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晚七点。
塑料飞盘旋转着滑过屋顶,斜斜向下飘落,砸向我的脸部。我眼皮霎也不霎,目不转睛盯着它的来势,看看就要撞到我的鼻尖,这才屈起手指头隔空轻轻一弹。
“嗖”的一声,飞盘被无形的力量拨动,反折而起,仿佛录像带倒放,循来路飞去,最后啪地落回贾言箴的手里。
“大哥……拜托,你烦不烦啊,整整三天了,天天锻炼我飞盘,我又不是猎犬……”我瘫倒在床上,无力地呻吟。已经数不清这是三天来的第多少次练习了,也许是一千次,也许是一万次。
贾言箴完全无视我的牢骚,自顾自盯着飞盘,就像第一次看到时那样,眼放奇光,嘴里念念有词:
“太不可思议了,不可思议,这根本无法解释,这完全违背了经典物理……”
“也许我是外星人,不约束于经典物理。”
我目无权威的说着三流笑话,随手抓起纸笔开始写写划划。明天就得向领导交出一份销售预案,可恨还被阿箴这废物拉着研究什么乱神怪力。看来我的确有了一些古怪的能力,可这不是关键,这能力并不会瞬间使我飞黄腾达,或者身败名裂,倒是我明天能不能顺利交出那份预案,才是攸关生死的大事,公司的考核一向严厉,我可不想落个鸡飞蛋打,扫地出门。
贾言箴忽然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
“商,我有好主意!说不定我俩很快就可以声名鹊起,赚他个金银遍地!”
“嗯?你不是要立志做伟大的思想家吗?不是切齿痛恨拜金主义吗?怎么忽然对赚钱这样热衷起来?这可不是你的美学啊,贾洁癖。”
我连眼皮都懒得抬,专心写着我的草案,顺便挖苦了他一句。可惜这点力度根本不足以穿透他的脸皮,只听他鼓足了中气,朗声说道:
“你知不知道,黑格尔说过:‘机会当前,赚钱也是人生一大乐趣!’”
“……黑格尔有说过这样的屁话吗?”
“看见你这样身具异禀的怪胎,他就会这么说了!”
“……”
我给他搞得一肚子没好气,恼火地把笔记本一摔,摊手道:“好吧,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主意。”
“嗯,主意很多,比如说:咱们上电视台,表演一下你的特异功能……”
“……开玩笑!打死也不去,司马南会扒了我的皮!”
“呃,那,开课授班,广传神奇?”
“……你盼着我潜逃国外才开心?”
“呃呃,那么,咱们筹划一下,找个金库,干票大的!?”
“……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
我迅速决定中止这没营养的对话,埋头继续勾画我的草案。贾言箴见我不再理他,终于也觉得无趣,躲到一边继续研究飞盘倒飞的原理。
时间无声无息消逝,阿箴忽然轻轻喊:
“商!”
“嗯?”
“现在几点?”
“差十五分钟八点。”
“哦。”
“有事?”
“嗯,有,关于大前天那个请柬……”
我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被雷劈那天,似乎的确接了一张请柬,后不过来被我揉皱丢掉了。
“那请柬怎么了?”
“我翻出来看了看,嗯,是我医院的一个小护士结婚,时间是今晚六点,定的规格是海鲜自助加舞会party。”
“啊,还挺高档。”我顿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男主角是谁?这么好待遇?”
“嗯……是和你家大老板二公子的婚礼。”
我如同休斯顿火箭一般从床上窜起,然后西雅图超音速似的落地。我说怎么这几日看见同事们不时交头接耳,还有中层领导们频繁出入大老板的办公室,原来竟是有这样的大事!可恨我前几天受了雷劈刺激,整日价恍恍惚惚,居然没有留意这些蛛丝马迹!
大老板地位高高在上,当然不会主动对一个小职员发帖邀请,可作为国王辖下的子民,天颜下捡剩饭吃的蝼蚁,不眉眼剔透一些,不八面玲珑一些,不见缝插针一些,如何还混得下去?
“金田一箴箴!”
“叫我孟德斯箴!”
“趴下!提臀!束腰!备鞍!执鞭!我要赶那婚宴去!”
