只有搏命出海,在无情的风雪骇浪间挣扎求存。

平三郎的祖父和父亲都是葬身******的,他们就是在寒冬出海船覆人亡的。而平三郎所出身的小渔村,全村上下不过百多口人,却每年要被大海吞没三五条人命,在平三郎由出生到离开的十四年间,渔村中死去的四十二人,只有七个人是在岸上老病而死的。

(呆在这个鬼地方,迟早有一天,我也会死在海里的!)当十五岁的大哥开始跟随渔船出海后,平三郎总是怀着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不想一辈子作为一名腥臭猥琐的渔夫辛苦求存,到最后不是贫病而亡,就是在冰冷的海水中为大鱼吞噬。终于有一天,平三郎逃离了家乡,流浪在越中各地十多年,当过乞丐、苦役,也曾沦为盗贼,但他终究活了下来,现在是一名越中新川郡江马军的足轻。

人是恋家的生物,离开家乡的时间越长,就越是思念故土。十多年的时光,平三郎早已忘却了渔村生活的种种苦难,对故土对亲人的挂念也越发的浓烈了。尤其是在这连绵起伏的飞騨国东南山野之间,入眼的都是突兀险拔的山峰迭岭,让自小飘荡在广袤无际的大海上的渔村汉子百般不适,加倍地怀恋起家乡那潮湿腥臭的空气、破烂纠结的鱼网、班驳老旧的渔具,甚至那冷漠地吞噬着渔夫们生命的大海也在记忆中亲切起来。

“这该死的地方,连个火盆也没有!”一阵寒风吹过,只穿着一件侧桶具足的平三郎不禁打了个寒战,缩手缩脚地哈着白气轻声抱怨着。

现在已是十一月中旬了,越中的寒流也越过南境的山峦屏障席卷入飞騨国中,那原本漫山的枯黄早被没髁的瑞雪所覆盖,寒风呼啸于山岭之间,禽鸟走兽早就瑟缩于巢穴之中,苍茫天地间仿佛再无生灵的活跃。若在往年,平三郎等越中士兵早就躲在山北面的兵舍中偎依着炉火大声喧笑了,但此刻,他却要和十九名同伴一起坚守在这靠近信浓边境的栗尾城中。

“小心戒备着!从这平汤乡到信浓的分界山不过两里地,甲军随时可能出现!”带队的足轻组头如此警告着手下,但原来驻守栗尾城的三十名高原乡江马士兵根本无动于衷,而包括平三郎在内的二十多名越中士兵却一个劲地苦笑。如果小心的话可以使自己不丢掉性命的话,平三郎他们一定打点十二分精神时刻警戒着。但栗尾城不过是靠近信浓边界的一个土木结构的小城砦,城防也只有一重沟堑和两人高的木栅,如果武田军真的出动的话,只要一个百人队一轮冲锋就可以攻入城砦,平三郎等人所能做的也只有在城破丧命之前,点燃城砦中的狼烟烽火。

“地藏菩萨庇佑!”眼看着日已西沉,一天又将平安过去,平三郎暗自感谢着家乡渔村在海岬岩石下供奉的地藏菩萨。望楼脚下传来前来换班之人的脚步声,平三郎正转身探看今天是谁来接替自己,忽然身边一同轮值的同伴拼命的摇晃着自己的右臂,结结巴巴的话语难以掩饰其内心的惊恐:

“武、武田!武田军来了!”

