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城位于洞庭湖之畔,北望长江东流,西城门上凭栏眺望,但见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湖心君山上翠竹青青,巴陵胜状已尽收眼底。
此刻已将入夜,茶楼酒肆送往迎来热闹无比,大街上熙熙攘攘,行人摩肩擦踵,商贩高声叫卖,好不繁华。
那薛梦樱正趾高气扬的走在人群之中,聂小生则缓步踱在她身后丈许处,脸上依旧带了三分笑意,瞧他的模样丝毫不像会偷偷逃走,也难怪薛梦樱头也不回,自顾放心大胆的走在前面了。
她依旧做了男儿装扮,着了一件十分宽大的青衫,玲珑的娇躯罩在其中,令人看不出丝毫破绽,袍袖挥舞衣摆飞扬,虽然肩背了包裹,手中却握了那八卦封魔剑,真是说不尽的潇洒风光。
聂小生则穿了一套青色短装,看来倒真像是位随从了,瞧他将空空双手悠闲的微背在身后,这随从可真惬意的很呢。
薛梦樱在人群中闲逛了许久,远远的瞧见一位老道迎面走来,口中吆喝道:“驱鬼除妖测字算命啦,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这鬼精灵顿时来了精神,举手便将他拦下了,微嗔道:“你是何人?竟敢口出狂言!”
那老道看来四十几许,鼻下蓄了两撇鼠须,身材又十分精瘦,听了她问话,忽然眉飞色舞,张口叫道:“我就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嫉恶如仇斩妖除魔的方寸山第一道士牛大胆。“
聂小生听了不禁瞠目结舌,这人还真能吹牛,难怪要叫“牛大胆“了,说什么方寸山第一道士,自己可是从未见过他呢。
再看那薛大小姐已然咯咯笑道:“哦,原来是你,只是你算的果然准么?“
那老道颔首道:“自然准极了,但凡世间种种,我都可以算得出来,不知姑娘你要算些什么?“
“好,你这样说我便放心了。“薛梦樱嬉笑道:“那你快算一算我如今心中有些什么想法?“
聂小生听她这一番话,心知她有心整治这道士,这般个算法,纵使是神仙只怕也难算得准了,牛大胆果然呆愣住了,支支吾吾半晌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既然算不出来,我告诉你也无妨。“薛梦樱嬉笑道:“我心中想的便是:方寸山的道士最最讨厌了,我见了就想打他们一顿,以解我心中的恶气!“言罢冲了那老道便是一顿拳脚,她这功夫被聂小生看来雕虫小技一般,若是用来对付普通人,倒还果真厉害得很,眨眼间已将牛大胆打得鼻青脸肿告饶不止。
聂小生虽然也暗自责怪那人不该冒充什么方寸山第一,败坏自己师门的名声,却也不愿意看薛梦樱恃
强凌弱欺负与他,连忙高声喝止,薛大小姐这才拍了拍手掌,十分得意地瞄他一眼,转身便扬长而去。
聂小生不禁摇头叹息,瞧那牛大胆手捂了肚腹哀号不止,只得劝慰了几句,方要取几两银子赠予他买
些伤药,又想到自己此刻两手空空,全部身家可都在那薛姑娘的掌中呢,又叹一声暗道:“这丫头还
真是刁蛮的很呢!”
他这里稍稍犹豫了片刻,薛梦樱已然回转身来,娇嗔道:“喂!阿牛,你可是为他叫屈?”瞧他摇头
不语,竟又疾步上前去在牛大胆身上踢了几脚。
聂小生匆忙扯住她衣袖,苦笑道:“我此刻自身尚且难保,哪里会为他叫屈呢!”又拉她走了几步方
才放开手来。
薛梦樱咯咯笑道:“算你识相,我便先饶了他罢!”顿一顿又道:“这臭道士实在可恶,我虽然替你
赏了他几下拳脚,自己可也累的很呢,此刻只想着赶快大吃一回。”
聂小生心道:“我又不想打他,怎么偏偏说什么为我,她还真能寻些理由。”面上却笑道:“我也有
些饥饿,前面不远便是此地最大的酒楼福昌阁,咱们不妨去那里用些膳食。”
薛梦樱嗔道:“我又不是傻子瞎子,自然寻得见吃饭的所在,哪里用得着你来提醒。”言罢又自顾走
在了前面,往那福昌阁行去。
虽只与她相处了半日,聂小生对她的性情倒也有些了解,常常听她言语讥讽,倒也懒得跟她计较,微
笑着便随在后面。
福昌阁中酒客颇多,果然热闹的很。店小二一路将他两人引到楼上坐下,薛梦樱径自点了火方银鱼,
生熘鱼片,清蒸水鱼,洞庭肥鱼肚,红煨鱼翅,子龙脱袍六道菜,十二只肥蟹和一壶君山银针,
又点了两坛子竹叶青这才作罢。
聂小生瞠目结舌不已,明明只有两人,她却要来这许多菜式,岂不是浪费的很,薛梦樱却正色道:“阿牛呀阿牛,
你跟着我可要享尽了口福,还不赶快多谢我。”瞧他果然躬身做了一个大揖,又忍不住咯咯笑道:“你方才在后面
磨磨蹭蹭,可是想送几两银子与他买药?”
聂小生叹道:“可惜我此刻身无分文,就连吃饭也要薛姑娘请客,哪里还顾得旁人。”
薛梦樱闻言又嗔道:“你的身家我不过是暂替你保管,你不多谢我好心好意竟然还要埋怨!”言罢将
包裹放到桌上打开,又在怀中取出几样物事来摆好,恼怒道:“你可看清楚了?但凡少了什么只管说
出来,我便任凭你处置!”
