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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下)

徐姐脸上的笑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持续着,作为出租房间的主人,她对费雪莹的态度似乎太过亲昵了。徐姐头一次来收取预交的房租时,态度可没这么好,费雪莹担心,徐姐想在她们的租期未到时,赶她们走。

费雪莹刚一露出怀疑的神情,徐姐就微笑着转移了话题。和你同住的吴心不在吗?她在一家声迅台兼职,昨晚值夜班,大概快回来了吧。费雪莹回答道。徐姐突然很专注地看了她两眼,口气还是那么和善。小费呀,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该有三十岁了吧?是虚岁,虚岁三十。费雪莹言不由衷地说。还是一个人吧?怎么没有交男朋友?徐姐问。费雪莹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来回答她,只好低下头去不停地咬着下嘴唇。你的条件挺好,我看也别太挑剔了。不是大姐说你,三十岁了,也老大不小的了,找一个先处着呗。

费雪莹摇头,她觉得徐姐很讨厌,她一下子清楚了徐姐的用意。大姐我二十二岁结的婚,现在大儿子也三十好几了。我们那些人跟你们想的不一样,就知道围着孩子和老头子转。唉,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想找个啥样的?费雪莹站起身来去倒水,她自己并不渴,她希望能拖延点时间,她希望吴心能早一点回来。徐姐又说了些不明不白的话,最后,她表明了本意。大姐也没别的意思,想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呢。

费雪莹收住对徐姐的厌恶,本能地想知道徐姐说的是谁。她闪躲的眼神,表明了一切。说来这个人你也认识,比你大上几岁,在政府机关工作。费雪莹立刻猜出,徐姐说的一定是她的大儿子,那个在政府机关工作,年过而立,说话总是嗑嗑绊绊的,好像是一位专开小号车的司机。她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地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徐姐脸上的笑还在僵持着,大姐也不是外人,就明说了吧。这个人就是你九楼的邻居,他叫郑文,在质量监督局工作,是个处长,年龄比你大十岁。虽然经历过婚姻,但早就解体了,而且没有孩子。人,你是见过的,诚实,稳重,生活态度端正,做事很有分寸。现在一个人住海温斯公寓一套双居室的住房,物质条件不是满不错的勒。费雪莹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弄出很响的喝水声。你觉得这个郑文怎么样啊?徐姐还在说。

没什么感觉,我现在不想找男朋友。费雪莹说。徐姐僵持的笑容忽然不见了。这个受人之托,代人受过的角色实在不好扮演。她直起身子,随便在房间里遛了遛,这房子里,就你和吴心两个人住吗?她的话既像是暗示,又像是嘲讽。费雪莹干脆地说,是的,当然是。她不想给女房主留下在这间房子里,什么样人都可以随便出入,甚至留宿于此的印象。她和吴心不是做那种工作的。她们的钱做得很干净。正当徐姐无话可说,拔腿要走时,房门被敲响了。徐姐抢先一步打开房门,面前居然站着一个面露凶相的男人。费雪莹很是奇怪,她从来没有见过阿蒙竟是这样一副怪异的神情。你怎么了阿蒙?她问。在徐姐转身离去的一瞬间,她听见阿蒙说,这个小丫头,她把我给耍了。

阿蒙的讲述听上去并不像是杜撰的。他说起吴心在声迅台的工作,简直有点咬牙切齿了。跟歌厅小姐,洗桑拿的小姐有什么区别?陪这个聊,陪那个聊,我看就是精神病!阿蒙的愤怒最后都集中到一个叫王朝的人身上,显然王朝是吴心在声迅台的一个固定的话友。他给吴心打电话的时间累积在一起,少说也有几千分钟了。照时计算,扔在这上面的电话费,少说也有几千块钱。按照工作制度,吴心她们这些做声迅台的小姐是不应该随随便便去会见话友的。但是王朝除外,王朝几次三番地想见吴心,吴心一再地推托,她还象征性地征求阿蒙的意见,阿蒙自然反感,虽然他自己也是打声迅台跟吴心认识的,但他对同性参与者没有任何好感。他主观地认为,所有参与声迅台的男人,都是精神压抑形的施虐狂。吴心做什么,他自然有权干涉,但吴心真正做了什么,他也没什么办法,他们毕竟只是名义上的朋友。昨天晚上,她根本没上班,她去见那个叫王朝的人了。我是从她们台里另一个人那里知道的。你想一想,她没有去值夜班,而且一宿也没有回海温斯公寓。阿蒙极度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语气也有些变了。她是个女孩,怎么做事不考虑些后果……费雪莹茫茫然地听着,她心里既没有对吴心过分的担心,也没有为阿蒙多余的感动。她只是在越来越清晰地描摹着一个人的影像,那个人就是九楼的郑文。如果不是徐姐出来牵线,也许是郑文自己,想来郑文也不是那种让人十分厌恶的人。当她再次向一脸木然的阿蒙看去时,仿佛在欣赏一个怪异的木偶,她想,这就是男人么?他们真有意思。她又想,那个W,她即将见面的W会是什么样子。