“咚!”的一声,平三郎握枪的手一松,长枪掉落在望楼的木板上,但其主人却恍若未觉,只是瞪大双眼望着南方山脚下那蜿蜒而出的长长队伍。

昏黄的天际,白色的山野,黄与白的天地间,如火焰般跳跃的红色旗帜在蜿蜒燃烧着,轻快的马蹄踩开洁白之下的泥泞,快步前进的步卒努力地跟随着马队向栗尾城逼近。从山脚下拐出的人马可能只是大军的先锋队,不过三十多骑,一百左右的步卒,但一行人马的旗帜却刺痛了平三郎的双眼。

红地白纹的扬羽蝶,这是高原乡江马氏的家纹,平三郎绝不会误认为是他们所效命的越中江马军的黄地绿纹旗帜;

而在风中猎猎招展,与江马军旗一般大小的六连钱旗、金轮十曜旗、赤红花菱旗、月星曜旗更是令平三郎心惊胆寒,虽然他不知道这些军旗代表的是哪些大将,但毫无疑问,眼前的这些军队绝对是来自信浓的武田军!

“当——当——当——”

望楼的警钟被平三郎和同伴没命地敲击起来,声嘶力竭的喊叫在栗尾城上空凄厉回荡着:

“武田军来袭了!武田军来袭了!”

栗尾城中一片慌乱,黑色的狼烟滚滚升起,片刻之后山岭的北面也陆续升起数道黑烟,一道一道向北方传递着武田军来袭的警讯。而被发现的武田前哨似乎毫不在意,他们不紧不慢地赶到栗尾城下约两町距离,开始歇息马匹、清理场地,似乎在为后续的大队准备营地。

城外的武田军在忙碌着,他们的骑兵下了马,步卒四散开来收拾旷地上的杂物,夯击木桩,张布阵幕,军容散乱到了极点,而城中的江马军却没有胆量出城突袭武田军。原本还暗中希冀武田军会派人来劝降的足轻组头悲哀的发现,依靠他从军经验,武田军此刻清理的场地足够千多人宿营,而不派遣使者前来例行劝降的武田军显然是想在大军到来后,将防卫单薄的栗尾城作为出兵的第一道血祭。

“不,我不能坐在这里等死!”看着周围的高原乡士兵们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自己,而跟随自己从越中翻山越岭而来的士兵们也都是两股战战,身为栗尾城守的江马军足轻组头下定了决心。

盏茶之后,栗尾城开城,自足轻组头以下江马军八十四名、杂役十五名集体出降。而武田军并没有大队人马入城,只留下三十步卒接管城砦,并将来自越中的二十四名江马军士看管起来,其它的高原乡士兵则被收拢到武田军队中,稍稍整顿队列后,武田军人人手持火把继续前进,借着山间积雪的反光加紧行军,终于在月轮初升时赶到了一里之外的苎生茂城。

“我是栗尾城的小野右藏,”投降于武田军的栗尾城足轻组头在武田士兵的弓箭威吓之下来到苎生茂城下喊城,“城上的是立山有秀大人吗?请怜惜士兵们的性命,开城吧!武田军足有三四千军势,不是我们所能抵挡的。请你让越中的儿郎们平安回家吧!”

比起监控边境的栗尾城,负责压制高原乡南端入口、控制高原川东岸七八条村落的苎生茂城规模要大上许多,是建筑在半山腰上,拥有外郭和内垣的木城,虽然不是用石块垒砌而成,但可容纳两百五十名士兵的苎生茂城确实拥有相当的抵抗力量,但这种防御力量尚没有大到可以抗拒三四千名震天下的武田军的攻击。

来自越中的江马军大多数都是江马辉盛接受原领主椎名家的士兵,和越后的上杉势长年打交道的越中士兵丝毫不敢小看与越军齐名的甲军。对世代侍奉的领主都欠奉忠诚、墙头草般地倒向了新领主,这些越中新川郡的将士们更是没有半点为江马辉盛效死之心,他们只想在这乱世之中活下来,至于主君是什幺人都无所谓。

反倒是城砦中为越中势效命的高原乡江马党产生了混乱。出身自苎生茂城附近的一派人大力劝说意动的城守出城降伏,以免甲军攻城,全城上下化为齑粉,并致兵火迁延周围乡村;而三十多名来自高原乡北方、在变乱中最先投靠江马辉盛的江马军士却极力鼓动立山有秀进攻城外的武田前锋队,斩获首级后趁夜撤退回高原诹访城。

