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哥子
李美云和丈夫赵立刚大半辈子相依为命。赵立刚临终前拉着李美云的手说：“云，我怕是要先走一步了……你别害怕，我会在上面看着你。”儿子和女儿们料理完父亲的丧事，怕母亲孤单，都想把李美云接到自己那里去住些日子。可是，李美云哪里都不去，她说只有这里才是自己的家。
闲下来的时候，李美云就会不停地回忆她和赵立刚在一起的日子：李美云出生在一个叫窝头山的地方，那窝头山别看不高也不大，却地处国界线，山的这边是中国，山的那边就是外国的土地了。那年李美云19岁，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窝头山哨所上的排长赵立刚。两个人很快坠入爱河，并且在组织的帮助下喜结良缘。为了能够经常见到丈夫，李美云不顾家人的反对，在窝头山的山腰上搭建了一个石头房。这样，赵立刚在山上巡逻的时候就能路过家门口，李美云就能多看上丈夫几眼。
一天半夜里，李美云正躺在床上睡觉，突然被一阵声音惊醒。这山上经常有野兽出没，没准是黑熊瞎子半夜里出来找食物，李美云起身拿起床头的猎枪。她拿着枪，听着声音往外找。突然，一只黑乎乎的大手从李美云的背后伸过来，捂住了她的嘴。那人紧接着夺下李美云手里的猎枪，在她背后恶狠狠地说：“你别喊别闹，我就不会伤害你！否则，我现在就掐死你。”李美云知道，常有国内的犯罪分子从这里潜逃出境，那些罪犯都是心狠手辣之徒，站在她背后的男人绝对不是在吓唬她。男人见李美云屈服了，说道：“快去给我弄点吃的，我已经三四天没有吃过东西了。我吃饱后，马上就会离开。”
那个男人在黑暗中用猎枪指着李美云。李美云只好点着油灯，在炉膛里生火做饭。饭还没有熟，男人便从锅里拿出两个半冷不热的玉米饼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李美云给那个男人煮了半锅面糊，男人吃了个干干净净。男人吃饱后又让李美云给他蒸玉米饼子，说是要带到路上吃。李美云把饼子团好放进铁锅里，正在给炉膛添柴火，男人却突然从背后抱住她，开始撕扯她的衣服。李美云拼命地反抗，嘴里不停地咒骂：“你个浑蛋，你要吃要喝我都给你……想要占我的身子，除非你先杀了我……”李美云正在挣扎，突然听到一声闷响，男人身子晃了一下倒在地上。李美云看见丈夫赵立刚眼睛通红，举着枪托子站在那里。赵立刚把那个男人捆绑起来，说是明天送到山下的连队。李美云问赵立刚是怎么知道家里来了罪犯？赵立刚笑了笑说：“我晚上执勤的时候，总是会从山上往家里看。今天我先是看到家里的灯亮了，紧接着又看到灶膛里的火也点着了，就知道肯定是出事了。因为你平时睡起觉来像头小猪，总是一觉睡到大天亮，从来没有过半夜起床做饭吃的事情。”李美云这才知道，自己在家里睡觉的时候，丈夫一直在山上看着自己。她心里一热，流着眼泪扎进赵立刚的怀里……
年纪大了，李美云的回忆总是断断续续，有的时候想着、想着就不知道自己想到哪里去了。女儿打来电话，说是他们单位组织去外地学习，这段时间就不能过来看望李美云了。女儿临挂电话前还是那句老话，让母亲多注意身体，没事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孩子们忙是好事，李美云微笑着放下电话，又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那一天晚上，李美云躺在石头房的床上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她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过丈夫，她想让丈夫回家一趟，哪怕是抱一下自己就走呢。
李美云想到也许赵立刚现在正在山上面往下看呢！她摸黑从床上爬起来，犹豫了一下，点着了床头上的油灯。她又怕一盏油灯的光亮太小赵立刚看不到，就索性把石头房里的三盏油灯全部点亮了。然后，李美云找了一块红布搭在自己头上，像个新娘子一样坐在床头，她想给丈夫一个惊喜。
从赵立刚执勤的哨所到李美云的石头房有两个来小时的山路。可是这一次，李美云坐在床头一直等到天都快亮了，还是不见赵立刚的人影。李美云很委屈地把红布从自己头上摘下来，一头倒在床上，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突然，她听到有东西在房外扒门，这绝对不会是丈夫，因为赵立刚每次回家都是用手敲门，并且大声地喊她的名字。李美云不敢开门，她担心外面是野兽。外面扒门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听不到了……直到天亮后，李美云才拿着猎枪，大着胆子打开房门。那一刻，她惊呆了！李美云看到浑身是血的赵立刚一动不动地趴在门口。她顾不上多想，背起赵立刚疯了一样往山下跑去。
原来，当赵立刚看到家里的灯光又亮起来后，他担心妻子再次遭遇不测，就拼命地往山下跑。结果，他一不留神跌入山沟里。树枝和石头刺得赵立刚满身是血，他的肋骨和腿也骨折了，他硬是爬出山沟，一点一点爬回自己的家。赵立刚爬到家门口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拍打了几下房门就晕死过去。
赵立刚到死脸上还留有两道疤痕，正是那次半夜里往家赶，不幸跌入山沟留下来的。后来，赵立刚伤养好了，康复出院。再后来，赵立刚复员后分配回内地，李美云就跟着丈夫来到她现在居住的这个城市。
儿子打来电话的时候，李美云正在厨房里煮面糊粥。人老了，牙口不好，胃也不好，就总是愿意吃点容易消化的东西。儿子说小孙子周末要去学习钢琴，就不过来陪她吃饭了。其实，李美云还真是有点想念小孙子了，不过，她嘴里却对着电话说：“好啊好！你们平平安安、开开心心比什么都好！我自己在家里挺好的，你们不用担心我。”
放下电话，李美云从旁边拿起个录音机又走进厨房。赵立刚临去世前担心自己死后妻子寂寞，他对着录音机说了很多话。赵立刚不在后，李美云经常怀里抱着录音机反反复复地听，有时候会哭，有时候会笑。
