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的东北文明历史，一百多年的近现代东北风云，英雄人物数不胜数，不是只有和日本侵略者斗争才叫纯爷们，才是英雄。
近现代以来中国的风云变革，无论是戊戌变法、辛亥革命，还是五四运动、一二九运动，东北人从来都是步步紧跟，而这一次，东北人敢为天下先，悲壮出场。
我倡议了九一八全国鸣警报、敲警钟，目的并不是仅仅警惕日本，对于处在前进中又不乏危机的中国，警钟，需要常在耳畔回响。
1969年9月18日，同样是在沈阳，这个日本侵略中国的最初开始地，38岁的张志新因为谴责文化大革命，以“反革命”的罪名关押在只能容纳一人，而且只能坐不能躺不能站的“小号”里，受了7年残酷折磨，最后被惨无人道地割断喉管，剥夺了她用语言表达真理的权利，执行枪决。
1966年5月16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通过，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东北也随即卷入。是苟活，是盲从，还是斗争必死，相信绝大多数选择了前者。
张志新，女性，1930年出生，辽宁人。
史云峰，男性，1940年出生，吉林人。
这两个离我们最近，最传统意义上的东北英雄，注定乏人关注。
张志新，是个女人，却让那一时代所有苟活、为虐的男性汗颜。
张志新出生于天津，1951年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后被保送到中国人民大学俄语系读书，毕业后到辽宁盘锦等地工作。
张志新喜欢弹六弦琴，拉小提琴，尤其偏爱波隆贝思库的《叙事曲》，她也谱写并演奏了中国最雄浑悲壮的人性乐章。
1969年8月间，张志新在组织会上谈到文化大革命和个人迷信、个人崇拜时说发出惊天豪言：
这次文化大革命的路线斗争是建国后，1958年以来，党内『左』倾路线错误的继续和发展。并由党内扩大到党外，波及到社会主义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各个领域、多个环节。这次路线斗争，错误路线一方伴随了罕见的宗派主义和资产阶级家族式的人身攻击，借助群众运动形式，群众专政的方法，以决战的壮志，实行了规模空前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因此，在它一直占有了压倒优势的情况下，造成的恶果是严重的。认为它破坏了党的团结，国家的统一；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削弱了党的领导；影响社会主义革命、建设事业的正常进行……
这成为她的罪证，但历史证明是对的，她是思想解放的先驱。
1975年2月26日，中共辽宁省委常委召开扩大会议审批张志新案件，毛泽东侄子、年仅35岁的辽宁省革委会主任毛远新说：“多活一天多搞一天反革命，杀了算了。”其他人相继同意。
根据当时档案记载，法院找到张志新的子女说：
你妈妈非常反动，不接受改造，顽固不化，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反对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罪上加罪，政府考虑加刑。如果处以极刑，你是什么态度？
离开母亲多年，思念也是多年，想和母亲团聚，却猛然听到这消息，十多岁的女儿林林愣住了，心一下碎了。
继续问：张志新实属死心塌地，罪大恶极，你们有什么想法、看法？
女儿林林、儿子彤彤表示：坚决镇压，把她处死刑，为人民除害。我们连尸体也不要，政府愿意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们都拥护。
那一年，彤彤不满10岁，而林林也未满18岁。那样的年代，孩子没别的选择。晚上一家人看着张志新的照片，不知流了多少泪，却不能大声哭。
4月4日，张志新在沈阳被割断喉管后枪决。
1979年3月，中共辽宁省委为张志新平反昭雪，追认她为革命烈士。在追悼大会上，女儿林林捧着的是一个没有骨灰的骨灰盒。张志新的遗体到哪里去了？有说是“暴尸荒野”，也有说“骨架子被制成标本了”，一说是“把她剖腹挖心，取得内脏”后才火化。
抗联女英雄赵一曼临刑前给儿子写的信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张志新写的信同样如此。
1969年1月5日，张志新给丈夫曾真写了一封诀别信。
曾真：