“城下的武田军不过一百军势,即使敌人是精锐之师,在雪岭中跋涉一天、又攻打了栗原城消耗了精力,肯定是疲惫不堪了……”

这些人的话语有很强的说服力,立山有秀不由大为意动,他麾下的士兵有八十越中势、一百六十高原乡马党,兵力上占据了绝对优势,如果突袭城外敌军的话确实胜算极大。

“真正蠢货!武田军可能这样轻易地被打败吗?你忘记了永禄七年的广濑城之战的教训吗吗!”

须发斑白的江马军的老武士怒斥年青的同伴,他是苎生茂城原先的城守,在老主公突然逝世、家中混乱的情况下,不得以投到了主公的嫡长子辉盛公麾下,但这不代表他愿意将苎生茂城周围数千条人命都压在江马辉盛的身上。

永禄七年,山县昌景率领的武田军威镇飞騨一国,连一心制霸飞騨的三木一族都不得不暂时降伏,惟有年青桀骜的国府地方豪强广濑宗域依仗着地势险峻的高堂城、广濑城两城拒不降伏。

于是,武田军烈火疾风般地飞騨攻略再度展开,先是古川河原前哨接触战,武田军五百前锋队轻易击溃了七百广濑军势;接着作为国府门户的田中、山崎两城之战,在武田军掘金众断绝水源的计策下,拥有相当防御力的两座山城在七天之内接连开城,这也割断了广濑领地南北间的联系。旬日之内丧失大半领土的广濑宗域只能死守北部领地最后的据点广濑城,该城拥有充足的水源和粮秣,不惧围困,又险峻难攻,广濑宗域叫嚣着“要让武田军的尸体垒到城墙的高度”。

但了解了广濑城情况的山县昌景只留下两百军势监视广濑城,自己亲率大军去平定南部的广濑领地。坐困孤城的广濑宗域气急羞愤之下,竟率领五百城兵全部出击,突袭城外的孤军。

“当时,我也跟随结城久藏大人在城外的武田阵营之中。实际上,广濑城外的两百武田军,基本上都是飞騨各家的士兵。当广濑势出战的时候,我等原想决一死战,以免触怒武田,但领队的武田将领却要我们立刻逃命,他自己也带领部下逃在最前面。”

老武士出神地回忆起当日的情景,而周围众人,除了越中的将兵尚在懵懂之间,其它的江马党都了解后继的事情。

那一天,是与古川乡的三木氏、高原乡的江马氏并称为飞騨三豪族的广濑氏走向没落的日子。出击追杀逃散的武田联军的广濑宗域在追击出两里地外的山谷中遭到了埋伏多日的山县昌景大队精兵的伏击,五百广濑军全军覆没,广濑宗域也被俘,险峻难落的广濑城也自然沦陷。

“武田军的大队,可能早就在山岭后的某处埋伏着。”众人的目光投向南方的绵延山岭,那山岭间的谷地足够埋伏上万的大军。虽然放眼望去只有白皑皑的积雪,但众人的脑海中仍不禁浮现出那白色的山峰之后,如火般赤红的武田军正如黄泉的饿鬼般待人而噬。

“武田军是护送信盛公归国的,信盛殿下一定不希望自己的故乡被武田的人烧杀抢掠,所以我们这种小城池才有主动投降的机会。如果拒不出降,甚至出击的话,一定会激怒武田军,到时候我们的下场肯定不会如广濑宗域般幸运的。”

老武士继续恫吓着同伴和越中的人。在俘虏了广濑宗域之后,考虑到某些原因的武田家虽然最终赦免了广濑宗域,但其领地有三成被并入了参加武田联军的飞騨各家,精锐士兵也死伤惨重。广濑家从此一蹶不振,沦落到现在,已是仰仗三木家鼻息的弱小势力。但广濑宗域却终究保住了性命,如果触怒了武田军的话,苎生茂城中上下人等,连沦为苦役都怕是奢望。