* * * * * *
婚宴所在地是全市,不,根本就是全省最大的娱乐城,一向以向高收入阶层提供各种娱乐服务而闻名。客人们可以在这里享受到各式的醇酒、音乐、美女,买到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只要你舍得一掷千金。
对我和贾这样的小市民来说,这却不过是一座随时挂着“穷人与狗不得入内”标牌的豪华城堡——是的,我更愿意叫它作“城堡”——我俩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机会进出这样的场所,也从来也没有花心思去研究它的豪奢。因此当我俩爬下出租车,第一眼看到那醒目的金碧辉煌、富丽堂皇,我俩禁不住一起打了个跌,双腿筛糠一样哆嗦。那座城堡是如此的灯火通明,光华闪耀,那些光晕的色彩是如此繁复绚丽,七彩斑斓直冲云霄,连黑夜的威力都退避三舍,半个夜空也被它映得如朱如碧。这分明是一口聚敛尽世间奇珍的宝箱,在夜幕下放射出财富与权力的光辉。
城堡门口有一坪巨大的停车场,我个人以为拿来盖高尔夫球场都绰绰有余。事实上,它选择了设置如此规模的露天车场,而不是相对节约空间与成本的地下车库,大概也是对本身档次的一种炫耀。我远远的向场中望了一眼,看见了双手双脚凑一起都数不过来的豪华轿车,琳琅满目、鳞次节比。我一边瞻仰那些高档货,一边有些怀着恶意地想,如果往里面丢个燃烧弹的话,后果会不会非常精彩……
贾言箴使劲拉了我一把,中断了我无聊的遐想,我省过神来,瞅了瞅时间,赶紧三步并两步跟他跑到城堡大门前。大门侍者接过贾递上的请柬,嗯,一张皱巴巴的、面目扭曲的请柬,翻来覆去端详了半天,脸上疑云密布,拿起对讲机呱呱叫唤。我和贾一起摆出自认为最真诚的笑容,对着他扑棱棱直眨巴眼。
“ok,进去吧,”侍者露出一副老大不情愿的表情,微微俯身将大门推开一道细缝,“跟着领班走,不要到处乱窜,不要随地吐痰,不要在室内便溺。”
“没问题,没问题。”我一马当先钻了进去。贾言箴刚探进半个身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去对侍者说道,“我保证,我会憋在裤子里滴。”
看起来那侍者瞬间就进入了石化状态,我俩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 * * * * * *
城里城外,果然是两个世界。
外面是夏夜酷暑,闷热不堪,人略微一动也浑身大汗淋漓;里面却是凉风习习,清香扑面,隐隐约约还有悠扬的歌声在耳边萦绕,让来客心旷神怡。
我俩跟着一位女领班,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深一脚浅一脚在室内瞎穿。领班的制服剪裁得很贴身很清凉,充分衬托出女性优美的曲线,圆润的肩头和丰腴的双腿都露在外面,胸前还有一道鸡心环强调着****深陷。四周的照明光线柔和地打下来,颇有些朦胧的挑逗感,我盯着女领班猫步迈动双腿,优雅扭动丰臀,只觉得喉头阵阵发干。
“到了,就是这里。”领班停住脚步,让在一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我费了半天劲,才很没有定力地收回粘在女郎身上的目光,望向前方……啊!这个中庭可真大!如果说刚才那坪停车场是一个巴掌,这间庭堂就是一面阔井,井沿周围是十几个装帧华丽的入口,从入口拾级而下,就是宽大平整的舞池。现在这舞池里密密麻麻堆了怕不下千把号人,一眼看去人头攒攒,像禾苗插满了稻田。米黄色灯光从天棚、从四壁、从地板角落放射出来,在空中辉映成迷离的光带,给人一种身处幻想世界的不真实感。
庭堂的入口正面立了一个人身高的描金檀木大柜,柜面完全密封,只在腰间留了一道两寸来长的细窄开口。我只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了它的用途,随即贾言箴也发出了一声无力的叹息——很明显,这是个超大的红包箱,真是够庸俗的审美……不过说实话,我觉得以大老板的内涵,想出这样天才的主意也毫不稀奇。
我摸出封好的红包,使劲咽了口唾沫,那可是我半个月的薪水——可恶,贾言箴这潇洒裸捐的废物,完全没有帮我分担一点包袱!
