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只长着褐色毛发的猴子嬉闹着，拽着山崖上的青藤东蹿西跳着。一只眉间点缀着白毛的成年猴子四下打量了半晌，首先跳下了沙滩，在退潮后露出的礁石里转了几转，在一块腰身有两条裂痕的大块石头边停了下来，片刻之后，轰响在礁石间的海浪里就传来了嘎巴嘎巴的声音，仿佛是得了信号一般，整群猴子都停下了打闹。稍倾，除了特意留在高处眺望的哨兵，它们也全都跳下了松软的沙地。
这是一群特产在菲律宾群岛上的食蟹猴。它们的最大爱好就是在潮水后抓取送上门来的螺蛳贝壳和招潮蟹。虽然在大多数猴子的食谱里并没有这样的记载，而使得这种原本身高就有点问题的种群显得特立独行，但软体动物鲜美的内涵还是让它们极度满足而心安理得。这群食蟹猴也秉承了享受的传统，每当落潮后，几乎都会按时来这里吃上一顿海鲜大餐。
白眉猴王稳重地蹲在自己的“餐桌”前，稳重地拽下岩上附着的扇贝，机灵地让它们坚硬的外壳每每迅速地与身侧的岩石来上几次“亲密接触”，然后津津有味地开动。几只小不点兴奋地在潮湿的礁岩上蹦来跳去的追逐着，打闹着。对它们来说，这个世界比起住着的山林来说，别有一种味道，那是什么呢？对，是种咸咸的，苦苦的，但是它总是不停地动，很热闹。猴王皱眉看了看这帮小子，美味就在眼前，它们还只顾嬉闹，真是不懂得享受生活啊。
海里远处的礁石群上立起来一个小小的身影，看上去有点象自己站起来的样子。这一带来的人虽然不多，但是猴王知道，他们不是同类。虽然没见过他们对自己有过什么攻击行为，但凑太近总觉得不那么舒服。看着那身影在礁石上辗转纵跃着向岸边过来，猴王不满地看了看崖上那个还傻乎乎地朝着森林方向警戒着的笨蛋，摸了摸半饱的肚子，意犹未尽地和礁石上的扇贝们打个招呼，一声呼哨，带着这帮子机灵鬼连滚带爬地溜回了家。这些美味们是无法跑远的的，它很清楚这点，所以，既然有不确定的家伙靠近，还是明天再来吃吧。
海洋永远是不止歇的，浪头一个又一个地扑向岸边又退回来，崖脚下发出了阵阵轰响。
在涛声中，姬煦几经转折，终于在绕过了几个小礁群之后，从山崖前的那片礁石上出现，准备再次入水。这次他很心细，刚才绕道过来的时候，他发现那些海中的恶魔其实脑袋不灵光，自己从礁石上跳着走了老远，它们居然还在那个礁石圈周围不甘心地打着转。
来时的路上有十来丈宽的一个豁口，游过它才能回到岸上。见识了灰鲨在海里的表现，姬煦绝了和它们比比速度的想法。要从那边跳下去，没等游到一半，估计自己就会被围起来撕成七八块。还是走远点好些。等它们再闻到自己的血味时，自己早游上岸了。
再次仔细观察了周围，确信那些灰鲨都还在原地打转，姬煦双脚踩到了岩石边缘，弯下腰，准备来一个腾空入水。突然，在就在两三丈外“哗”的一声水响，冒出来一个东西，被灰鲨追怕了的姬煦大惊之下转头去看，却不防脚下已然劲力发出，这一下可由不得自己了。“哎”声未停，姬煦一个大马趴，从岩边摔了下来，那东西是什么也不曾看清，只觉得一团黑糊糊的就落水了。“完了~”姬煦脑中闪电般地掠过了这两字，看来轻视任何对手都会让自己落入不复的深渊，“连条鲨鱼都不能小看啊。下辈子要牢记。咳咳~”不曾提防变故的姬煦被狠狠地呛了一下，前面那一小会工夫就耗尽了力气的他也知道无法挽回了，那距离之近根本就无从逃避了。“死也死个明白！”姬煦一横心，也不管呛水了，低头埋入水中又迎了上去。猛地觉得自己的右胳膊上一紧，然后就是全身一轻，他努力地睁着眼，要看看这解脱自己的凶神。
眼光费力地透过搅起的水泡，他找到了目标——精赤的上身，强有力的手臂正抓住自己下沉的身体带往水面。虽然看不到脸，但姬煦知道，这是个人！是陆兖大哥！
真的是陆兖。原来精熟水性的他一直在礁盘附近寻找着那最为宝贵的黑珍珠。但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他只得迅速地换气、寻找。但是远在沙滩上的姬煦无法从起伏的波涛里发现那眨眼就消失的目标，所以才会误以为他有所不测。陆兖腰间的蛇皮口袋里已装了不下数百粒大珠，还因为他专找大蚌下手，要不这袋子会拖得他浮不出水面。可是虽然都是珍珠中的极品，但没有一粒是他想要的。所以陆兖游得更深更远，希望在十丈左右的海床上能寻得一粒，那怕只是一粒！
正在他随意地将更多更好的收获装入袋中，继续苦苦搜寻的时候，几条灰鲨突然从西面先后游了过来，他只能就近藏住身形，紧张地看着它们朝自己下水的那个方向去了。毕竟这里它们才是老大，如果惊动了它们恐怕自己就惨了，他却不曾想到另有人早把它们都惊动了。