城内拉拉杂杂拖延了许久尚没有决定,城外的武田军似乎不再耐烦,竟然掉头准备回军。城中的江马党顿时慌张起来,当明天武田军大队重来之时,就是苎生茂城上下及周边村落的灭亡之日!来自越中的人们可以连夜逃走,但生于斯、长于斯,全族老幼尽在于斯的江马党们能往哪里逃避?江马党的眼睛红了,老武士手按刀柄,冷冰冰地抛下生死抉择:

要幺带领大伙儿出城降伏,要幺城内先来一场火并,占着人数优势的江马党们到时候提着越中势的人头出城降伏。

看着麾下的越中士卒们也以凶残逼迫的眼神望向自己,立山有秀终于下定决心了。

“吱——”沉重厚实的巨大木门被推开,立山有秀以下两百一十多人赤手空拳的走到城外,另有试图逃走的三十一名北部高原乡江马众被绑成粽子似的扔在雪地间,充当苎生茂城上下向武田军献媚的礼物。

武田军接受了投降,进驻城内。

在人马经过城门之时,骑在黑色骏马上的稻田盛休轻吁一口白气,原本一直悬挂的心终于坦落下来,情不自禁地向稍稍落后于自己半个马身的骑马武将钦佩赞叹:

“喜兵卫尉大人真是名不虚传的智将啊!在下原先可是对大人的计策还有些怀疑呢,真是失礼之极了!”

稻田盛休坦率的钦佩之情只是让被赞扬的男子微微露出矜持的笑容。两个时辰之内,三十七骑、一百一十四名步卒,兵不血刃,连落两城。这在旁人看来可能是稀世罕有的谋略,但策划计谋的人却非常清楚,自己只不过把握住了守城一方的心理,再做出相应的虚张声势的姿态。这种奇谋,成功了自然可喜,若失败的话也不损己方分毫,而且它的效果也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的前路上,敌人肯定会布置重兵悍将严阵以待的。若想拉近自己和以前的同伴们之间的距离,可还是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奥近习众……德荣轩公时代的同伴,也只剩下宗四郎、孙次郎和我了。要想追上、超过他俩的脚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想到这里,男子不由望向身前引导的军旗,那金色的六文钱军旗,可是源太兄长力排家中反对的声浪,托付昌辉兄长转交给自己的。

“我和大哥都相信,继承父亲智谋的你,才是最适合这面旗帜的人!昌幸,多多努力吧!”二哥高大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那浑厚真挚的话语在这冰雪的天地间温暖了自己的心头。自德荣轩公逝世以后,自己一直投闲散置,现在终于有了一展抱负之时刻,怎能在蛰伏下去?

武藤喜兵卫尉昌幸,带领七骑、二十五名步卒出征飞騨,建功立业中!

进入苎生茂城,武田军一行的总大将江马信盛就在近侍的护送入进入城守屋敷中,而随从的武田家武藤昌幸诸将以客将的身份,带领部下进入兵舍中休整。在莽莽雪岭中跋涉半日,武田军上下早已饥寒交迫,此刻终于可以就着火盆暖和一下冷僵的手脚,灌一口热酒烫慰心腑。虽然苎生茂城的兵舍简陋狭小,往往十二三名武田士兵要挤在额定八人住宿的窝棚中,但头顶上终究多了遮蔽的屋檐,木板的墙壁也比帐篷更能阻挡冷洌的北风,可比在荒山野岭间露宿好多了。

至于投降的江马军,除了试图逃走的三十多人被缚成一团丢在马厩中,其余的人被稻田盛休编为一队五组,力倡开城的老武士野津根八郎被任命为足轻队长,下辖的五个足轻组头也都换上了当地的年青武士。稻田盛休又从信盛少主从甲斐带来的近侍中挑选了十多人混杂在各组充任副组头,近两百人的高原乡江马军被稻田盛休牢牢握在手中。