结婚14年我们生下了一男一女，我没有也无力完成自己的义务，希望你很好的抚养下一代，对林林要耐心，女孩子每长一年事就更多，要很好爱护她。叫她不要早婚，妈妈对不起他们。春节好好照顾。过去自己修养不好打骂过孩子，让她别往心里去！好好学习，锻炼身体。改正“没有坚持精神”的缺点。让她好好照顾小弟弟，不要伤心，要坚强。
十几年我对你没疼没爱，犯过的错误已结束了。彻底把我忘却，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原来为你买东西的那笔钱，是我平时结余的，打算为父母办理丧事用的，如能积起可交我母亲治病用。也是最后一次尽孝！不过不要告诉他们，这会使他们受刺激犯病（你尽可能这两三个月每月给他们寄15元吧！也可不寄，叫志勤寄）。平时多注意身体！为了革命多照顾自己吧！
真正的革命事业永远是兴旺的蒸蒸日上的。为盘锦的美好未来欢呼！再次欢呼这个胜利的前途！愿为美好的未来添点出点力。但有没有这种可能，确不是能由我所决定的。革命能否容纳，党和人民决定。怎么定我怎么领。
中国共产党万岁！
伟大的祖国万岁！
毛主席万岁！
志新
1969年1月5日晚
然而，丈夫曾真当时并未收到这封信，它被没收了，十年后，曾真与孩子读到后都声泪俱下，悲痛欲绝。
在张志新被处决之际，文革还处在高潮，长春的史云峰正被拷打审讯。
在长春息园，有一尊巨大的红色花岗岩雕像，他就是史云峰烈士。
1949年1月22日，史正宝诞生在长春。像那个时代所有的青少年一样，他喜欢看《红岩》、《暴风骤雨》、《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绞刑下的报告》等红色经典，偶像是保尔·柯察金、江姐、雷锋，他要做一个有远大抱负的青年。
1965年7月，史云峰考入长春市第四中学高中班，取《红岩》中先烈许云峰的“云峰”二字作为自己的名字。
“文化大革命”期间，史云峰看到女校长被打成牛鬼蛇神，剃鬼头，戴高帽子游街，心情十分沉痛，于是每次女校长被批斗到很晚时，就护送她回家。他得知“造反派”要揪斗一位老师，就冒着风险让他躲起来。团委书记被打伤，他就请医生、送药。
1968年高中毕业后，史云峰到农村插队落户。两年后被调回长春市第一光学仪器厂工作。他积极肯干，钻研技术，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1973年，史云峰加入共青团，并被列为党的积极分子。对共产主义充满憧憬的他面对文革不禁深深地思考：工厂停产、学校停课、商店关门、机关瘫痪、物资短缺、生活下降、武斗杀人，这不是解放生产力，而是破坏生产力。
他看到吹捧江青为“伟大的旗手，无畏的战士”的文章时，愤怒地说：“她是旗手，鲁迅往哪摆？”他看到《炮打刘少奇》的大字报时，愤愤地说：“一个国家的主席怎么能随便炮轰呢？这样闹腾下去，中国不就乱套了吗！”他坚信揭露“文化大革命”中的倒行逆施，反对江青反革命集团的罪行，是人民群众的意愿。1974年“批林批孔”运动时，他说：“我认为这不符合党的民主集中制原则”。
终于他也逃不过去了，史云峰被打成“铁杆保皇派”，遭到拳打脚踢批斗。他怒不可遏地痛斥：“历史将证明你们的所作所为是完全错误的！”
1974年10月26日，25岁的史云峰写了25份传单。他骑上自行车，把传单张贴在胜利公园附近的交通岗亭上，还寄给了省市14个单位。
他在传单和标语中，对林彪、“四人帮”极左路线的恶果以及破坏党的民主、制造个人迷信、神化领袖的作法，疯狂迫害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罪行，进行了无情地揭露、批判和控诉：
“‘文化大革命’后，社会愈加混乱，一切都倒行逆施，不正之风愈加严重”。
“刘少奇同志是以非法形式用极左浪潮，野心家上台阴谋搞掉的，千古奇冤！”
“祝刘少奇同志、周恩来同志、邓小平同志身体健康！”
他不知道，早在几年前，头顶叛徒，内奸，工贼三顶帽子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在开封含冤去世，头发一尺多长。
他以坚定的信念写道：“共产主义万岁！”“巴黎公社普选制万岁！”“共产党宣言万岁！”
这一系列标语口号，震动了身在文革迷雾当中的长春市民，大家或是惊恐万分，或是左右观望，或是拍手称快。
江青集团在吉林省的代理人王淮湘如临大敌，立即把这一事件列为“44号重大反革命案件”。当报告送到北京后，籍贯长春的中共中央副主席的王洪文，迅速批示：“反动匿名信内容极其反动”，并亲自命令公安部派员赴长春市协助侦破此案；江青、张春桥、姚文元也分别做了圈阅，希望尽早侦破这个“通天”大案。
两千多名干警开展了一场大围剿、大审查，通过排查匿名信的笔迹、加盖的邮戳、信件邮寄路线，很快查出为长春第一光学仪器厂青年工人史云峰所为。
