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更鼓声响起,那薛梦樱方才停下脚来,入眼处乃是一间船坞,他二人不知不觉间竟已出了岳阳城,来到了洞庭湖畔。
聂小生随她呆立了半晌,正耳听夜风惊浪目极烟波浩淼时,忽有一条小舟破浪而来,霎时间便到了近前,操船的一副渔民扮相,看来四十几许,长得倒还干练得很。
那船夫将小舟泊好了,径自取了几样渔具便要进城,却偏偏又被薛梦樱给拦下了,只当她要租船,也不待她言语便急忙摆手道:“今夜已然收网了,我等着回家喝酒,公子有事还是去寻别人吧!”
薛梦樱冷笑道:“我原本只要问你自此地乘船去君山要几个时辰,不想你竟如此失礼,这样一来我倒偏要你这只船了!”
船夫瞠目道:“公子好没道理,小人此刻不想去君山,只想着喝几盅好酒,你又怎能勉强呢!”方才言罢忽又改口道:“去君山也不过就是几个时辰,那酒迟些再喝也少不了半点肉去!”
原来那薛梦樱已然在他面前举起了一只手掌,掌心中端端正正摆放了一锭金澄澄的元宝,足有二十两之多,纵使这船夫辛苦操持一年怕也赚不来这许多钱财呢,也难怪他要立时眉开眼笑的改口了。
聂小生暗地里又是一番叹息,这湖上多的是水寇流贼,深夜行舟哪里有撞不上的道理,却也不愿意开口讨些没趣,只得随她一起上了那小舟,船夫立时操船掌舵,箭一般直往君山驶去。
他二人各怀了心事,坐在船仓之中倒还相对无言了,只得侧目瞧那湖面上水波荡漾,时而还有几条晚归的渔舟自身侧驶过,那船夫却又哼起歌来,渔家人的嗓音嘹亮得很,暗夜中怕不在湖面上传出两三里外。只听他口中咿咿呀呀唱道:“
肥的来,瘦的走,
鲶,鲤,鲫,鱖样样有,
大鱼小鱼快上手。
嫩的来,老的走,
杆,鲮,鳅,鲇样样有,
肥鱼嫩鱼快上手。
冰块化,鱼儿游,
鲡,鲭,鳙,鲳齐出头,
大鱼小鱼出洞口。”
那薛梦樱正自一肚子火气,闻听这歌声不禁恼怒道:“你好好的只管操船便是,唱的什么鬼哭狼嚎!”
船夫讪笑道:“公子不必恼火,小人打鱼时向来如此哼唱,此刻既已开起船来,便忍不住溜出口来。”
薛梦樱冷哼道:“你敢再唱半个字出来,我便扔你进湖中喂鱼!”细想一下又补充道:“别以为你水性高强便可不惧,我若是缚住你的手脚,看你还要如何活命!”
船夫果然再不敢唱了,自顾低头卖力摇橹,聂小生暗笑不已,将这船夫扔进湖中淹死,也只有她想得出这样的怪主意来。
这一艘小船行了一个多时辰三四十里水路,远远的果然瞧见了一座岛屿,那湖中玉钮君山竟已到了。
待他二人上得岸去,船夫又道:“两位公子顺了这山路直走两三里地,便可瞧见一处山野小店,如今天色已晚,若要游山只怕是迟了……”
也不待他讲完,薛梦樱早已摆手喝道:“本公子好好的长了眼睛,何劳你来多嘴多舌,你还不快拿了银两喝酒去!”言罢自顾往山上行去,聂小生则叹一声随在她身后,少时果然瞧见了几点灯火,走近了一看正是一间小店。
薛梦樱疾步走入店中,也不管小二正在瞌睡,自顾一拍桌子叱道:“你这小厮竟敢偷懒,还不快给我准备两间屋子!”顿一顿又改口道:“等等,一间足够了,快去快去!”
此刻店中竟有十数名酒客,瞧他们衣着各异,想必是来自天南地北,见状俱都向她侧目。小二被她骇得猛吃了一惊,半晌才回过神来,立时点头哈腰道:“公子有所不知,小店地方窄小,近来游山的爷们又多,此刻只剩下一间屋子了!”