还有那些降伏的越中势,稻田盛休倒没有试图收编他们,这些士兵如同山中蒿草般摇摆不定,如果让他们自成一队的话,可能连夜就逃得无影无踪;而若将他们打散分配到高原乡的军势中,这些匮乏斗志的士兵只会使军心涣散,反成大害。稻田盛休此时能做的,也只是收缴了越中势的武具,将他们赶到地窖中严密看管起来。

分发给武田诸将住宿的是苎生茂城中原足轻头的屋舍。这些粗俗的下级武士的房舍简陋非常,松板钉成的墙壁早被室内的火盆熏黑得辨认不清原来的颜色,老朽的窗扇咯吱咯吱地被屋外的寒风拼命摇曳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之声。发黄的窗纸倒还完整,可无孔不入的寒风却依旧从门缝中溜入狭小的房舍中,屋外一阵北风刮着地面冰雪的呜咽传来,陋室间立刻温度陡降,放置在地上的火盆立刻暴亮起来,腾起尺高的火苗,却转眼间不堪负荷地收缩下去,室内的光线顿时黯淡下来。

“哈啊——”土方新八打了个哈欠。他盘腿坐在火盆边,左手支着下颐,左手从一旁的炭篓中拣出一小截木炭投入火盆,温暖的火盆烤得这个精干的甲斐汉子懒洋洋的,直想好好睡上一觉。这也难怪,自从清晨时分他追随昌忠主公出阵,顶风踏雪翻越安房峠,跋涉十多里山路赶到飞騨,途中不过歇息了三四次,渴了抄把几雪塞在口中,饿了就从背囊中掏把米粉就着雪水咽下,人到了苎生茂城下时,早就又冷又饿得几乎没了知觉,进城后烤了半个多时辰的火才缓过神来。

纵然劳累一天的土方新八在火盆边混混欲睡,但当屋舍外传来沉重的步履声,土方新八却一个激灵地蹦了起来,三步并做两的小跑到门口,拉开厚实的木门,任凭呼啸的寒风卷着雪花冲进屋内。土方新八自己则跪伏在门边,恭迎巡视己军营地归来的主公。

“昌幸这个家伙……混蛋!”怒气勃发的甘利藤藏昌忠黑脸泛红、鼻翼呼哧着白色的气雾,刚进入房间中便如同愤怒的公牛般大声怒骂着,他身边的老家臣长川新右卫门也是面色沉凝,眉头紧锁。紧随身后的近侍甘利小五郎在经过门口时,给跪在地上的同伴施了个眼色;土方新八会意地掩好房门,自己站在风雪交加的屋檐下警戒着四周。

乍从温暖的炉火边来到这冰寒的冻夜,一阵寒风卷来,冰凉的雪花拂落到他的额头颈项,土方新八不由打个冷战,小声咒骂一句这鬼天气,就抱臂瑟缩在门檐下,一边含颈缩首地小心眺望着院落内外的动静,一边竖起耳朵贴在木门上窥听着屋中的动静。作为近侍,土方新八自十二岁起就跟随甘利昌忠,至今已九个年头了,对明显憋了一肚子怒气的主公进屋后会有何举动他再清楚不过了。

果然,随着屋舍中隐约传出的甘利昌忠怒吼咆哮之声,还夹杂着“轰隆”一声重物撞击和“哗啦”“砰咚”的物品散落的声音,土方新八甚至感觉到这老旧的木房似乎都在摇晃呻吟着。土方新八黝黑木纳的脸上竟逸出一丝狡猾的笑容,现在屋内那张油腻破败的餐几肯定在主公的怒拳下断裂成数段了,可怜的小五郎,他一定是正满地跪行着收拾散落的碗碟呢!

