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马场大人、内藤大人等也都沉默退出阵幕。但屋形公的军令已经颁下,由马场大人的“风”队和穴山大人共三千军势为右翼,内藤大人的“林”队和逍遥轩公为三千军势的中央队,山县大人的赤备将与武田信丰大人、小山田信茂大人、小幡信贞大人的两千军势构成左翼队。屋形公将统帅本阵“山队”三千当总预备队。此外,武田信实大人将率一千兵力守备鸢巢山砦,而我将在小山田昌行大人麾下负责监视长筱城。”
高坂昌澄无奈地将最终的军议命令转述出来,语气中充满疲惫和无力。
“太荒唐了!”连小菅忠元这样单纯的武勇之士都觉得不可思议,“对手可是拥有近四万大军的织田军啊,怎么可以像以前对付弱小之敌一样分散兵力?长筱、长筱,不是随时都能攻克吗?为什么还要浪费军力监视!”
“昌行大人被分派的军力足足两千啊!”高坂昌澄的回答再给小菅忠元沉重一击,“对了,迹部大老的五百骑可是被屋形公分派到山县大人军中,或许明早你就可以拜见到这位大人了。”
小菅忠元已经分不清昌澄的话语是单纯的讽刺还是暗示着什么不祥的信息,但他单纯的武士世界已经彻底混乱了,连山县大人都放弃了生存的希望了吗?
但他很快下定了决心,能够在山县大人麾下效死命,不正是自己当武士的心愿吗?如果自己真的能够追随山县大人的桔梗战旗在这场注定会决定天下命运的大战中慷慨战死,真是武人的无上荣耀啊!
所以,但山县昌景胡乱解决完晚饭后,询问他一天的军务时,他已恢复了平素的冷静沉着,将经手处理的军务一一报告。
“哦,处理得相当顺利嘛。”饭后的昌景已经平静下来,面色恢复了饱经风雨的黎黑色,对得力的家臣他从不吝于赞美和奖励,“还有其他一些事吗?”
得到主公赞誉的小菅忠元欣喜之余,这才想起还有个僧侣等待主公的召见已经一整天了。
“什么?天泽寺的僧侣?”山县显然很感到意外,在兄长饭富虎昌自裁之后,饭富一门已经断绝,天泽寺也因天火而烧毁,残余的僧众都转投到山县一门的家寺岩泉寺,什么人还会自称是天泽寺众?
“是的,来者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自称在外游历了十多年,法号叫做开云。”
小菅忠元如实地将来者的信息传达给主公,虽然他现在已颇为欣赏那个脸上总是挂着神秘微笑的年轻人,但如果主公拒绝接见的话,他会立刻将开云驱逐出军营。
“什么!开云!”小菅忠元预测过主公可能会接见那个来历不明的年轻僧侣,也可能会将其当作奸细拷问,但此刻山县昌景这位统帅千军万马的豪杰面色剧变,连声音都微微发颤,却是他做梦也梦想不到的。
“他、他……在哪里?快把他找来!”昌景显然已经举止失措了,因为他在吩咐小菅忠元之后,却又将其来住,“不对,还是我自己去吧……是在你的营帐中吗?那好,你就在营帐外守侯,任何人不得入内!”
短短半夜内,甲斐的好汉小菅忠元连受两次重大刺激,如果前一次是屋形公发疯的话,那么,此刻疯掉的究竟是昌景主公还是自己?
……另外,虽然不应该问,但是人总有好奇心:那个令主公举止失措的年轻僧侣,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时候,信昌正在小菅忠元的营帐内禅定。其实这只是小菅忠元尚没有安排信昌住宿的场所,所以在营帐外守备的军士更本不允许信昌外出,就连如厕也是在四名全副武装的兵士的灼灼目光下进行的。
“真是为难啊!”
信昌哀叹的不是自己的处境,反而故意大声地说出来:“就连茅厕也会带着刀剑进入,武田家的军人真是武士的楷模啊!我辈在这里会自惭形秽的。”
当他想象到营帐外军士听到这番话的表情,他就忍不住感到好笑。
但开心之余,他也只能以打坐来排遣时间,虽然从十七岁出家到现在已十多年了,但对佛祖信昌依然缺乏必要的向往,对佛理精通他更多的还是喜欢在花花尘世间厮混,而此刻打坐,不过是睡觉的变化罢了。这也就是说,整个白天他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没办法,谁让这几天他都在兼程赶路,两天工夫就从志摩国赶到三河,天明前刚刚来到长筱。
虽然人尚在半梦半醒的睡眠,但应有的警觉却没有丧失,当山县昌景掀起营幕,大步冲进营帐的时候,信昌立刻醒觉过来,注视前方。
营帐中只在内侧点着了一盏油灯,昏暗的灯火摇曳不定,照得站在幕门处的人形隐约朦胧,只能感觉到来者是一个身着赤红大铠的高大武将。
虽然看不清人的面部,但凭着直觉,信昌长身而起:“昌景公?”