他竟似没听到薛梦樱后面的话,这女魔王不由更加恼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叱道:“我要得正是一间屋子!再不清醒过来,瞧我打烂你的狗头!”那小二只吓得更加语无伦次,半晌方才跌跌撞撞的跑去收拾房间。
薛梦樱冷哼道:“我若不看住你,只怕你立时便要寻人来害我!”她这话自然是对聂小生讲的了。
她几个时辰不理会自己,一开口竟讲出这句话来,聂小生不禁苦笑一声,暗忖道:“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实在于礼不合。”
薛梦樱方要讲些什么,却瞧见那小二出来相邀,再度冷哼一声随他去到屋中,回头瞧见聂小生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又疾步走了回来,十指连挥飞点他手脚上的穴道,提了便走进了房中。
小二又屁颠屁颠的奉上香茗,薛梦樱极不耐烦的打发他出去,却拿那一壶茶水撒起气来,接连饮下了三大杯方才住手。
聂小生叹气道:“我要逃走早就走了,哪里还会等到此刻!孟公子只管放心便是。”
薛梦樱一把将他扔到地上,走去关好门窗,径自倒在了床上,只躺了片刻却又跳下地来,将他哑穴一并点了,又嗔道:“这样一来,看你还能打什么主意!”
聂小生口不能言手脚不能动弹,直挺挺躺在冰凉的地上,心中实在是五味杂陈,对这位薛姑娘他可实在不知该当如何是好了呢,想来今夜是不可能入睡了,只得潜运内力,试试可否令真气汇集。
方寸山的心法果然高明,待到一个时辰后,试过了第六次果然有了一点成效,大喜之下再接再厉,竟让他聚起了一成功力,长此下去天明之后,那几处受制的穴道定然可以冲破。
聂小生轻舒一口气,方要歇一歇再试,耳中却听闻薛梦樱鼻息咻咻,这丫头竟然真的睡着了,心中又不禁暗笑起她来,此时此地她竟也能入睡,还真是奇怪得很呢。
大概已到了四更天左右,聂小生正欲再度行功,忽听窗棂上传来一声异响,心中不禁警铃大作,暗道一声“糟糕!”匆忙闭气凝神,少时窗外竟有几道人影闪动,听他们低声商量了几句,忽又“哗啦啦”撞开窗户直闯了进来,其中一人冷笑道:“我只当他有些拳脚还怕难以对付,想不到竟是个雏儿!”。
聂小生闭了双眼也瞧不见他们样貌,闻言却已大骇,难怪那薛梦樱竟能沉睡不醒,那茶水之中只怕早被人做下了手脚,这店只怕也是一家黑店了,又听另一人应声笑道:“大哥做事向来谨慎,他明明已喝下了几大盅茶水,咱们也偷听了半晌,房中只有他鼻息咻咻,哪里还用的着再度破费!”
第三人却道:“谨慎些总归是好的,万一他是装作的熟睡,咱们岂不是要失手,到时候如何向衣老大交代!”
第一人冷喝道:“废话少说,先抬了他二人上山,他既打了咱们的兄弟,该杀该留但凭老大做主!”
聂小生原本还想暗念一通失魂咒语制敌,听闻他们要上山见什么“衣老大”,不由得一时兴起,也想瞧瞧这水贼的首领是何模样了。
那几人呼啸一声将两人紧绑了,抬了直奔出屋子,堂前几名酒客居然还在,却一个个手提了兵刃凝神戒备,见他们走了出来也不答话,径自微微颔首便即夺门而去,想来他们竟是一伙的。
闯入房中的几人虽抬了人儿在手,奔跑起来竟然迅即得很,聂小生偷眼望去,他们走的果然是上山的路,过了小半个时辰远远的已然瞧见了一座山寨,想来便是那水贼的巢穴了。
守寨门的是两个十分高大的汉子,见他几人上得山来,其中一人立即飞奔着前去报信,不过片刻之间寨中已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待到聂小生二人被送至一间屋子,那屋中竟已聚齐了三四十人。
聂小生依旧微闭了双眼,瞧见那首座之上空空如也,想来头领尚未醒来,心中又不禁暗笑,忖道:“早知道如此扰人清梦,还不若在野店中一了百了呢!”
正思忖间忽听一人喝道:“衣老大来了!”众水贼顿时鸦雀无声,齐齐躬身侍立,想来竟对那首领十分服从。
那水贼的首领人还未到,骂声却早已传了进来,只听他高声喝道:“是哪个龟儿子扰我清梦,还不给我先自掌嘴!”
先前那第一人闻言却哈哈笑道:“我吴家兄弟三人虽扰了大哥的清梦,却也带来了两只肥羊赔罪呢!”
水贼首领衣老大这时候才大步走了出来,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却举手用力揉了揉双眼,沉声喝道:“你老大我向来讨厌牛羊膻腥,你竟敢犯我忌讳,实在是讨打!”