“主公息怒……”屋内隐约传出劝解的声音,这一定是侍奉了甘利两代的长川新右卫门大人。这位老大人是甘利家有数的重臣,在虎泰公战死后、显赫一时的甘利家衰落下来、家臣四散出走之时,却是这位皓首老者强撑大局,一边教导尚未元服的少主、一边维持着半农半士的甘利家武名不坠,这才有今日甘利家复兴之势。往日间,甘利昌忠对长川新右卫门尊敬有加,几乎是言听计从,但此次甘利昌忠却怒火勃然:

“……只知道张张嘴说说什么计策、什么奇谋,这却是要我们武人提着脑袋去搏命!如此寒冬,我军长途跋涉,饥饿冻馁,却要行险诈城,实在是太无理了……”

怒火熊熊的甘利昌忠声音之大,竟震得木屋都微微震颤,门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正好浇了将半个脑袋贴在木门上的土方新八满头满脸。

“啊!好冰啊!”土方新八急忙手忙脚乱地将脑袋上的积雪掸落下来,但颈项中的雪花却已融化成冰水渗入土方新八的内衣,将他冻得龇牙咧嘴,不得不拼命地抖着衣服原地乱蹦乱跳。

(真不该偷听主公发火的!这是地藏菩萨的惩罚啊!)

土方新八正后悔不迭,远处却有个声音透过呼啸的风声到他的耳中:

“喂,前面那个象猴子般跳跃的家伙,你知道甘利昌忠大人的住处在哪里吗?”

“哪个是猴子?你这家伙才是猪豸、是臭虫呢!”正一头恼火的土方新八不假思索地反口咒骂回去,但他转即回过神来,扭头向院落口看去。

甘利昌忠寄宿的足轻头房舍是独立的院落,两厢的房舍也都休息着甘利队的将士们,此刻都门窗紧闭,只在风雪的呼啸声中隐约传出香甜的鼾睡声。而土方新八望去的方向则是院落正前方的入口处,原本半掩的竹扉已被人推开,三四个披着斗笠蓑衣的人正站在那里,当先一个手持火把的家伙正满脸怒容地瞪向土方新八。

“你这……”手持火把的人正怒冲冲地开口,但他身后却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个刚劲有力的声音喝止道:“兼乡!太无礼了,这是我武藤家武士之道吗?”

“啊?是、是!”手持火把的男子顿时满面惶恐之色,不顾积雪跪倒在地。他身后的男子缓步走上前来,到距离土方新八五六处方才停下脚步,摘下斗笠微微欠身:

“刚才之事,确实是我家之人失礼在先,实在是抱歉了。”

“啊?啊?是、是武藤昌幸公!”看清来人面目的土方新八早忘却了内衣的寒冷,只懂得张大嘴巴,脑袋中一片空白,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院落间的骚动虽然短暂,但屋舍间的人却都是耳目灵敏的武士,早就发现了异常。刚刚收拾完满地杯碟断木的甘利小五郎小心戒备地拉开门缝,也不禁失声惊道:

“主公!是武藤喜兵卫尉大人。”

“噢?是昌幸那家伙吗?把门打开,我还要找他呢,他却送上门来了!”甘利昌忠毫不在意,大马金刀地盘坐在主位上,直到武藤昌幸进入屋中,也毫无起身迎接之意。

“呵呵,这就是备前守公传下的甘利家待客之道吗?”面容清瘦的武藤昌幸的脸色被寒风吹得微泛青紫,看到甘利昌忠的无状之举,他并不落座,拊手站立在屋舍中,冷言质问。

“昌幸大人,我家主公他……”老家臣长川新右卫门面色尴尬地想解释什么,却被甘利昌忠一口打断:“住口,新右卫门!”

甘利昌忠虎躯一振,化坐为踞,昂首冷哼:“我家自一条行忠公以来,四百多年来世代以忠信为本,先父虎泰公更是屡屡告诫我等须心怀忠信、以干戈济世,其余委琐虚节皆不足道!昌幸大人若怪罪我失礼于一人,那我军百人将士性命为一人而行险,我却找谁人质问!”