1974年12月24日晚，史云峰被秘密逮捕。从1974年12月到1976年12月的几十次审讯中，史云峰经受了无数的严刑拷打和巨大的精神折磨，但他始终不承认自己有罪，英勇地为坚持真理而斗争。“我忠于革命，忠于共产主义事业，为人类的幸福而不惜牺牲自己生命，心永远是鲜红、鲜红、鲜红的！”
张志新、史云峰入狱后，配偶都被迫划清界限，和他们离婚。
当王怀湘决定要杀害史云峰时，长春市委、长春市中级人民法院有的同志提出不应判处史云峰死刑的意见。可是，王怀湘操纵省委常委会议，依然决定判处史云峰死刑。
1976年12月17日，长春市中级人民法院宣布了判决书，史云峰拒绝按手印。但是无法挽回，史云峰又被加上了重拷和重镣，实际上就是杀意已决。史云峰什么都明白了，一天一夜没有吃饭没有睡觉，决定遗体交给白求恩医科大学作为科学研究之用。
史云峰的母亲贾秀云快疯了，她不甘心儿子冤屈死去，一个人跑遍了省市法院、省市公安局、省市委机关，还拦了一位省委领导的汽车喊冤，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母亲绝望地瘫软在长春的街道上。
1976年12月19日，这已经是史云峰坚决批判的江青反革命集团被粉碎以后的第1O个星期天。
史云峰被押在汽车上拉往刑场，在游街时经过长春南广场，看到了五岁的儿子史凌冬被姑姑抱着，已经比两年前长大了很多。
姑姑哭得泣不成声，年幼的儿子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一言不发、表情木然。
原来，史云峰的嘴被医用缝合线紧紧地勒住，嘴里塞满了纱布，面部被打上了麻药。再伟大的呐喊都只能在喉咙里沉吟，再丰富的表情都无法穿透麻药的封闭。就这样父子相对，这是怎样的生离死别啊！
寒冷至极的长春，没有一点春天的痕迹。
年仅27岁，史云峰
作家乔迈、顾笑言在长篇报告文学《一颗鲜红的心——记为真理献身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史云峰》中深情地写道：“十月的春雷已经唤醒了祖国大地的千山万水，香醇的美酒被人们抢购一空，然而最有权利畅饮美酒的史云峰却饮弹身亡……”
史云峰的母亲写道：“云峰是我的大儿子，三年来，我无时不在思念我的孩子，多少个夜晚难以入睡，多少次梦里相见，我盼望着我儿子的奇冤得到昭雪。”
张志新死于粉碎“四人帮”前一年，史云峰死于粉碎“四人帮”之后两个月，又一位英雄王酉申死于粉碎“四人帮”半年后，而江西赣州一位反对文革的青年女工李九莲死于粉碎“四人帮”的一年又两个多月之后，她的下颚和舌头被尖锐的竹签穿在一起，抛尸荒野，并被歹徒奸尸、割去双乳。
1979年5月，《光明日报》记者陈禹山看到了包括卷宗、档案几乎所有和张志新有关的材料。他一路走，一路掉泪。“古今中外，没有任何一个悲剧，思想高度有这么高。”陈禹山说。
当代的网友们说：“我给你献上的是葵花，因为她永远向着太阳，就像你只信仰真理！”“等我的孩子长大了，我要告诉他，中国有您这样的杰出人物！我们永远怀念您。”“我们只能向这位已经被现代人遗忘的女烈士致敬，她用自己不屈的意志，超人的直觉，向我们阐述了什么是思考。”
把带血的头颅，
放在生命的天平上，
让所有的苟活者，
都失去了——重量。
韩瀚这首为悼念张志新烈士所写的诗歌《重量》，适用于史云峰，也适用于所有在那个时代抗争的人们。
1980年3月，中共吉林省委为史云峰彻底平反昭雪，追认他为中共党员、革命烈士，并号召全省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广大干部群众向他学习。28日，史云峰烈士追悼大会在在长春工人文化宫举行。
值得一提的是，在1972年德惠县还发生一起“反标”案件，不知道是谁将“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等宣传口号每一个字都用蓝粉笔划了个“X”，这在那个年代，显然是反革命罪行，于是掀起揭发检举浪潮，轰动一时。
经过公安颜世斌走访调查，发现是五年级小学生赵国力所为，他说自己是随便划的。一个孩子无意之举，或是有意为之，都将成为难以洗刷的罪行，但是颜世斌考虑到文革的现状和孩子的未来，告诉他别有思想负担，甚至连老师也没汇报，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了。赵国力点点头，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礼。颜世斌望着他那年幼的背影，心中泛起很多感慨。
2012年，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张志新和史云峰，更很少有人知道小学生赵国力和保护他的老公安颜世斌了。
§§第六章 东北五座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