在红包上写好落款,我双目噙泪,缓缓将它塞进开口,眼睁睁看着它义无反顾地滑进柜中。刹那间悲从中来,我坐倒在地放声痛哭,阿箴温柔地抱着我的头,轻轻呵拍:
“乖,孩子,不哭不哭……”
六点到八点,中间差了两个小时,这意味着海鲜自助早已结束,下面正在进行的节目,乃是对我俩来说枯燥、无趣、罗嗦、乏味的舞会。
“啊啊,舞会……”我蹲在角落里,打着呵欠,眼角流着困意的泪水。
“嗯嗯,舞会……”贾陪着我蹲在角落,一起打着呵欠。
“真是无趣。”我说。
“无趣啊无趣。”贾说。
“我想睡觉……”我又说。
“我也想睡觉……”贾也说。
“你真的不记得路了吗?”我不甘心的问贾。
“完完全全,不记得了。”贾很颓丧的回答我。
情况一目了然,中庭内正举行的舞会并不属于我们这样的小职员,里面穿着华贵衣饰的红男绿女热情相拥,翩翩起舞,像我们这样披着单衣的愣头青,只有卑微地缩在角落里。实际上我就没看见几个熟悉的同事,估计他们送完红包蹭完自助就早已撤退,只有我俩半路杀来,因为不认得出去的路,还无助地困在这里,唯有寄望于散场时能随大流出去……天呐,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兴致勃勃闹上整个通宵,那我明儿误了上班绝对死定。
我无聊地伸出手指,遥对着墙边的花坛比划,指头一点,便是一株花朵拦腰折断。阿箴托着下巴凑过来,口中低声报数:“一五,一十,二五,二十……”
嗯,那个侍者可没说,不准损坏花木!
附近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喧哗声,一名戴着眼镜的男子被几名女郎簇拥着,有说有笑从我们身前走过。女郎们正是青春年华,看起来娇艳欲滴,胸前挂着各种式样的项链,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露背晚裙,从背颈到腰间的光滑肌肤一览无余,晕黄的灯光映着她们的年轻的胴体,散发出不可言喻的诱惑力。看着她们蹦蹦跳跳走过去,那一双双裹着各色蕾丝裤袜的长腿此起彼伏,简直就是撩动人心弦的利器……
“呸!种马!色情狂!”阿箴对着那眼镜兄不屑地啐骂,“玩弄异性感情的人渣!”
“你怎么没头没脑骂人呢你?”我一把捂住他的嘴,偏头去看那男人。啧,人已经走得挺远,望不到他的正面,只能瞟见个模糊的背影,看起来似乎挺瘦弱,并不像孔武有力的类型。
“啊,呸!种马!色情狂!玩弄异性感情的人渣!”我立刻歪了歪头,鄙夷地唾骂。
“整他一下!”贾凑到我耳边,不怀好意地怂恿,我跃跃欲试,伸出右手,遥遥瞄向眼镜兄的左脚鞋跟,蓦然发力!
伴随着嗤的一声轻响,在距离眼镜兄还有七八米的地方,一道黯淡的蓝光在半空划过,光点周围的空间似乎都随之轻微地抖了一抖,随即眼镜兄猛地住足,飞速转动头颅,镜片在灯光下拉出一道白色的弧线,我只觉得陡然间有一股沉重无比的压力排山倒海般压下来,毫无悬念的就将我按了个五体投地!
“商!你怎么了?”贾言箴焦急的喊了一声,扑过来想扶我,刚刚接近我身边两尺以内,也扑通一声摔倒。
一股熟悉的感觉从我脊背间窜起,我的胆囊忽然剧烈抽搐,非常非常想呕吐。没有错,是面对风衣人时的那种感觉……霸道、恐惧、萧杀,此外……还多了几分威压……难道说,那根本不是被雷劈后产生的幻觉?
“各位来宾注意,各位来宾注意,下面将进入今晚婚礼的高潮:请新人上台,交换结婚戒指,并接受双方父母的祝福!”