甘利昌忠咄咄逼人地气势令得甘利小五郎等近侍也不禁手捏一把冷汗,他们眼看着武藤昌幸的随从们个个面色大变,怒气腾腾地手按腰间,只要武藤昌幸发作起来他们立刻会以血来洗刷主公受到的羞辱。而长川新右卫门更是心惊胆战,此次出阵飞騨,名义上的总大将是领部下十五骑、足轻七十人归国作战的江马信盛,实际上江马信盛可以调派的军力不过他的近侍二十多人,余下的兵力都是武藤昌幸、甘利昌忠、饭富信昌、原胤贞四将的家兵。现在饭富、原两位大人都不在城中,如果武藤和甘利两家冲突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比起长川新右卫门,甘利昌忠更知道和武藤昌幸冲突起来的严重后果,但他却着实按捺不下心中的那口怒气。只要一想到寥寥百人且饥寒无力的己军站在苎生茂城下虚张声势,当时只要城中的两百江马军出城一轮冲锋,冻得手脚麻木、饿得肢体无力的己军就将瞬间崩溃的场面,甘利昌忠就会不由得怒焰奔腾。作为十五岁初阵、大小战二十九次之多的武家豪杰,甘利昌忠对死亡毫不畏惧,如父亲备前守虎泰公一般在战场上与强敌英勇奋战而死是武士的无上归宿,甘利家的将士们也没有临阵畏缩的懦夫;但这不表示甘利昌忠可以容忍将自己和家臣的性命荣誉托付在一个执意以将士们性命行险搏功的险诈之徒手中。

甘利昌忠已经有了和武藤昌幸反目觉悟,昨夜的军议评定上,甘利昌忠就极力反对武藤昌幸行险诈城之举,但急于归国平乱江马信盛却最终采纳了武藤昌幸的计策。

“如果敌人攻击的话,那我军连撤退都无路可逃了!”甘利昌忠大声疾呼,疲敝之众在崇山雪岭若不能一战夺城的话,等待他们的只有全军覆没的残酷结局。

但江马信盛的家臣却大肆嘲笑着:

“如果作战有万全之策的话,那连女人孩子都敢上战场了,呵呵!”

“现在高原乡的人民,一定是星夜盼望着信盛主公呢,地方上的人怎么可能会有抵抗?就是江马辉盛那逆贼,如果听闻信盛公归国的消息,恐怕会吓得连夜逃回越中也说不定……”

虽然江马信盛急忙制止了家臣的无礼之言,稻田盛休也再三向甘利昌忠致歉,但诸如此类的言语将甘利昌忠气得面如沉浆,而一旁挑起事端却冷眼旁观的武藤昌幸却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更令甘利昌忠加倍愤怒。

等到今日进入苎生茂城后,甘利昌忠巡查了麾下的家臣将士,却发现穿着草鞋行军的十五名足轻全部冻伤了腿脚,骑马的家臣也都饥寒交迫,素来以质朴顽强而享誉武田军的甘利军竟在出兵第一日、未尝与敌人交战的情况下,损失了近七成的战力,这实在令甘利昌忠无法容忍。现在他摆出的姿态就是在逼迫提出计策的武藤昌幸给出一个明确的交代,如果不能令甘利昌忠满意的话,哪怕立刻反目也在所不惜。

(总比不名誉地被自己人蛊惑去送死好!)