李美云正在做饭，一个人影从窗户上跳了进来。一个手里拿着刀的年轻男子，一步一步悄悄地靠近李美云。等她感觉到背后有人的时候已经晚了，年轻男子已经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年轻男子的手一直在发抖，他嘴里说道：“钱，快把钱给我！不然，不然我就杀了你。”连李美云自己都感到奇怪，她一点都不紧张，更谈不上恐惧。李美云感觉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很多年以前，在窝头山的那个石头房里，一个陌生的男人用手掐着自己的脖子。李美云很平静地说：“小伙子，别冲动。钱就放在卧室床头柜的抽屉里，你自己去拿吧。”年轻男子担心李美云是在骗他，他用手拖着李美云往卧室里走。
趁年轻男子在抽屉里找钱的机会，李美云按下了床头的报警器。那报警器是居委会为方便小区里的老年人和残疾人特意安置的，报警器连接着小区的警卫室。
年轻男子拿到钱后放开了李美云，看得出来，年轻男子并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人。他说：“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这钱，就算是我先借你的。”说完转身就往外走。突然，年轻男子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男人说：“云，别害怕，我在上面看着你呢！”年轻男子被吓坏了，一下子愣在那里，他打死也不会想到房间里还会有其他的男人。李美云看年轻男子害怕的样子，笑了一下，关掉录音机。李美云用平和的语气说：“小伙子，实话告诉你，我的丈夫是个老军人，他现在正用枪口对着你的脑袋。”年轻男子头也不敢回，“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年轻男子哭着说：“大爷，大娘，我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我老婆生孩子难产住在医院，孩子现在已经死了……医生说，我如果再不交钱就给我老婆停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了呀……呜呜……”
就在这时，警卫室的保安们接到李美云的报警后从外面破门而入。保安们看到跪在地上的年轻男子先是一愣，当他们看到年轻男子手里拿着的刀子和钱后，马上就明白了。保安们一拥而上把年轻男子按倒在地上。
就在保安们要把年轻男子押送到派出所的时候，李美云说话了。她说：“你们把他放了吧。他是我的亲侄子，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保安问：“可是，可是他手里怎么会拿着刀子？”李美云说：“是啊！他那是一时犯糊涂。你们进门的时候不是也看见了吗？他已经知道错了，正跪在那儿给我赔礼道歉呢！”保安们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年轻男子放开了。保安们跟李美云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便离开了。
年轻男子回过头来“扑通”一下跪在李美云面前，他用脑袋碰地，头皮都碰破了，鲜血直流。李美云心疼地走上前去一把将年轻男子搀扶起来，说：“孩子，快别这样！你妻子还在医院里面等着你呢！她看到你这个样子，会多心疼啊！”李美云边让年轻男子去卫生间洗脸，边拿来绷带和云南白药给他处理伤口。不知道为什么，李美云给年轻男子处理伤口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的丈夫赵立刚。当年，窝头山连队卫生院里的医生很少，李美云就是这样守在赵立刚的病床前帮他换药的。李美云脑海中的记忆时隐时现：那是李美云生大儿子的时候，当她被护士推进病房时，看见赵立刚的脑门上有一个大红包。赵立刚看都不看儿子一眼，凑到妻子面前流着眼泪说：“你总算是平安地出来了。”李美云问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赵立刚说：“生男生女都一样，长大了都要成家立业，各过各的。能陪我过一辈子的只有你啊！”后来一个护士告诉李美云，她在手术室生孩子的时候，赵立刚偷偷跑到手术室后面的窗户上，透过窗帘缝往里看。当他看到妻子流了那么多鲜血，就一个劲地用脑袋撞墙，仿佛想为她分担痛苦似的。
年轻男子流着眼泪让李美云给自己处理好伤口转身要离开，李美云却喊住了他。李美云从卧室里拿出一张存折，她说：“现在住院开销大，你拿的那点钱根本就不够用。这上面是两万块钱，密码是480628，你大爷是一九四八年出生的，六月二十八是他的生日。”年轻男子忙说：“这钱我不能要，我不能要！”李美云急了，她喊道：“拿着！小伙子记住！人命比钱重要！”年轻男子临出门前抽泣着说：“大娘，你让大爷也出来一下吧……让我给你们老两口再磕几个头……”李美云冲年轻男子挤了一下眼睛说：“你看不到他的，但是他能看到你。他一直在上面看着我呢，我每次遇到危险的时候，他就会现身。”年轻男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一个星期后，李美云的女儿从外地学习回来，她带着礼物到家里来看望李美云。女儿见敲门一直没人答应，就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女儿来到卧室，看到母亲面带微笑躺在床上，还以为母亲正在做美梦呢！女儿看见床头的录音机，她顺手拿起来也想听听父亲的留言。让女儿想不到的是，录音机里竟然出现了母亲李美云的声音。李美云在录音机里絮絮叨叨地说：“立刚，我不想总是一个人在家里听你说话了，我也不想总让你在上面看着我，我想让你抱抱我，就像我们年轻的时候那样，你一回家就把我抱住，抱得我都喘不过气来……”李美云死了，面带微笑地死在自己家的床上。
李美云出殡的那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她的儿女们哭得死去活来。来给李美云吊唁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看样子悲痛欲绝，他跪在地上不停地冲着李美云的遗像磕头，把头上都磕出了鲜血。警卫室的保安们说那小伙子是李美云的亲侄子，可是李美云的儿女们却并不认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