聂小生莞尔道:“我哪里是那个意思,薛姑娘多心了,还不快快收起来。”他方才已然将桌上东西扫
视个遍,果然是一样不少,包裹中竟还多出了一张五百两银票,方要再言语,却见一人正走上楼来,
又不禁多看了几眼。
那人脸上罩了一副十分骇人的鬼面,身高比寻常人直高出了两个头不止,双手长可及膝,走动间却紧
垂在腿侧动也不动,真真是一个怪人。
薛梦樱正举了杯中茶轻啜一口,一见了他那张鬼面却差点喷了出来,连连咳嗽不止,待引得那人侧目
观看,又不禁冲他微微一笑。
他罩了一张鬼面,也瞧不见脸上的表情,聂小生瞧那人向自己这一桌注目片刻,径自走向了另一位酒
客,冷冷道:“这位可是巫马先生?”
那位酒客锦衣华冠,看样貌虽已过了而立之年,却面白无须一脸白净,一双手也白皙的很,想必是平
日里锦衣玉食保养得极好。
他面前却只摆了几只肥蟹一坛女儿红,手边上已然扔了两三个蟹壳,见那鬼面人竟是向自己行礼,不
由面现奇色,却立时又微微笑道:“正是,阁下又是何人?”
聂小生心中又惊又奇,“巫马”一姓并不常见,这锦袍人也不知是否与那京兆长安城的东陵公子有所
关联,不禁侧目细听他二人言语。
鬼面人却不答巫马先生问话,自顾言道:“家主人久慕东陵公子大名,只可惜无缘结识,今日若能有
幸得见巫马先生,也算是一场殊荣了。”
巫马先生哂然道:“不知你家主人姓甚名谁,仙乡何处?”这鬼面人虽然来得突兀,他却依旧微笑着
享用美味,自顾取来一只肥蟹揭开皮壳,除尽鳃心胃肠方才又摆手道:“请坐。”
鬼面人直直坐了下来,冷冷道:“家主人姓风名仲夷,原本四海漂泊居无定所,半载之前方才定居于
扬州城北金垄幽谷。”言罢在怀中取出一张大红拜帖,双手举起缓缓递上前去。
薛梦樱也瞧了他二人半晌,见状不禁冷笑道:“瞧他藏头蔽面必定有所不轨,是个奸诈的小人。”
聂小生莞尔道:“薛姑娘不可妄下断言,他家主人并未有什么恶名,想必仆人也不会差到哪里。”
薛梦樱奇道:“你认得他家主人么?”
聂小生摇头道:“并不认得,倒是听过他的大名。”
薛梦樱又急道:“是谁是谁?”瞧他只顾紧盯了别处,又不禁撇嘴道:“你不说我也晓得!”
巫马先生取出一方白绢将手擦拭干净,方才双手迎上那一张拜帖,他与那鬼面人动作都缓慢的很,薛梦樱又不禁冷笑起来,聂小生心知她小瞧了那二人,再度莞尔道:“薛姑娘若是笑他二人拖泥带水便大错特错了,你再细瞧一下便可看出端倪。”
薛梦樱白他一眼,却果真又仔细看了几眼,立时吃吃笑道:“懂了懂了,那鬼面人看似轻轻一送,实则已暗自运足了内力,巫马先生自然不敢小瞧了,只得也运起内功接他拜帖,他二人不经意间已然互探了虚实,难怪要如此慢条斯理了。”
巫马先生已将拜帖接在手中,细细看过之后又莞尔道:“原来贵主人竟是杏林翘楚长桑公子,久仰久仰!”
鬼面人冷冷道:“正是。”他言语之间冷冷冰冰的,竟似不带丝毫感情。
巫马先生将拜帖收在怀中,唤小二添上一副杯盏,又要来一壶“翠涛”,笑道:“也不知兄台仙乡何处,喜好何种口味,只得随意要来这一壶水酒略表谢意。”
“醽醁胜兰生 ,翠涛过玉薤。 千日醉不醒, 十年味不变。”聂小生道:“这酒可倒好的很呢。”
薛梦樱眨眼道:“你又来骗我,天下名酒北为汾酒南为绍酒,这一味‘翠涛’既是好酒,为何我偏偏闻所未闻!”她这里正呱躁不已,那鬼面人却冷冷道:“喝得醉人的便是好酒,喝不醉人的也是好酒,不知你这‘翠涛’是哪一种好酒!”
巫马先生哂然道:“酒不醉人人自醉,心若是先已醉了,又何关酒的好坏?此酒既不是汾酒,也不是绍酒,酿制方法却是当朝宰相魏征大人所发明,太宗皇帝品尝了,觉得其味无与伦比,还曾写下一首《赐魏征诗》呢。”
鬼面人再不多言,却已举起了面前的酒杯,巫马先生则端起壶来为他斟酒。
薛梦樱却瞠目道:“原来如此,这臭道士懂得到还真多!”
聂小生莞尔道:“是我多嘴多舌罢了,薛姑娘自然也早已晓得。”看看她点的酒菜俱已备齐,又笑道:“我已饿得狠了,可否先享用美食?”
薛梦樱白他一眼,却不动手吃喝,依旧紧盯了那二人不放,巫马先生已然为那鬼面人斟过了两次,此时这第三杯酒却怎么也倒不出来了,心中不禁大奇,低声自语道:“你说的这一壶好酒,怎么单单只有两杯,那小二可是要蒙他的银两!”
聂小生闻言顿时笑出声来,饮下一杯君山银针方才叹道:“哪里是只有两杯,薛姑娘又来说笑了,他这酒斟来可倒费事得紧呢!你难道没见那巫马先生额间多了些什么?”
薛梦樱奇道:“多了什么?难道还会长出一朵花儿来!”却又轻“哦”一声道:“懂了懂了,多的正是那两滴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