就在我苦苦挣扎,精神快要濒临崩溃的一刻,场内忽然响起巨大的声浪,司仪高亢的话音在全厅回荡,身上压力蓦地一松,我腾地跳起来,拉着同伴的胳膊往后就退,一直退到一根大柱后头,确认位置安全,才颓然坐倒。
“刚才……刚才那是……什么东西?”贾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冷汗的问我。
“我……我怎么……知道?”
我使劲擦汗,目光游弋不定,心脏还是咚咚跳个不停。高高的舞台上,交换婚戒仪式进行得正酣,满面红光的新郎拉着娇羞的新娘正要接吻,我家大老板和女方父母站在一边,笑得浑身打颤。
突然“砰”一声巨响,新郎发出凄厉的惨叫,胳膊上标射出一道血箭,仰天摔倒,几道黑影猛窜上舞台,将尖叫着的新娘和她父母按翻在地,大老板惊得目瞪口呆,张着嘴发傻,一个人影冲过去干脆利落的就是一记膝撞,将他顶得口吐白沫,缓缓歪倒。
这是怎么回事?婚礼余兴表演有这个节目吗?
来宾们沉寂了片刻,突然爆发出炸窝似的尖叫,上千号人满厅乱跑乱撞,没头苍蝇似的想往外逃窜,却听见又是砰砰几声巨响,几个带头冲到出口的人饮弹扑倒,顺着台阶一路滚下来,血污淌了满地。
局面非常非常混乱,女人的尖嚎声和男人的怒吼声闹哄哄交杂在一起。我和贾言箴缩在柱后探头观察,只见中庭每个入口处都站了两名荷枪实弹的男子,头脸全部包裹在漆黑的丝袜里,只在上面剪了几个窟窿,露出眼耳口鼻。
“安静一点,安静一点,各位都是有修养的人,安静一点。”
台上响起一道声音,听起来很有磁性,很有感染力。我循声望去,看见拿着话筒说话的正是刚才一膝放倒大老板的男人,他和其他绑匪一般的打扮,只是手头并没有带枪,仅在腰间挂了一把匕首。那把匕首雪亮雪亮的,像是一泓寒泉。
“我们兄弟只是找黄大老板借点零用,大家不用害怕。乖乖的听指挥,我们保证各位安全。”挂着匕首的男人缓缓地说,话音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慑服力,“但是,如果哪位朋友不配合,把自己性命当儿戏,那我就只有说声抱歉,送他早登极乐世界。”
这家伙说的黄大老板,当然就是我家主子了……话说人类可真是丑陋的生物,一听到事不关己,只要顺从就有活路,刚才还气势汹汹准备夺路而逃的上千号人登时全都老实起来,乖乖依照绑匪们的指挥,手抱头蹲到一起,仿佛一朵朵匍匐在匪徒们脚下的圆头蘑菇,俯首帖耳温驯不已。
挂着匕首的男人,看来正是绑匪首领,他挥了挥手,带着几名手下将我家大老板、新郎新娘一起拎进了休息室,不知道要摆弄什么玄机。外面剩下的二十来名喽啰将人质们划分成片,一人挑了一块看押,好像庄稼人守地。
我和阿箴也变成了蘑菇,蹲在地上默默无言。我盯着自己脚尖,脑中居然还有一点高兴,想着:“真好,明天可以顺理成章申请企划延期……”
一名绑匪巡逻过来,在我身边掉了个头,又梭巡回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一动,脚尖微微碰了碰阿箴,向他努了努嘴,压低嗓门说:
“我说,也许,也许我能做点什么……”
“嗯?”
我双手仍然抱着头,只悄悄环起右掌拇、中两指,心中默念老天保佑,努力回忆着弹飞飞盘时的感觉,大概测了个角度,等着巡逻的匪徒走到一根大柱之后,身影完全被遮住的刹那,向着斜前方的激光灯发力就是一弹!
谢天谢地,心想事成!灯架支座喀嚓一下应声而断,沉重的框架滚落下来,正砸那绑匪头上,绑匪双眼一翻,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驮着灯座扑地晕厥过去。
我猛转过头,激动地和贾对视了一眼。
彼此瞳孔里那道兴奋的光芒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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