等得它们去远，陆兖换个方向悄悄的返回了，他知道，今天有它们在，继续寻找就太危险了。谁知就这么巧，游到礁石群的另一边正好发现了要跳水的姬煦。陆兖是姬煦游泳的老师，当然知道姬煦水性一般，这次来只是带他体验一下大海，结果在灰鲨群光顾的时候这小子居然大模大样的在跳水，把他给气得发慌，于是选好时机，给他来了个小小的刺激。
把姬煦扔在沙滩上，没等摆起架子来开始教育，陆兖才惊讶地发现，平时挺坚强的少年噙着眼泪才叫了句“大哥”，就“哇~”的一声猛扑在自己身上大哭起来。想要抚着头安慰一下，才发现这孩子头上、身上到处是伤口，尤其是把他放下的时候，还未凝固的小臂下方粘满了沙粒，星星点点的浅黄嵌在大片淋漓的暗红色里，触目惊心。
陆兖不用问就都明白了，那群灰鲨就是这孩子的伤口招来的。看来他是自己一直没上岸才下水的，还遇到了如此凶险的事。陆兖不由得万分歉疚，想起灰鲨的凶残更是不住的后怕，紧紧搂住了怀中的少年。
“大哥，”抽噎了一阵，怀里的少年平静下来，抬起他显得苍白的脸，说道：“我刚才好怕。”突然，他笑了笑，“不过这险也没白冒。大哥你知道吗？我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黑珍珠啊！就在那片礁石群里面！”他拽起陆兖就往那边走，“来嘛，我带你去！”“这里吗？算了，这海里泡过的伤口不早治会有麻烦的！走，走，回去！你，你静容姐那儿，我再想想办法！”陆兖看着远处的礁群，又四下忘了一阵，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终于一咬牙，下了决心。“什么？好不容易……我不……”少年在不甘的叫声中被扔上了马背。过多的失血让他不能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海岸渐渐消失在枝叶间。
马尼拉的街道还算热闹，不过气氛是欧洲式的。
因为西班牙人来得久了，当地人也慢慢在反抗、失败、反抗、失败中磨平了锐气，当他们有一天发现，举起砍刀长矛，带给自己和族人的是更大规模的杀戮时，渐渐地退缩了，一个人、一群人、一个部落，一群……除去远在山林里的小部落，菲律宾人已经渐渐地失去了民族自有的东西，屈服在了步枪与火炮的威胁下：白人喜欢什么，咱也就喜欢什么吧。
与此同时，不只是西班牙人，更多的欧洲人来到这里。对他们来说，这就是通往最大金库的桥头堡——听说它比国王陛下家里的那座还要大，否则，这里气候不好，又容易生病，国王还派出伟大的无敌舰队驻扎在这蛮夷之地浪费钱吗？于是一船船，一批批的白人涌进了这片群岛，寻找他们心中所渴望的资源，换取他们脑中所追求的金钱。
当这过程再无力量阻挡的时候，一切都被改变了。总督府上的天，那就是马尼拉的天！街道也逐渐发散开来，把马尼拉变成了又一个“皮萨罗棋盘”（*注1），走出去，看到的，是鳞次节比的、充满了西班牙风味的欧式小楼，当然，还有那中心广场上白色的尖顶教堂，白色的十字架耸立在屋顶，每天都按时传出清脆的钟声。
这里，就是一个东方的小马德里。
陆兖很不喜欢这里的一切。在他眼里，这些一身宽边铁盔灯笼裤的西班牙人也是些大贪大奸，从本质上说，和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中国贪吏都有一颗黑得发亮的心。当然，自己的师弟——菲利普斯殿下——当然，他是因为不需要做那样的事——陆兖一向带着些调侃和轻嘲地看待这位斐迪南大公的五儿子，以及马尼拉的总督大人：阿波尼斯侯爵一家是不在此列的。马尼拉比起其他岛来说，要好太多了，起码这里的人，贵胄，还有一些有良心。
姬俊从善如流地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在菲利普斯殿下的干预下，用西班牙大帆船的技术改造了历经苦痛而满身创痍的日月号——改成了......阳光号——好好的“大明”不用用这名字？依靠当年那条破船上救起来的水手们，建起了一条飘满金油钱香的贸易航道——香料送去德里、黄金换到中国，丝绸送回马尼拉——利用对中国、对日本的航线空缺，如筑堤挡水般迅速地聚拢了大笔财富，然后充分地利用它们，把这里的实权人物都拢进了商行......不等菲利普斯殿下发话，师父已经是马尼拉的上层人士了。又是那个神甫，哦不，教士……管他呢，反正就是个洋和尚的主意，股东？总而言之，和尚就是奸诈，脑袋里太多坏水儿所以剃光了就不长！......
