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一个秋夜,这样一条河的岸畔,有这样一位青年。夏雨是他的名字,钳工是他的职业,酒厂是他的工作单位,吹笛曾是他愉快的消遣……
二十分钟前,夏雨砸碎了自己心爱的短笛;半个小时前,他在公园发现自己的女友和一位男青年亲昵地偎在一起;几个月前,在一次设备事故中,他的一条腿不幸被钢件压伤,伤愈后的腿比原先短了二厘米,失去了匀称的步履、青春的容光、欢乐的笛音,同时失去的还有恋人的山盟海誓……
月高朗,水粼粼。一切都悄然无声。夏雨伫立岸边,嘴角抽搐。映着明月的水多美好!他惨笑着,身体的重心向前倾去,倾去——
突然,他的心被勾留,什么声响?笛音,响来一串笛音!时而委婉如诉,时而激越如迸。
夏雨前倾的身子停住了,脚跟往后挪去,他终于想起缤纷的热气腾腾的生活。眼睫一眨,滚出一串泪。
夏雨开始寻觅这笛音,一瘸一拐。前面出现灯火,古代兵堡式的建筑。这是化工厂的建筑物。这是化工厂的水泵房。窗帘印出持笛的人影,飞跳的手姿。
他被深深地感动了,静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聆听。
冷风。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笛音戛然而止。
“外面是谁?请进。”窗口飞出一个热忱的邀请。
主人也是个男青年,身子消瘦脸清癯。
夏雨走上前去拿过短笛。紫色的指孔被磨提锃亮,笛尾系着一个紫色丝线结成的梅花坠子。他抚摸了一阵,摆了个吹姿,又放下。
“你很年轻。”主人热情地作出鉴定。
“25.”夏雨吐出这个数字,带着心的颤抖。
“好极了,咱俩同岁。”主人的手异常敏捷地向一个角落摸去。摸出一支木拐。夏雨的心猛地一震,惊愕不已。这位年轻的笛手,缺了整整一条右腿。
木拐那么一移,又一移,像变魔术似的,桌上有了一瓶酒,还有下酒的佳肴——油氽花生米。“我叫柴酬。”主人自我介绍,“水泵工。”
墙上,一张中国地图。窗下,一盆白菊花。桌端,一尊石雕——“艰难岁月”——一位神驰心往的红军小战士,倚枪依傍在深情吹笛的红军老战士身上。
同庚。同性。一见如故,并非缘于同病相怜之温情。乘着酒兴,夏雨倾吐着青春的烦恼,甚至还透露了方才在河畔的卑怯的闪念。
柴酬温和地笑着,频频点头。他从笛谈到竹的气节、松的执著,以及小草的韧性。声音粗重,语调却非常亲切。
酒和友情同时起了作用。夏雨满面绯红,细细地打量着这个乐观而坚定的独脚人。
对比的激动中夹有悔恨,自责的羞愧里滋着感奋。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柴酬端起酒杯。
夏雨眼神迷惘:“……嗯?”
“生命!”柴酬的浓眉一拱,“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知道是谁说的吗?”
夏雨的眼眸变得明亮。他知道这句名言。
里屋发出一阵梦中初醒的哈欠声。少顷,一个留长发、穿喇叭裤的稚气得很的小伙子,踅了进来,又连连打了几个哈欠。
“来,‘小猫子’,认识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夏雨。”柴酬招呼那个小伙子,又向夏雨眨眨眼,“这是我的徒弟兼同事‘小猫子’。他有两个嗜好,赶时髦和睡懒觉。”风趣中兼有委婉的责备。
那小伙子全不在乎师傅的打趣,发现酒瓶里还有酒,就提起瓶子咕咕喝个尽。
电闸一合,整个机房进入工作状态。该闪亮的都闪亮,该旋转的都旋转。
夏雨起身告辞,柴支着木器厂拐走送。
……
多少天了,夏雨很忙。他成天忙着登上高高的蒸馏塔,或是俯卧在机器下,拧螺丝,除铁锈,有使不完的劲,那青春的容光,乐陶陶的笑,统统失而复得。
周末那一天,厂团委宣传委员季姑娘拖住夏雨:“小夏,今天的晚会,请你来个笛子独奏,怎么样?”
夏雨没有推辞,甚至也没有解释一下他已有很多时候不碰笛子,生疏了。他心里的笛音,就在河那头。他想念他。于是他草草用了晚璨,踏上乡间小路。
“柴酬!”夏雨急切地喊。
笛音骤止。走出“小猫子”。工装,短发,初见时的时髦相荡然无存。
“你师傅呢?”夏雨追问。
不见答语。
临窗的桌上,摆着一架录音机。
“小猫子”揿下放音按钮,笛音又起。他潸然泪下:“我……录的。”
录音机旁。镶着黑框的柴酬的小像,朝夏雨温和地微笑。
……半年前,柴酬不幸患上骨癌,被迫锯去一条腿。他不愿在病榻上消磨青春。忍受着伤痛,重返岗位。生活中哪能没有笛音!又哪能没有笑!谁料想,癌细胞扩散,前几天……
笛音冲出水泵房,冲向无垠深邃的夜空。
“小猫子”噙着泪花:“师傅留下话……”
“什么话?”夏雨整个身子倾过去。
一支系着梅花坠子的紫笛递到他手里。
夏雨在笛音中痛苦地呼喊:“柴……酬!”
天黑了。候在会堂门口的季姑娘终于等到了夏雨:“真急人,下一个节目就是你。”
夏雨登上舞台,眼角晶亮、晶亮。台下是年轻的工友们。他走近话筒,想说几句话,可又说不出。他振臂持笛,笛坠儿一晃,眉梢儿一扬,一串青春的笛音,从心的深处飞出。
响出去,是秋的相思,春的寻觅,夏的畅想,冬的向往。一直响到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