“果然是你!”山县的声音颤抖起来,如此威猛的大将竟带着哽咽之声,“虎二,真的是你!”
山县大步上前,张开双臂,想要拥住信昌,但看见信昌却眉头微皱,向后小退半步,不由醒悟起来,原本激动的面孔顿时唇角抽搐起来,动作顿时僵住了。
“我无法原谅作为父亲手足兄弟的饭富昌景大人,虽然当初的事情是父亲一手安排的,他愿意以一死来保全武田家,但毕竟是因为昌景大人的密报毁掉了饭富一门!”信昌看到山县痛苦的表情,原本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最后一点恨意也消失无踪,“但作为流着饭富一族的武者之血的后嗣,这十多年来我一直非常尊崇作为武田家肱股大将的山县昌景大人!”
信昌的面孔上浮现了一种奇妙的笑容,那种笑容似悲伤而又欢乐、似愤恨又似原谅,原本矛盾的表情在信昌的脸上奇特交织着,他优雅地掀起僧袍,以无可挑剔的礼仪伏倒参拜:
“故饭富兵部少辅虎昌之子,饭富虎二信昌,拜见叔父昌景大人!”
“虎二!”昌景再也忍不住,铁汉的热泪从虎目中夺眶而出,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将信昌死命地抱住,口中只是反复地喃语着:“对不起!对不起!”
十年前武田家信玄公与嫡子太郎义信因战略方针的严重对立,最终导致太郎义信企图以武力放逐父亲信玄公,为此,他向自己的老师,武田家首席猛将、赤备军团的缔造者、素有“甲山猛虎”之称的饭富兵部虎昌求助。虎昌一直认为只有信玄公才能带领武田家走向辉煌,而在信玄公百年之后,能够继承武田家业的只有少主太郎义信。被夹在中间的饭富虎昌,根本无法背弃任何一方,最终,他只得让自己的爱弟、时任侍大将的饭富昌景报告信玄公,“虎昌鼓动太郎少主意图谋反”,而将罪责自己一力承担,以维护义信。
虽然武田家内上至信玄,下至重臣大将,都明晓虎昌的良苦用心,但为了维护家中法度,最终,虎昌剖腹自裁,昌景则被信玄命令继承断绝了家系的信浓名门山县一族,饭富一族断绝。但是不论怎幺说,亲弟弟出卖哥哥,由于这件事情,昌景一直被人批评为“不顾亲情的男人”、“踩着兄长尸体才爬上家老的位置”等等,自幼父母早逝,被年长二十多岁的兄长一手抚养长大,对武勇绝伦的兄长如父亲般敬爱、如神明般尊崇的昌景,内心掩抑十多年的痛苦在这一刻,如釜川的激流般汹涌倾泻。
“我原以为你以在天火中归天了……”自制力超人的昌景在最初的情怀激荡之后,略略回复了平素的冷静,此刻,他已经盘腿坐在地上,手按住坐在对面的信昌的肩膀,仔细端详着信昌的面貌评价着,“十多年了,样子变了很多啊,虎二,你已经长成和兄长一样英武的男子汉了!但从昭言老和尚那里学来的坏笑却还是没改!”
昌景的眉头微皱,努力摆出一副生气的模样,但怎么也掩饰不了他眼角的笑意;而昌信,已经很多年没被长辈如此近距离地在肢体接触状态下训话了,一时间竟也露出腼腆的表情。
“今天终于见到你安然无恙的生活着,我真是太高兴了!”释去心结的昌景面部泛出奇特的光彩,就连每个褶皱都似乎在微笑,“而且虎二你还原谅了我,称我为叔父,即使现在就战死沙场,我的人生也没有任何遗憾!”
“什么!”敏锐地听出昌景隐隐带有死志的话语,信昌赶忙追问。心情大快地昌景也不隐瞒,将今天军议的情况说出,末了感慨长叹:“屋形公虽然意气用事,但无论如何,饭富一族的没有怕死的男子汉,山县一门也没有临阵不前的懦夫,无论如何,我昌景都会冲在武田军旗的前方,以一死以报先主公!”
“很可惜,叔父,这次你可没机会先逃走啊!父亲大人曾经说过,轻言赴死的男人,可是没有勇气承担巨责而以死逃跑的懦夫啊!”信昌的面孔上再次浮现出令人琢磨不透的古怪笑容,慢吞吞地说道。
昌景非常熟悉信昌这种诡谲的笑容,实际上在十多年前,每一位饭富家的人看到这付天泽寺老主持昭言大师亲传的笑容,就知道虎二少爷又有了令人苦笑的坏点子,但偏偏这些主意却总能解决一些棘手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