阿蒙走了,阿蒙去实施他的报复计划。其实他的计划也很简单。第一,他要去查清昨天夜里吴心是否与那个叫王朝的话友见了面,是否整夜都呆在一起。第二,了解一下王朝的背景,还有他接近吴心的真正用意,第三,他请求费雪莹在吴心回来的时候,给他去个电话,他去一个公安局朋友那里查一查雨城中到底有没有一个叫王朝的人,如果有,查一查他到底是什么货色。他走了好久,费雪莹才发觉阿蒙话语里的滋味。这一次她真的有点对吴心担心了。王朝是谁?该不会是一个杀人越货的骗子吧?于是她拨了几个号码,先是打到传呼台里,问吴心是否替别人值班,回答是没有,另外她又去问两个吴心的朋友,回答说,也没有见到她,她又试着拨了声迅台的号码,声迅台的回答与阿蒙完全一样。费雪莹就越发担心了。她的午饭只是随随便便地将就了一口。后来电话铃响了,是个女孩的声音,她几乎没有听出了,竟然是吴心。雪莹,阿蒙去过家里吗?吴心问。来过,他一大早就来过,他去声迅台接你没有见到,于是他就来了,他很生气。费雪莹语无伦次地回答。他还说了些什么?吴心又问。他说你把他骗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对了,他提到一个叫王朝的人,吴心用手捂住话筒,但是话筒并没有挡严,费雪莹隐约听到,吴心是在和一个男人说话,吴心态度强硬,男人声音唯唯诺诺,很像是吴心在冲人发脾气。雪莹,如果阿蒙再给我打电话,你别说我跟你联系过。我这边遇到一点事情,回头我会和他解释。你一定要稳住他,其实阿蒙是一个很感情用事的人。费雪莹不明所以地点头应承着。你没事吧,我很担心。你什么时候回来?吴心很爽快地说,今天晚上我也不回去了,你不用担心,我跟一些朋友在一起。我有一个重大的决定,等有时间我会跟你说的。

晚上,费雪莹接了三个电话,都是男人打来的,第一个是Z,Z想找一天再把她约出来吃一顿饭,Z对那一次见面仍然念念不忘,他担心自己酒后失态,给飞雪留下了很不雅观的印象。自己并不贪酒,那天与飞雪见面,是高兴过头了。他希望彼此的感情能加深一步。他还说自己要过生日了,如果飞雪不拒绝他的话,他想在生日那天确定一下两人的关系。最后他直言不讳地说,他想自己是爱上飞雪了。第二个打来电话的是H,这个被吴心形容为没有长大的男孩的人,看来签证出了问题,并没有真正地走出国门,他现在在另一个城市里,也许没多久就会重新回到雨城,他也念念不忘,前几天与飞雪的一面之缘。他还说买了一串真正祖母绿的项链,如果回到雨城,他会当面把它作为礼物送给飞雪。他想如果签证办不下来的话,他就留在雨城里不走了。第三个打电话的人是阿蒙,阿蒙当然关心的是吴心,费雪莹按照吴心的交代回付了他。当她已经敏感觉察到阿蒙已经不像白天那样神情沮丧了,她不免试探着问阿蒙,你们到底怎么了?那个王朝你找到了吗?

阿蒙说,我怀疑,吴心爱上了别的男人,我怀疑爱上她的那个男人实际上是在耍她。

毛主任两天没来上班了,第三天,有人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的身上横七竖八被人捅了十一刀,一块硕大的YW被人割下来,扔在了地上。连尸检的法医都有些嗔目结舌,与他一起惨死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只是脖子上挨了一刀,但是很深,很重。很显然女人不是毛主任的前妻,警察为这个不明身份的女人颇费了一番心机。要想查清与毛主任有来往的亲戚朋友并不难,但要想从偌大的雨城寻找一个失踪的女人,亦或是一个在雨城漂流的异乡女人,结果就很难。就在警局不断地从各地派出所收集情报和线索,对这一起离奇的谋杀案而陷入僵局时,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走进了雨城市第三刑警支队的接待室。男人看上去既瘦弱又憔悴,甚至有一点精神痿迷。他怯生生的样子并没有引起办事员的注意。

你们这里谁负责?男人问。

你有什么事吗?办事员抬起头,好奇地看了他几眼,手里并没有放下正在忙碌的工作。

男人的声音有些不连贯,但听上去异常清晰。我把我的老婆杀了,还有,还有和她在一起的男人。男人在办事员怀疑的注视下把一个黑色塑料包放在桌子上。裂开的塑料包里露出了一柄沾着污血的木制刀把。请相信我,这是真的。我没有精神病,我把我的老婆杀了。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最后颓废地蹲下身子,一起震惊雨城的谋杀案就这样在疑犯自首的情况下,不攻自破了。雨城晚报随即将整个案情不遗余力地刊登出来,同时刊登出来的,还有疑犯那张无助,茫然的面孔。报纸很快散发到雨城读者的手中,费雪莹也在好奇的驱使下买了一张。毛主任毕竟是一个对她有过好感的男人,他曾几次三番地邀请费雪莹吃饭,费雪莹都找出各种理由回绝了。现在想来,这也不失为一种天意。费雪莹最关心的是与毛主任一起被杀的女人。

班主又回来上班了。这一次她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毛主任的办公桌,随即提拔了一个素日与她不错的女孩做了组长。于是费雪莹就产生了一种好日子一去不回头的幻觉。她向吴心说起自己的忧虑,吴心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不了,咱就给自己炒鱿鱼,反正一个破传呼台,也干不长久。费雪莹静下心来,考虑了一下生存的现状,诚如吴心所言,传呼台是没有太大发展前途的。电脑网络的普及,手机电话的泛滥,已把传呼行业推到了悬崖的边缘。以往红火的传呼台纷纷倒闭转向,连他们所在的传呼台也在不停地减人呢。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既没有情感寄托,又没有生活来源,这样的日子还有的过吗?