那吴老大又笑道:“是是是!是我一时口误,哪里是什么肥羊,分明是两条大鱼才是!”又道:“乃是岳阳城的一位兄弟布下的饵放下的线!”
聂小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渡人的船夫竟也是他们一伙的。有道是“财不露白”,他瞧见了那一大锭金子只当薛梦樱是个富户,唱的那一首渔歌正是提醒水贼早做准备,又恐怕他二人去了别处留宿,这才叮咛嘱咐了那间野店。
衣老大微微颔首,起身走了下来,低头看见地上两人一个半边脸青肿,一个则镶了两双半指印,又喝道:“他二人可是有些手段?”
吴老大道:“未有丝毫反抗便被我兄弟四人手到擒来了!”
衣老大沉声道:“既没有反抗,你们何故打他!”
吴老二嬉笑道:“禀告老大,我们并没有打他,是他们自己互相打的。”
吴老三也笑道:“正是正是!”顿一顿又改口道:“这矮一点的是我四弟打的,这高一点的则是那矮一点的打的!”
他此言一出,聂小生又不禁吃了一惊,他的四弟既然打了薛梦樱一拳,可不正是福昌阁中为首之人么。
衣老大已然回去坐下,不耐烦地摆手道:“什么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先给我唤醒了再说!”
吴老二又嬉笑道:“禀告老大,这二人是唤不醒的,他两人已同时中了我兄弟的‘醉死蛮牛’和‘撞翻太岁’啦!”
聂小生闻言可差点笑出声来,说什么“醉死蛮牛”“撞翻太岁”,不过就是两种蒙汗药罢了,难得他取得出这名字来。
衣老大讶然道:“什么什么?你说的是个什么东西!”略一沉思又不禁骂道:“龟儿子的,蒙汗药就蒙汗药罢,哪来这么多花名,再要罗嗦瞧我打烂你的狗嘴!”
吴家老二立时闭口不语了,那吴老大却在桌上取过一坛子酒来,哗啦啦在薛梦樱二人脸上各倒了半坛,衣老大顿时又骂了开来:“龟儿子的,你老大我的酒也敢乱倒!过来过来,待我一拳打穿你的胃肠!”
那吴家老大大笑着走上前去,胸腹上果然挨了他两拳,却又立时笑道:“今日倒了你一坛,他日赔给你两坛,划算!”
吴家老三却大叫道:“醒了醒了!老大可以问话了!”
薛梦樱果然悠悠转醒过来,却大睁了一双眸子不明所以,聂小生也暗笑着装模作样一番,缓缓睁开双眼,惊叫道:“唉呀!怎么只睡了一觉房中便多出这许多人来?公子啊,这下不好了,咱们怕是撞上恶人啦!”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出来,却已挨了那吴老三一脚,只得暗笑着假装惧怕再不肯多言了。
薛梦樱又呆愣了半晌,忽然醒悟过来,低头瞧见身上捆绑的绳索,立时跳了起来,恼怒道:“是哪个小贼胆敢害我?瞧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吴家老大冷笑道:“是你这小贼招惹了我家四弟,此刻还敢口出狂言!”
薛梦樱奇道:“你家四弟是何人?我又什么时候招惹他了!”
吴家老二喝道:“分明是你一拳打伤我四弟内腑,又一脚踩断了他的椎骨,此刻还敢不承认!”
薛梦樱这才恍然大悟,一双明眸转了几转,却又咯咯笑道:“我虽打了他,他也打了我呢,你瞧我这半边脸正是他做下的呢!他此刻在何处,我正要寻他赔偿呢!”
吴家老三已然几步走上前去,飞起一脚便要踢在她娇躯之上,薛梦樱虽然手脚被缚却也闪避的极快,他这一脚顿时落了个空,只因去势太猛,差一点竟要跌到了,那女魔王又不禁吃吃笑道:“你四弟学艺不精难道也怨我么?你方才若是把腰给闪了,难道也要我来赔偿?”
吴家老三闻言再度出手,却连她半片衣襟也没抓着,只气得哇哇怪叫,吴老大与吴老二见状已然齐身上去帮忙,三兄弟可谓使尽了伎俩,仍被她戏耍的团团乱转出尽了洋相,把那薛梦樱笑得几乎岔气。
聂小生暗叹一声,抬头瞧那坐在上首的衣老大,穿了一件宽大的布衣,散乱的头发披在肩上,脸上胡子拉碴,也看不出他年纪,此刻正斜靠在椅背上看他几人打闹,一双眸子虽然半眯了,倒还晶亮的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