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梓萱走出教学楼,穿行在下课的学生中间,障着个老师身份不敢跑,直到快到大门没人注意了,才跑起来。
她象鸟一样掠出校门,远远看见白色的丰田停在道边,正是父亲的专车。她气喘吁吁跑过去拉开车门,司机小刘正在里面打盹,见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就拘谨地告诉这位市长千金,说方市长刚才下车了。
方梓萱回头找了一圈,才发现父亲负手立于一中校门边的松柏之下,若有所思。她悄然折回,从后面偷袭上去一下子蒙上父亲的双眼。方副市长不知何故,竟全身一震,既而用了责备的口吻:“萱萱,不要胡闹!”
没得到父亲惯常的热切回应,梓萱有些扫兴,噘了嘴放下手,开始在空气中猛吸鼻子,她嗅出些乙醇味道来,当下歉疚全无,理直气壮地断言:“起码喝了半斤!”想了想百思不得其解:“哎,我说你们一顿公务宴请,能吃四个小时?”
方副市长已经从方才的心境中解脱出来,亲热地拉了女儿的手,边走边笑:“还说我呢,手机也不开,校门又不让我进,让你老爸在这儿傻站了这么久,居然还派起我的不是来!”
梓萱娇嗔地解释:“这是沙城一中的校规定。只要上课,大门就严控外人进校;只要老师在课堂上,手机就一律关闭。”
方奕遂大笑:“这个邱子竞还真有一套,这叫半军事化管理,把我都拒之门外!”
说话间,父女二人已经走到了汽车旁,小刘殷勤地跑出来开车门。方奕马上问女儿:“带驾照没有?”
得肯定的回应,方奕就指着女儿向小刘道:“这周六周日给你放假了,让她开!”
小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方奕半命令半安慰道:“没事,她十五岁就摸车,技术没问题!”
小刘满心高兴地道别,临走时真心实意说:“方市长您真好,一点架子也没有,小车队的师傅都羡慕我呢!”这话让方奕很受用,哈哈笑了半天。
梓萱坐进驾驶座,上下研究一番,熟练启车,将车驶入国道。她又开始继续方才的话题:“老爸,你来沙城还不到一周,天天除了接风酒就是招商引资酒,血压喝得一个劲地涨,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方奕仍在开怀笑:“啊呀,这才几天嘛,萱萱就开始忧患了!”接着又换成一脸无奈:“你老爸有啥办法?越是这种小地方,吃喝风越甚!在基层,喝酒就是工作的一部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既然上级把这个父母官的角色交给我,就是拼了命也得给演象喽!”
方梓萱真的有些担心:“爸……说句话您别生气。我始终觉得,您是本色演员,不是性格演员……”
“什么意思?”方奕反应过来,警惕地瞪大眼睛。
“我是说官场政治不适合您!”
方奕不以为然地一挥手:“小小年纪,不要妄论政治!爸爸很清楚自已在做什么。”
方梓萱摇头道:“当局者迷!你要是听妈的话,去文化厅当调研员多好!”
方奕瞪圆了眼睛:“哎,你怎么和沈冬梅一个腔调?”
车速慢了下来,父女的眼睛在车内对在一处,方奕见女儿杏目圆睁做咬牙切齿状,开始低声下气:“说错了说错了!来来来,停车,让老爸开?”
方梓萱断然摇头,目视前方:“不给!”
“来!老爸也学得差不多了,叫人抓住大不了一个非驾!”
方梓萱恢复车速,越发不屑:“你还是酒驾呢,叫交警抓了,咱们都不用回家了!”
方奕哼笑了一声,终于显出些骄横来:“这是沙城地界,这的交警要抓我,我在沙城日报上表扬他!”
方梓萱扑哧一下笑出来,突然有件事想起来:“对了,爸,你刚才在校门口想什么呢?”
方奕脸色回落,看着前方半天没出声,感觉女儿目光一再看过来,转换了话题:“一中怎么样?”
梓萱眨眨眼,无所谓地点头:“嗯,还行吧,比想象的强。还看到一个大学校友,真想不到我们*大毕业生,还有到这地方来教高中的;对了,刚才有个老师课讲得不错,想不到这种小城市,也有象样的语文老师!”
方奕不由笑了,大摇其头:“看看看看,一口一个‘小城市’,一口一个‘想不到’,优越感可见一斑!记住,爸爸让你下来深入生活,体验生活,对你以后的创作大有益处!而且要记住,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沙城一中是经历了半个世纪的老校,全省重点,治学多年,藏龙卧虎是免不了的……”
方梓萱不以为然:“龙虎当上老师,也都成蛇猫了,这个职业太单调!”
方奕沉吟半晌,随口念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方奕有意不再背下去,梓萱知父意,微笑接至:“……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然后评论:“我研究过,李商隐的无题诗,是地地道道的爱情诗。与政治无关。老爸,您别想告诉我,这是来比喻老师的?”
方奕笑了:“耍小聪明!”
方梓萱得意:“上小学时,没少造这样的句子讨好老师。什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辛勤的园丁啊、吐丝的春蚕啦……奇怪,当时也不觉得肉麻!”