等费雪莹看见吴心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从海温斯公寓里亲亲密密地走出来时,才恍然到,吴心与阿蒙真的是断了。那个一脸憨态,长得酷似沙皮狗的阿蒙,果真是叫这个脸皮紧绷绷,竖起的耳朵和圆圆的眼睛,越看越像德国黑背似的男人取代了。虽然吴心并没有正式把这位新结识的男友介绍给费雪莹,费雪莹也并没有想认识他的意思,但男人还是冲她礼貌而风度翩翩地点了点头,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气质跃然脸上,费雪莹突然有一种悲凉感。当她看见吴心在男人的呵护下钻进一辆蓝色的别克轿车时,悲凉已经转化成某种绝望。

她在走廊里遇见了郑文,郑文原本笑盈盈的面孔很是难堪。他原本是要向费雪莹打一声招呼的,但随即改变了主意,只是轻声咳了咳,侧过身子,从费雪莹的身边走过去。然后忙着抬腕看手表。费雪莹艰难地爬到楼上,狠狠地把自己摔到床板上,大脑中不断交织着几个人的影像,随即变成一片空白。等她清醒过来时,夜色已经阑珊,寂静使一切都充满了未知的悬念。焦虑、恐惧伴随着饥饿感让费雪莹茫然无措。没有剩饭,二十二点以后,所有的煤气都停了。幸好她的柜子还藏着几袋方便面,幸好暖水瓶里还有一些余温尤在的开水。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然后索然无味地又迫不得以地嚼起方便面来。她渴望这时有电话打过来,但是没有。奇妙的幻觉总是唆使她伸手拿起听筒,听到的却只是忙音。她的大脑里不停跳动的都是别人对毛主任临死前的描述。她只好打开半导体,胡乱地拨着台。她觉得,如果不找到那瓶立眠灵的话,今晚恐怕是真的要失眠了。当她吃了两片立眠灵,悠然而忘我地从一场大梦中清醒时,已是第二天的上上午十点了。台灯没有闭,证明昨天她写过日记。半导体也没有关,证明昨晚她一直听着半导体的。她隐约记起,昨晚好像参加了电台《午夜相伴》的谈心节目。她点了一首歌《相思风雨中》送给一个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她的男友,梦生。她看见自己和衣躺在床上,连窗帘也没有拉。她知道,由于自己没有及时赶到传呼台,恐怕这份工作也要失去了。她试验着把电话打给范主任,然后随便编了两个理由,范主任并没有过分地指责她。看来毛主任之死已搅得传呼台人心惶惶,费雪莹显然不是第一个请假未到的人。于是她翻动着前一天的晚报,把有关毛主任谋杀案的报道撇在一边,几乎是全神贯注地检索着背面的广告专栏。电视台,综合部、图文住处频道的招工启事一下就吸引了她的注意。我该去这里试试了。她想。

两天后,她去图文频道参加了招聘的考试。她没想到,报考的人这么多。女孩们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年轻。张扬的个性,动人的神采让她心里凉了半截。虽然比工作经验和单纯的打字制度她很有优势,但与妙龄的花季女孩相比,自己毕竟是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了,三十元钱报名费换来的也许只是一场失败的打击。当她走出考点,准备搭车回家时,听见有人喊她。费雪莹,费雪莹。是个男人的声音。她用手遮挡住炫目的阳光,向喊她的人望去,才发现那竟然是阿蒙。除了一顶蓝色的帽子,扣在他圆滚滚的脑壳上,阿蒙的样子一点也没变。干嘛去了你?阿蒙抱着一个纸壳箱子,箱子并不沉,阿蒙把下巴颏压在纸壳箱沿上,只能用眼睛跟她打招呼。我去参加应聘考试,费雪莹说。阿蒙有些不解其意,你们传呼台不是干得挺好吗?早晚要关门的,现在都使用手机了,谁还打传呼呀?费雪莹不想在此事上纠缠,一副要走的样子。我只是到图文频道试试玩的,那再见吧。她说。喂,你考得怎么样?今天好像考的人很多呀。阿蒙把纸壳箱子放在地上,我有个朋友在里面工作,要不要我给你问问?还是别问了,考的不好。费雪莹猜想阿蒙一定会问起关于吴心的事,这样纠缠起来会更加麻烦。她留给阿蒙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然后转身匆匆离去。阿蒙在后面说什么,她也没有听清。阿蒙曾经是吴心的朋友,而吴心又是她费雪莹的朋友,这样低头不见抬头见难免不成为朋友。但是现在吴心已经与阿蒙没有了关系,自己还是走自己的路好。