似乎感觉到甘利昌忠那冷冽目光中蕴涵的不惜决裂的决心,被甘利羞辱的武藤喜兵卫尉昌幸脸上阴晴不定,但最终却未如人们所预料般的发作起来,反而先令气势汹汹的家臣退出门外,自己轻叹一声,径自盘坐下来,摇头苦笑道:

“真不亏是‘蛮牛藤藏’啊,听闻你的暴躁脾气在长筱战后收敛了许多,但今日看来,似乎只是郁积起来一齐发作罢了。”

“哼,我的个性虽然暴躁,却不会拿家臣的性命去开玩笑。”甘利昌忠硬邦邦地将武藤的嘲讽顶了回去,但他终究还是重新盘坐下来,左手袍袖一挥,长川等家臣虽然不甘愿,却也不得不退了下去,并将木门掩上。

“说吧,你今晚主动前来,应该不会是送上门来给我质责的。有什么事就直说吧。”甘利昌忠虽然个人直率,但却不是个粗鲁之人,平日处人待事可能还会有疏漏之处,但在兵凶战危的军略事上却从来未尝大意。此刻雪夜间武藤昌幸前来自己的屋宅,若非为了解释今日诈城之举,就是军情又有了新的变化。

“好,这里有一封手札,乃是昨日我信纲兄长手书于我。”武藤昌幸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递了过来,甘利昌忠也不客气抖开观看,却是兄弟间的寻常絮语,并无出奇之处,只是末了似乎不经意地提到了一件事情。

“土屋惣蔵四百军势出木曾谷口整备道路屋舍……”甘利昌忠猛地一抬头,面色沉凝地问道:“土屋昌恒大人怎么突然到了木曾谷?不是已经有横田美浓守大人带领两千军势坐镇木曾谷,昌恒大人也在踯躅崎馆城训练新军,他怎么又会去整备道路?”

“我军若在冬季出木曾谷口支援东美浓,事先必须在沿途各地建立好补给食物燃料的屋舍,昌恒大人实乃肩负重任。”武藤昌幸仿佛事不关己般地慢悠悠地含笑解释,但他看到甘利昌忠逐渐发红的双眼不得不从怀中再度拿出第二封信札,却是昔日同为德荣轩公身畔的奥近习众的同伴曾根下野守昌世写来的密信:

“……若飞騨之事不能于十二月前平定,主公有意让土屋大人入飞騨,以偿昌次大人之功……”

“十二月……今日已是十一月二十二日了!”甘利藤藏昌忠的虎目突然瞳孔放大,又急速缩成针般锐利。

“是,我们只有八天、不,只有七天的时间!”武藤昌幸也面似沉血,双目皆赤,恶狠狠地低吼道:“我等武人,皆想显武名于天下!我等四家身负主公重托,助江马信盛复位,此乃千载之良机,如果让主公派遣援兵的话,实在是百世之耻!”

“可我们四家都是势小力弱,合军力不过百人啊……”甘利昌忠忽然明白了武藤昌幸举动之意,“那今日之行事,你原先也是没有把握的行险之举?”

“先御馆殿下曾教诲我等,行军作战之事,有五分胜算足矣,何况还有饭富信昌大人和原胤贞大人事先在高原乡有所动作,拉拢了苎生茂城的原守将野津根八郎暗中倒向我军,就是越中势不肯归降,今日之事也不过有惊无险!若不冒这个风险,我军哪有力量收复这两城?”

虽然在内心中依然对武藤昌幸兵行险招有所不满,但渴望借飞騨战事重振甘利家武名的甘利昌幸衡量再三,终不得不默许了武藤昌幸的解释,转换话题问道:

“那么现在我军已收编了两百江马军,合计三百军势。虽有一战之力,但江马辉盛至少还有千余之众,周围三木等家又虎视眈眈,你有把握在七日之内平定飞騨?”

“把握?我可是一分也没有!”武藤昌幸的直截回答令甘利昌忠瞠目结舌,却见武藤昌幸目光幽幽地投向北面的墙壁。

甘利昌忠逐渐省悟过来,苎生茂城的北方,那江马家高原乡领地,早在两天前饭富信昌和原胤贞两人就乔装混入进去。现在武田军在十二月前恢复江马家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两人的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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