方奕感慨道:“是今天的教育现状,让人有这种感觉。从小学到大学,教师这个职业已经被产业化弄得充满是铜臭味道。就拿大学教授说吧,个个生财有道,有的已经开小车住别墅,收入比我这个父母官强百倍!这周我联系了几位省内知名教授,来给沙城的局级领导讲经济学和管理学。好家伙,一堂讲课费下来,抵我两三个月的工资!”
方梓萱伶牙俐齿接道:“提高待遇没错!象过去当教授不如卖校门口买茶叶蛋的,那是对人才的不尊重。可问题是,经济地位空前提高的同时,社会声誉却在整体下降。你看现在医生、老师呀这些个行业,早就远离了神圣。那蜡烛一类的比方,已经变成可笑的铅字、古老的童话了。我说老爸,你极力主张让我来体验老师生活,也不怕把我的心灵给污染了!”
方奕开始沉面,半天才叹息着缓缓道:“不管怎样,体验一下当老师的感受,坚持不了一年,半载也中。就当是一解为父平生夙愿吧!”
方梓萱有点撒娇:“人家是看你在沙城太孤单,来陪陪你,就算舍命陪君子了!”
方奕哑然失笑:“嗬嗬,那还得谢谢我女儿的孝心了。干脆,你结婚也呆在爸爸身边,哪都不许去,怎么样?”
方梓萱有些红脸,抽手作势打了爸爸一下,父女俩在车内你来我往,熟练地上演虚拟的全武行,玩了一会以方奕躲闪告饶为终。
方梓萱收笑又开了一会车,正色:“爸,说实在的,我一直觉得你们那代人是理想主义,你看,开始停课闹革命,然后上山下乡,后来恢复高考考大学,建设四化志在四方。你的理想应该是当军人当英雄,当个科学家也行啊。您居然想当教书匠,我记得你们那时候,老师叫臭老九吧?唉,别怪我说啊,你的理想,怎么听着就觉着这么不脱俗呢!”
方奕:“人各有志,萱萱你可能想不到,有人就是喜欢当老师,愿意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说话间,车子正行经两省交界处,这里刚下过一场雨,无垠的草原有着青翠的生机。方奕按开车窗,泥土和青草气息一齐扑面而来。国道是旧败的农舍,远方隐现着一个小镇。
梓萱看着公路上方的界牌,减速恍悟:“爸,又到你和妈下乡的地方了,再从镇里绕一下,继续旧地重游?”
方奕点头,方梓萱轻轻一打方向盘,把汽车拐入省道。路况顿时差了许多,但田野的景致却越来越怡人。
方奕轻轻哼起一首老歌:“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
方梓萱不停地望父亲,一脸神秘加八卦:“爸,来的路上有司机,我没问。这回就剩咱们俩了,您就坦白了吧!是不是当年就是在这儿和我妈谈恋爱的?你们三个当年在一个集体户吧?是不是三角恋?说!”
方梓萱话中的三人,包括她的生母和继母,继母是方奕现任妻子沈冬梅,她和梓萱的生母郑月当年一起上山下乡,都和方奕在一个集体户。只不过郑月在生下梓萱后不久,就因病辞世。虽然方奕当着女儿从未提起过下乡的往事,但以梓萱的聪明,早猜到在父母和继母年轻时代,曾经历过一段独特的恋爱。
方奕不理女儿,他一直在看窗外,眼神中似有无限感慨,在女儿的一再催促下,只称:“十年生死两茫茫……一晃都二十多年了。爸爸今天累了,以后有机会,再讲给你听吧。”
方梓萱开了一会儿,还是不死心,又轻轻问:“想我妈吗?”
方奕早已经闭眼假寐,好久好久才从心底吐出六个沉重的字:“不思量,自难忘......”
方梓萱同时打开了车内的音响,父亲的话她没有听见。在她面前,无数参天的白杨正迎面扑来,又在车边飞快掠去,田野的绿意大块大块地铺入眼中,心旷神怡,令人陶醉。
这一年,方梓萱二十三岁,因为天赋发挥,初尝成功,生活多姿多彩,她正为如何调出最新最美的颜色而幻想,全然不知人生还暗含着几番变化无常,命运还隐藏着几多波谲云诡!
车进小镇,方梓萱放慢速度叫道:“爸!”
方奕眼不睁头不抬地挥手示意继续开,他不用看,也知道到哪里了,他对这这小镇的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这是他曾挥洒汗水的地方,也是留下青春的地方。现在驶过的,应该是青山镇唯一的小街,这里,铭刻着他和同学们年轻浪漫的足迹。他在这块土地上,渡过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中的整整四年。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青涩的岁月,动荡的年代,灰色与亮色交接的时段。从最初的激情梦想到后期的逃离抗争,他们在所谓广阔天地中挥洒了豪情,也写下了无奈,以今天的眼光看回去,到底是时代的残酷狷狂,还是命运的悲欢离合,这其中的归属,谁又能说得清呢?
再往前走,就是大青山中学了吧。方奕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的感觉实在太准,那所镇中学正从车旁一掠而过,校牌都看不清楚……
方奕有些怅然,扫了一眼全神贯注的女儿,又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