隔天,就是她与W约好见面的日子。费雪莹早早地爬起来洗了澡,然后规规矩矩地坐在化妆台面前,浮想连翩地看着自己的面容。头发虽然不直,但是很浓密,也很黑。眉毛是粗重了一些,但是均匀。眼睛很亮,不多的几根睫毛在眼白的映衬下似有若无。鼻子很端正,而且皮肤也很好。只是薄薄的嘴唇上有一些贫血的征兆,不像其他女人那样鲜红而又充满活力。眼角和额头没有一点皱纹,就说你是二十五六岁,也不会有人怀疑。就是这样一张面孔,会给W留下一个怎样的印象呢?她打开口红在嘴唇上轻轻地涂抹着。太艳了,她又用面巾纸将嘴唇擦干净。也许这只是一次简单的会面,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发展。也许诚如W所言,他最看重的只是女人的内心,而不是外表。吴心又去声迅台值夜班了,吴心不知道她今天去会见一个神秘的话友。吴心只沉迷于自己的爱情生活对费雪莹的事已经不那么热心了。费雪莹觉得吴心能选择王朝,自然有她的道理。王朝和阿蒙对她费雪莹而言,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费雪莹于是去见W了。按照约定,他们是要在天方阁门前见面的。按照W的自我描述,他应该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五官和面貌都很普通,最明显的标记大概就是他那条眉毛了。你见过炭条吗?W在电话里说。我的眉毛很粗很直也很黑,不过我一戴上镜子,你就看不出来了。费雪莹就想,即使W戴上镜子,她也能一眼认出来。他应该还穿着一身灰网格式的西服,扎一条银色的金利来领带,这样一副尊容,大模大样地站在天方阁面前,费雪莹是不会错过的。她坐在计程车里,想着和W见面说的第一句话。我是飞雪,实在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或者,你是W吗?今天天气不错什么的。天方阁是一座三星级的酒店。费雪莹对此早有耳闻,但却从没有光顾过。没有人邀请她自然是最重要的理由。现在她坐在计程车里,尾随着一辆又一辆公家车、私家车、出租车靠近了天方阁。当天方阁那珠光宝气的金色电镀大门映入她眼帘时,她看见了W。不错,那个面带焦急,四下张望的男人就是W,他平平的眼镜后面,果然有一副又粗、又直、又黑的眉毛。费雪莹大张着嘴巴,立刻吩咐出租车司机,别停,继续往前开,然后车子拐了无数个弯道,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了下来。费雪莹草草地付了车费,一头钻进了旁边的一家麦当劳,捡了一个最靠里面,最不易被人发现的位置坐下来,然后要了一杯热饮。当她把双手放在桌面上时,发现手里满是冰凉的汗水。而且在不停地颤抖。

她颓然地回到海温斯公寓,愤愤然地拔掉电话线,双腿盘坐在床板上,像老和尚念经一般,一门心思地想着刚才见到的W。不知何时,吴心开门走进来。费雪莹有些倦怠地问,吴心,就你一个人吗?吴心无精打采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强打着精神说,困死我了。这帮打电话的人。七个多小时,我一宿都没睡。雪莹,不行了,我先去眯一觉,一会你给我做一点吃的。

我看见你男朋友了,不是阿蒙,是王朝。费雪莹说。

你在哪儿看见他的?吴心随随便便地问。在天方阁,费雪莹突然加重了语气,他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又是饭局,他爱等谁等谁呗!吴心直起身子,头重脚轻地走进自己的房间。软绵绵地躺在床上。费雪莹随后尾随进来。她想了一想,并没有叫醒吴心,她被一种伤心欲绝的情感包围着,那是一种被耍弄后的说不出口的疼痛。她觉得在这间屋子里有两个可怜的女人。不同的是一个生活在真实的虚幻里,一个生活在虚幻的真实里。王朝居然长成那样一副好男人才有的眉毛,怎么那次见面没有注意呢?费雪莹有些不能原谅自己了。

吴心辞职的消息,是范主任告诉费雪莹的。吴心走的很干脆,不仅拿走了她放在传呼台里的私人东西,还领取了剩余的工资。让费雪莹费解的是,吴心做出这么大的决定,怎么会不告诉自己呢?这样一来,在朝不保夕的传呼台里,费雪莹会感觉更加孤立无援了。

她急切地想找到吴心谈一谈,但在两人合租的海温斯公寓里,吴心也拿走了属于自己的全部东西。吴心早就暗示过要做一个重大的决定,她用不辞而别的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费雪莹迫于形势,给W也就是王朝挂了电话。接电话的人说,王朝已不在这里居住了。他和自己的女朋友在外面另租了房子。费雪莹旁敲侧击地打探王朝的女朋友的消息,那人毫不夸张地描述了一番。看来是吴心无疑了。那人最后狐疑地问,你是谁呀?你和她女朋友的声音还挺像的。费雪莹挂上电话,立刻陷入到无端的自责中。残酷地讲,王朝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话友,他大概已从吴心和费雪莹合租房间的电话号码上知道了费雪莹是谁,当吴心深爱着一个男人时,她自然是不愿意让这个男人接近自己最要好的女伴的。而当她与男人忘情于彼此时,也很可能把费雪莹的私生活告诉给别人,关于她的孤僻的个性,关于她在电话里与许多男友的接触,关于她的不宜张扬的疾病,费雪莹有一种预感,吴心是真的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吴心由于王朝的存在,不再可能与她成为朋友了。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除了女人,就是男人。女人不想做朋友,男人做不成朋友,活着几乎成了孤独的代名词,活着是一件多么荒唐与无聊的事情啊。