师父的教导让自己成长很快，但自己却总也融不进那样的生活。算起来自己也没什么亲人了，倒是姬煦一家人成了自己这几年来比亲人还要亲的家人。只是，有个人不接受他。不，应该说没有正面地表示在心里接纳他。所以当姬煦提出来要为她准备一件生日礼物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一同出发。原本满心希望能有机会找到她这几年来一直想要的天然黑珍珠，结果却是姬煦重伤。
蛇皮袋里的数百粒大珠静静地躺着，因为那片海滩地形复杂，人迹罕至，所以成色颇高，陆兖跟随姬俊在生意场上也算混了个脸熟，对这个也有点见识，知道身上这包珠子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阳光号还没回来，这对帮静容解决商行资金吃紧的情况很能起些作用。但它们能熄灭静容即将因为姬煦的受伤而发出的遮天怒火吗？他一路考虑，结论都是：不！越是离家近，他就越发的觉得紧张，甚至有点害怕，手里不由自主地收紧了缰绳。马儿不知道主人的想法，但载着两人从海边狂奔而回也不是轻松的活儿，它乐得放慢步伐。
“怎么办呢？把医生叫到外面来也一定会露馅的，那个大嘴巴猬~，哼~”想起大卫医生陆兖就有些头痛。人是要治的，大卫的水平是没得说，但是他一回商行，不说漏也会向静容交代。那以后还不被她管死啊？怎么办？
“嗨，陆~”怪腔调的招呼声把陆兖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搂紧了倦极而睡的姬煦，看看他呼吸正常，才放心地抬起了头，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拉转了马头，来到了海军码头。
“哦，你是那个，那个……”是上个星期还一起和皮特他们在酒馆喝酒来着的家伙，听说还是皮特的小弟来着，怎么就记不住别人名字呢？陆兖暗怪这些西班牙人，取个名字都怪模怪样的，念起来也差不多，害自己老记不清。不觉脸上飞了些淡红。
看到陆兖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打招呼的那个年青士兵机灵地指着自己连声说道：“奎罗兹，奎罗兹”陆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表示明白，“那个亏，亏了死，舰，舰长在吗？”一边问着，一边跳下马，把熟睡中的姬煦抱了下来。既然来了这里，那就是这里了，大不了叫这个什么亏了死的家伙给商行里说一声，好叫人放心。呆得久了，陆兖也慢慢对西医有了些信心，尤其在外伤、骨伤方面，他们还是有可取之处的。顺便还可以在这里躲几天，说不定姬煦让西医一治，嘿嘿，好了，那就不用怕静容骂了。至于那黑珍珠......这还真是头痛的事，不过也顾不上了，先把小煦治好了是正经。
“在在在。”年青的士兵忙不迭地答应着，招呼同伴上来帮忙牵住了马，自己搁下肩上的步枪就来背姬煦。那睡着的少年脸上怎么有伤？难道马尼拉还会有比他们厉害的人？不可能啊？那才叫绝技，一、二十个都打不赢啊。见识过他们功夫的奎罗兹心里奇怪之极，可手下却没慢着。这可是舰长殿下的师兄师弟啊，虽然平时看他们不喜欢拍马屁，但拍落粘在他们身上的灰，未尝没有效果。
因为前年的惨败，这里泊驻的战列舰就只剩下了“圣克鲁兹号”，可以被称为舰长的也就理所当然的成了“唯一”。菲利普斯殿下虽然对武术非常的痴迷，但也不忘在这里过过被人崇拜的瘾——当然，决不是因为他是皇子。
注1：1535年1月18日，西班牙殖民者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始建智利利马城，即现在的利马老城区。相传当年皮萨罗用自己的佩剑在地上画了一个棋盘状图，被称为“皮萨罗棋盘”，老城区即建在此内，亦被称为“方形利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