费雪莹去见范主任,提出辞职不干的要求。范主任的爽快让她有些意外。当范主任迅速地把剩余的工资塞进她的手里的时候,她幡然醒悟,原来范主任是有预谋的。在传呼台里,她是最老的人了。当她转身离去,整个传呼台,就剩她范主任一个老人儿的。这样一想范主任随后满脸堆笑的假意挽留,也让她有些恶心了。这种感觉在她随后出现在大街上之后已经荡然无存了。自由得无拘无束,自由得无法无天,自由得无依无靠,自由是多么可怕啊。费雪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行走着,行走在雨城熙熙攘攘的男人女人之间。她不再留意女人敌对的目光,也不再回避与男人们下意识的身体接触。她逛商场,去餐厅,又到银行查了自己全部的存款,还顺便买了一大堆报纸。她知道有一类女人凭着天性的温柔和天生的妩媚,像粘虫一样粘附在男人身上。没有男人来养活自己,费雪莹想找一份工作。报纸的分类广告里一定会提供许多用工消息。为了不可预知的明天,她必须去碰碰运气。她的心情不久就好了起来,好得有一点不明不白。

她回到海温斯公寓的时候,看见许多人在等候着乘坐电梯,她也鬼使神差地凑了过去,没有人注意她。电梯门打开了,八九个人嘀里吐噜地进了电梯间。离自动按纽最近的人问大家都去几楼,费雪莹就报了六楼,一个刚做母亲的年轻女子双手抱着孩子,紧贴在费雪莹身后的墙壁上。费雪莹不停地看着那孩子,那孩子也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她。你的宝宝真逗人。他几个月了?费雪莹问。六个月了,可能吃呢。年轻的母亲回答她。那孩子噘着小嘴将一个又大又圆的气泡挂在嘴边,抽抽答答的样子看上去十分撩人。你的小乖乖真听话。费雪莹用手指碰了碰那孩子通红的小脸蛋。还说呢,这孩子把我拖累死了。吃、喝、拉、撒,哪一样照顾不到也不行。就是一点好,这孩子不怎么哭。来,给姑姑笑一个。那孩子像听懂了似的,弯起小嘴做了个媚眼。逗得费雪莹笑出了声。年轻的母亲把孩子的脸凑近了她,来,宝宝,让姑姑亲一个,来亲一个。费雪莹也正好把脸凑过去,轻轻地吻了吻孩子的小脑门。你看他,一点都不怕生人,是女孩么?是男孩,你看,他又冲你笑呢。年轻的母亲又说。

费雪莹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买回来的房间铺在床上,一张挨一张胡乱地翻看着。她的嘴唇越来越干,后来有了种撕烈似的疼痛。火烧火燎地,像是在曝皮。她胡乱地翻出一些消炎药,填在嘴里。症状并未缓解。也许是这一天太过疲劳了,她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卫生间里有一个小型的自动打火沐浴器,她从头到脚,舒舒服服地把自己清洗了一遍,然后擦干身子,裹了睡衣,钻进被窝里。倦意说来就来,不知何时,她已幡然入梦了。

这是一个十分怪异的梦。她好像是去参加一个聚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尽是一些似曾相识,而又叫不出名字的人。这里有她外地的母亲,夭折的弟弟,有W,王朝,阿蒙,邻居郑文和老胡。大家一边说笑着一边端着酒杯窜来窜去。烛光摇曳,乐声四起。费雪莹夹杂在其他人中间,所有靠近她的人,无论是男人女人,都像欧洲贵族那样拎起她的手,在戴着丝线手套的手背上深情一吻。费雪莹看见自己穿着很暴露的吊带裙,流畅的身体曲线在暗影里显得十分诡秘。一个男人在她耳边低语,一个女人也在她耳边低语,许多人都在她耳边低语,她听不懂那些人在说什么,她看见一个不大的男孩子在她的裙边蹭来蹭去,还不失时机地在她大腿上抓摸一把,然后,泥鳅鱼一般闪入到人缝中。就在她尴尬之际,音乐声骤停,晚会的主持人用高八度的声音宣布一位神秘嘉宾的出现,刺眼的灯光随即打在那位神秘嘉宾的身上。那不是梦生吗?费雪莹想。不,他彬彬有礼的样子更像是毛主任。男嘉宾的出现引起许多女人的骚动。等音乐声再度响起时,费雪莹发现,晚会中最年轻,最漂亮的女孩正在与男嘉宾翩翩起舞,然后是另一个女孩,然后又是一个另外的女孩。费雪莹十分疲惫地钻进一辆车子,随口命令司机开车回家。司机正擎着一张多肉的胖脸向她讪笑,居然是阿蒙。阿蒙好像听不懂她的命令。汽车迟迟未开,一个人忽然拉开车门,紧贴着费雪莹坐下来。眼睛里运动着一丝幽蓝而深邃的光芒,是那位男嘉宾。你怎么说走就走了?男嘉宾的声音充满责备。也许我不该来这儿。本来你就属于那些人。不,那些人只是逢场作戏而已。男人把手顺着她的腰眼插过来,将她稳稳地抱住,含情脉脉地望着她,我说过我很爱你,你要相信我。有时候我不能不装出一种样子,那么做是给别人看的。她将信将疑地问。你说的是真心话?男人不再解释,而是把嘴巴凑过来,深深地吻住她。一阵窒息伴随着快乐和无助向她压过来。男人的手很细致地在她的身体上来回游移着,她的身体绷得很紧,像一块光滑的冰。在一阵幸福的呻吟声中,费雪莹醒了。漆黑而空寂的房间,伸手可及的桌子,茶几,一切都是老样子。费雪莹让自己平静了一会儿,一种比疼痛更难受的刺痒随即在她身体上蔓延开来。大腿、小腿、前胸、后背、脸上、脖子上,仿佛无数只蚂蚁在裸露的肌肤上爬来爬去。她不停地搔自己,掐自己,但是没有作用。她点亮台灯,借着温柔的灯光,俯看自己****的皮肤。一片又一片鳞癣般的红疙瘩在身体上滋长出来。像覆盖了一层蛇皮一样的铠甲。是男人,该死的男人!费雪莹绝望般地咆哮了两句,回应她的只有空荡的四壁和漆黑如铁的夜色。她狠狠地抓扯着自己,直到皮肤下面渗出细长的血丝来。她听见自己的哭泣声,开始还有些节制,后来就有些嚎啕了。也许她不该在大街上与那些男人在一起,也许在电梯里她不应该去亲吻那个男孩子,也许她不应该去做那样的梦,以至于在梦里去接受男人看似温柔实则凶残的吻,也许……

她跑了两三家医院,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异性皮肤接触过敏症,一种没有来由,也无药可医的怪病。虽然开了一大堆的擦剂和口服药,但也只能起到消炎止痛和缓解的作用。根本的问题是,所有的医生都语重心长地说,不要去接触男人,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物质,对你是一种不可抗拒的伤害。医生们又不约而同地问出同一个问题,你有男朋友吗?费雪莹的摇头让那些人如释重负,这样好,这样好,你最好不要找男朋友,更不要有那方面的行为。医生们好像都在为她着想。

就在费雪莹倍感煎熬的时候,她接到了吴心的电话。吴心用整整三个小时的时间向她讲述了一件事情。

我在声迅台里用的名字叫薇薇,我的话量在十几个人的********中总是名列前茅。所以我的工资待遇也最高。

不知不觉我在声迅台已经做了一年的接线员,什么电话都接到过,有一个阶段,电话接烦了,逮谁想骂谁。看见每一个酸溜溜的男人都厌恶的要命。尽管每一个男人都显得很无聊,但为了赚取他们的话量,我只好笑脸相迎,来者不拒。这里面自然也有挺正经、挺严肃的人。他们跟你谈生活,谈生活中的酸甜苦辣,谈生活中的喜怒哀愁,谈理想,谈抱负,谈情感,他们只是想找一个倾诉的对象,他们只是话友中极少数的几个。至于那些变态者、偷窥者、酒精中毒者、吸食大麻者、精神错乱者不说也罢。在这些话友中,有几个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一个声音既沉稳,精明,又不乏幽默诙谐的人,他就是王朝。

在与王朝见面之前,我一直在与阿蒙处朋友。阿蒙也是我的一个话友,他给我打的电话并不多,是个既没有心计,生活又没什么目标的人。跟他相处,心里总有些轻松的感觉。别看他大我十岁,却事事处处让着我。他的东西我可以随便用,他的钱我可以随便花,他的事情我可以随便干预。他对我的纵容有时让我得意忘形。我没有与他发生过肉体关系,我觉得他不是我真正喜欢的那类男人。也许跟他见面的第一天,我就在准备着随时离开他了。这种等待一直持续了半年。半个月前我见到了与我通话已久的王朝,我的预感告诉我,这就是我等的那个人。

王朝比阿蒙年龄更大,也更有钱。他的精明和成熟让我产生了不可抗拒的依赖感。他很大方地为我花钱,请我吃饭,给我买高档化妆品,还把一部手机塞给我。他讲自己在事业上的摸爬滚打和功成名就,他讲自己在情感方面遭受的重大打击和一撅不振。我发现仅仅见过一面,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他。那天夜里,我去了声迅台,然后借故请假离开了。王朝开着他的蓝色别克在楼下等我,我们一路欢声笑语地去了梦巴黎酒家。王朝已预先预订了一个情侣包间,还安排了一大桌子丰盛的酒宴。我们说着、笑着、喝着、吃着,不知不觉地我就天旋地转了。等我醒来时,发现正躺在一个席梦思床上,我的身边就躺着王朝,我们是在王朝的卧室里。

王朝承认他在我的酒杯里放了一些东西。他说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他爱我。无论我怎么哭怎么闹事情也都无法挽回了。再说王朝对我也不坏,而我本来也不讨厌他,只是我该怎么对阿蒙做解释呢?我没有给过阿蒙一句承诺,我知道这对阿蒙很不公平。但是阿蒙说过,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幸福。我一直躲着他,有时候给阿蒙打电话,我会痛哭流涕地请求他原谅我,阿蒙用沉默回答我。这不是我所熟悉的阿蒙,我担心他有一天会找到我,杀了我。王朝说阿蒙这种男人不用搭理他。只要他敢骚扰我,王朝就找几个人把他灭了。以王朝的经济实力和办事能力,身边总少不了跳来跳去的女人,但王朝对我情有独钟。他不仅把那套百余平的房间钥匙给了我,还撇下身边的事,亲自开车带我去四处兜风。这让我很满足。我辞掉了传呼台的工作,我也离开了和我在一起住的费雪莹。我天天赖在王朝的大房子里,看电视,吃冰淇淋,等王朝回来与我相会。但是忽然有一天,一个女人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她说她是王朝的妻子。王朝还没有离婚,这怎么可能呢?但这是事实。王朝说与自己的妻子早已分居,他在雨城的半山居给他的妻子和自己的孩子买了一套几十平米的住宅,虽然两人的离婚手续还没有办妥,但从各方面讲都对得起他的妻子和孩子,我的闯入显然加重了他与妻子之间的矛盾。王朝迫于事态的发展,迅速地与妻子协议,办理了离婚手续。这样,他在金钱方面又损失了一笔补偿金。王朝说一切都是为了我,几万块钱不算什么,只要我相信他是真正爱我的。我不敢见雪莹,我怕她会骂我水性杨花,生活放纵;我更不敢见阿蒙,我怕他会当面挖苦,甚至用拳头来教训我。我只好守着王朝对我的承诺,等着王朝有一天把我变成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认命,反正我很担心,也不知道担心什么。我像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吗?

那天,我在王朝一个锁着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些蓝色的药片,上面没有标识也没有说明文字。我怀疑是那种让人吃了就产生兴奋和yu望的******。以前我在迪厅做了几天领舞,那种东西也见到过。难道王朝是那种随便拉女人下水的坏人吗?乘着王朝不在,我拿起一片舔了舔,不一会儿就产生药力了。先是大脑浑浑噩噩的,产生许多奇怪的幻觉和想法,然后身体里面像着了火似的,索性,我把那个药片全吞了,我发现,自己像是换了一个人。开足了音乐,在房间里劲歌狂舞,直到筋疲力尽,瘫软在地。等王朝看见我时,我正穿着少得可怜的内衣裤躺在地板上。王朝把药片转移走了,他什么也不解释。王朝说,他要给我另外找一间房子,有人相中了这一处住处。我想他不应该对不起我,我对他那么好,我把一些都交给他,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烧掉七年来所写的日记,是一件很烦琐的事情。费雪莹浪费了半天的时间,把它们集中在海温斯公寓后面的垃圾站里,看着这些年的记忆一点一点化成灰烬,她的心也在随着上升的纸片,起起落落。她又去银行将自己几千元钱的存款,全数寄给了异乡的母亲。她在汇款留言里写道:女儿对不起你,女儿要走了。愿母亲多多保重身体,祝你老人家健康长寿。费雪莹又抽出一点时间,去了雨城最有名的药品一条街,从两家私营的药房里分别买了四瓶治疗失眠的药。她脸上异常的镇定,营业员也并未留意。等她重新回到海温斯公寓将房门重新锁上时,一种从未有过的负罪感让她的心里长满了尖刺。她想是打电话通知那些人的时候了。

她最后审视了一遍昨天夜里所写的遗书,上面写着自己的死与别人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并没有说明自杀的原因。费雪莹想死就死了,本来也没有什么原因的。她的存在对这个世界而言,本来就是一种悬念。然后她稳稳地靠在椅子上,轻轻地操起电话听筒……

当人把一切都想开了,当人即将从容地面对死亡的时候,语言就没有了障碍,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费雪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她要把最真实的自己告诉那些人。她暗示自己,如果谁能不顾一切地来到自己的身边,她就会含情脉脉而又毫无遗憾地死在那个人的怀里。于是,她拨通了电话,第一个打电话的人是Z。Z对费雪莹真实的表述感到大惑不解。当费雪莹说出自己是一个异性接触皮肤过敏症的患者的时候,Z就更加大惑不解了。你是个骗子,你欺骗了我的感情。我不认识你是谁,我也不想再认识你了。让那个飞雪带着她可耻的梦想见鬼去吧!Z一改素日里谦谦君子的风度,气愤地摔上电话。费雪莹的脑子里像挨了一闷棍。

她平静了一会儿,开始拨打第二个电话。接电话的是H。H对她的陈述表现出少有的耐性。H并没有责怪她用假名假身份与之交往的事实。H很主观的认为,自己可以帮费雪莹一把。在他的心目中,费雪莹仍是那个比自己小几岁的飞雪。费雪莹忽然觉得H始终都是一个孩子,她不能再让这种畸形的情感继续滋生下去了。她知道,H根本不理解她。

她再一次拨通了电话,这一次接电话的是W。W听上去很紧张,说话语无伦次,躲躲闪闪。费雪莹怀疑吴心就在他的身边。没准两个人正赖在床上,那种不干不净的画面充斥着她的想象。你什么都知道了,你怎么不说话?不说就不说吧,我知道你是一个卑鄙的小人。我只要求你能对吴心好一些。她在W,王朝的惊愕中挂上了电话。

第四个电话是打给郑文的。她早就从房主徐姐那里知道了郑文的电话号码。她试探着拨了几次,但是没有人接。看来这实在是一个既无缘又无份的男人了。对于这种人根本就不该有任何幻想。

费雪莹想不起再给谁打电话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好像没有了任何牵挂。她钻进卫生间,将自己擦洗干净,然后一览无遗地审视着自己每一寸肌肤,每一块斑痕,每一段暗藏在灵魂深处足以让异性为之疯狂迷恋的女人独有的魅力。温热、密集的水珠在她的肌肤上流淌着。她一边想象着男人如何爱护自己,一边仰起脸来,让下落的淋浴把泪水冲跑。

她穿上最舒服的内衣,她套上最喜欢的外衣裤,她弄干净湿漉漉的头发,用一条黄色的丝带将它们捆扎在脑后。她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摆放整齐,她往玻璃杯里倒满水,她看见一些细小的气泡在玻璃杯的边缘相互追逐着,一个一个被吞噬,一个一个被湮灭。她能感觉到水的温度,她把四瓶买来的药并排放在桌子上,然后很小心地打开了一瓶。药片是洁白的,没有糖衣。她夹起一片含在嘴里,但并不觉得苦涩。这时她忽然想起如果这时谁能破门而入,她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她听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窗外正是阳光普照的季节。一切都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她把整瓶的药片都倒进嘴里,这一次,她必需借助玻璃杯里的水了。原来死亡来得这么容易。原来死亡可以牢牢地攥在每一个人的手里。费雪莹觉得窗外的阳光有一点点刺眼,她走过去准备将窗帘拉上。可是药力发作了,她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自己平躺在床上。她觉得那床像一张水床,一下子就把她吞噬了。她越陷越深,终于找不到自己了。

一把钥匙,这时轻轻地打开了海温斯公寓,费雪莹的房门。

越野吉普像甲壳虫一样在街市上爬行。终于,车子在立交桥上被堵住了。

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和一辆灰色的私用车紧压在一起。两辆车上的司机正毫不示弱地相互撕扯着对方,止步不前的其他车辆都在用喇叭声起哄。阿蒙无可奈何地把脸从窗玻璃外缩回来,自我解嘲般对副驾驶座位上的费雪莹说道,我早就说过,要是让我去当交警支队的队长,非把这段路好好整治整治不可。这么大半天了,连个交警也没有。喂,小莹,你不舒服吗?阿蒙把手伸过去,在费雪莹的脸颊上轻轻地碰了碰。

我可能是有点晕车,你把窗玻璃再摇开一些。费雪莹说。

住了一个月的院,你还真得注意休息。等以后我给你做饭吧。我做饭还是有一手的。阿蒙深情地看了费雪莹一眼,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缘份?他见费雪莹点了点头,就自作主张地把费雪莹的手攥在自己的手里,要是那天我没去你那里,也许你真的没救了。大夫说你吃的那种药是国外进口的,药劲特别大。而且副作用……他在费雪莹浓密的长发间按了按,你别说,虽然头发掉光了,可是假发戴上去也蛮漂亮的。费雪莹把阿蒙的手从头上拿下来,一脸娇柔的样子。没想到那瓶药没要了我的性命,反而把我的接触过敏症给治好了。没想到你会那一刻出现,没想到我们会在一起。阿蒙说本来我是去拿自己东西的。我有一些东西放在吴心的房间里,她走了总不能把我的东西也带走吧。再说图文频道那边已录取你了,我也想通知一声。

肇事的两辆车子开走了,交通秩序重新恢复。越野吉普也加快了车速。这些天你没有回家,我把房间收拾得可利整了。阿蒙不无自豪地说。你没乱翻我的东西吧?费雪莹问。向毛主席起誓,我没乱动。我已经替你把下半年的房租都交了,而且……阿蒙神秘的一笑,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感谢上帝吧,过几天我们就结婚。费雪莹说,还是再等两个月吧,我怕那个异性接触过敏症再有反复。什么反复不反复的,别信那个!阿蒙把越野吉普靠近一条小巷。医生说好就好了,你别不信。来,我们试试。他搬过费雪莹的脑袋,隔着座位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深深地吻了下去。费雪莹把手搭在阿蒙的脖颈处,松软的皮肤让她想起一条狗的模样,她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她的舌尖与阿蒙的舌尖正纠缠在一起。

费雪莹在海温斯公寓自己的住房里看见一张硕大无比的水床。她知道,那是阿蒙为她准备的。她幸福地躺在上面,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将她瞬间包围了。她看见阿蒙匍匐在自己身边,她想推开他,但是她没有做。她听见自己轻柔的声音,靠近我,阿蒙。她觉得自己陷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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