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早上，汉子在女人的铝钵里舀了豆腐脑，又在铁桶和脸盆、水鼎里注满井水，提着木桶正要往门外迈去的时候，女人再也忍不住了，从哽咽着的喉咙里喷出一声颤颤的呼唤：“顺哥——”
汉子的步伐一下刹住了，一双长腿仿佛铁桩一样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半晌，汉子回过头来。望着女人凄然的一双泪眼，他的厚唇抿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
女人一头扑过来，栽进汉子宽阔的胸怀里。
汉子把手上的两只大木桶放到地上，一双又粗又长的手臂，把女人绕了个严实。
女人耸动双肩，在汉子的怀里抽泣了个够，然后才微微仰起一张俊脸，在汉子的黑脸上仔细瞧着。女人晶莹依旧的眼眸里泛着一种亮亮的波光。
这波光又给女人平添了一份妩媚。
“真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喝到你的豆腐脑。”女人说，“在乡下时，我可是一天也少不了你的豆腐脑。”
汉子那沉寂的脸上也朗润起来。他粗声粗气地说道：“我也怕再没机会为你送上一碗豆腐脑了。”
两人就松开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那么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接着，都苦涩地一笑，重又叠作一起。
“告诉我，是不是见我每天下坎去端豆腐脑，你才往坎上送豆腐脑的？”女人明知故问，不知是为了证实坎上人的说法，还是为了证实心里某一种感觉。
“嗯。”汉子点点头。
“我不相信。”女人一双小手在汉子胸膛上推了一把，企图把汉子推开。结果毫无效果，汉子一动不动，相反手上稍稍加了加力气，把女人箍得更紧了。女人埋头又说：“嫂子三天两头是病，你几时能轻松？”
汉子无语。
女人发觉汉子手上的劲儿小了蛮多，于是将身子悄悄退出来，倚在桌边，去望汉子。汉子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云。女人隐约感觉到了什么，说：“你是一个人在城里开的豆腐坊，还是把嫂子也带来了？”
汉子还是没吱声，也没有任何表示。他弯腰提起地上的两只大木桶，朝门外走去。
望着汉子宽大的背影，女人心上生出一个念头。
女人趁汉子还在坎上卖豆腐脑的当儿，不声不响地下了百步坎。
街上行人稀少，街旁偶尔一两个卖饮料和香烟的小摊贩在有气无力地吆喝着。女人走过去，拿了一瓶冰牛奶，插根吸管，慢慢吸起来。
女人手上那瓶冰牛奶快见底时，汉子提着两只木桶，从百步坎上大步跨下来。女人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把手上空瓶交给摊贩，付了钱，远远地跟在汉子后面，往街旁一条小巷挪过去。
汉子提着木桶进了小巷深处的一座小豆腐坊的矮门。女人没有走过去，悄悄躲在墙根。
一会儿，汉子就空着双手从矮门里走了出来。而后他那高大的身影又晃入另一条小弄。
小弄外面有一条大街。大街对面是城里最大的医院。汉子三两步迈过大街，进了医院大门。
女人心里已明白了三分。
女人赶紧也过街进了医院门，尾随汉子到了住院部，然后瞄着他走进一楼的一间病房。
隔日早上，当汉子在女人厨房里留下豆腐脑和井水，正欲出门时，女人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叠钞票，塞进了汉子的衣兜。
汉子一愣，旋即就悟到了女人的意思。汉子把钱从衣兜里拿出来，放到了桌上。
女人急了，抓过钱，又往汉子身上塞。女人说：“顺哥，为了嫂子，你就收下吧。”
汉子推托着，说：“我怎能要你的钱呢？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
“从前的事别提了，那时算我们没缘分。”女人的声音很动情，“可现在我们又碰到了一起，你有难处，我不帮你帮谁去？”
汉子的厚唇半张着，一言不发。
女人趁机把钞票塞进汉子衣兜。
“不行！”汉子的语气很坚决。他再次把钞票抽出衣兜，塞回女人手心。
女人无可奈何地站在桌边，眼巴巴望着汉子。
汉子承受不了女人的目光，一颗倔强的男人的头就低下了。汉子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轻声地嗫嚅着：“这回她恐怕好不了了，迟早都是那回事。我也晓得，靠我卖豆腐脑给她做医药费，是顶不得用的。可我要让她多活几天，这是一个做丈夫的责任。你的钱我决不能收，收下也没太大的作用。”
说完，汉子就转身出了门。
女人手中拿着那叠钱，望着汉子高大的背影从门口晃出去，心上突然滋生出一样奇异的感觉。女人意识到那是一个梦，一个就要变成现实的梦。或是一种隐隐约约的希望，一种在心底埋藏了许久，终于有机会发芽出土，开花结果的希望。
女人被这希望激荡着，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增大了流量，让她不自觉地兴奋和激动起来。
女人的脸上泛出了红晕。
然而，女人很快就冷静了。她知道自己这突然从心底冒出来的念头，有一个难于启齿的甚至卑鄙的动机。女人有些自责了。女人差点就要小看自己了。
也许是为了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不应该的念头作一份弥补吧，女人又下了一次百步坎，采取了一次果敢的行动。
后来，汉子在坎上卖完豆腐脑，下坎后，坎上人就增添了新的话题。
“那汉子原来是用卖豆腐脑赚的钱，为自己的婆娘治病。”有人说，“医药费一天一涨，卖豆腐脑赚的钱，抵得哪里的事啰？”
“偏偏吉人自有天相。”另外的人说，“据说有人代汉子在医院交了一大笔钱，连姓名都不留呢。”
“真的？什么年代了，还有雷锋？”
“不是怪事一桩吗？”
“的确是怪事。”
这之后，汉子就再也没上百步坎卖过豆腐脑。
但坎上人每天早上都要支棱着耳朵，去谛听坎头的动静，巴望汉子的脚步声和吆喝声突然出现在那里。或是无意识地把脑壳从门口伸出来，往古槐树下瞅上几眼。
女人每天仍然早早地起床，站在吊栏上梳头，一边有意无意地往坎下瞟着。她的头梳得愈发的仔细，愈发的久了。
然而，尽管如此，她总也没法在百步坎上瞧见那个她企盼着的身影。
女人只好又像从前那样，梳完头后，从吊栏上走下来，自己进厨房拿了铝钵和铁桶，款款走下坎去端豆腐脑和汲井水。
如梯的百步坎上，又婀婀娜娜多了一个仙女般的倩影。
也记不得这是汉子走后第几次下百步坎了。女人端了豆腐脑回到五十坎，正要去提坎边那只已事先盛了井水的铁桶时，那只大手又从后面伸了过来，仿佛数月前那个清丽的早晨一样。
不同的是，汉子没再提着那只装满亮花花的豆腐脑的大木桶。
汉子轻轻松松提着铁桶往坎上迈去。女人没吱声，勾着头静静跟在后面。
上完百步坎，绕过古槐，进得女人的厨房，汉子把铁桶往碗柜边一放，却并不像以往那样急着往门外走，而是找条凳，在桌边坐了下来。
女人来到门边，见汉子坐在桌旁，不由得在门外伫立了片刻。
“我到乡下去了。”汉子说。女人把目光从汉子身上收回来，也不搭话，一脚迈进屋里。
“我把她送回了乡下。”汉子说，“她没必要住院了。”
女人抬头望一眼汉子，心头陡然间滋生起一样特殊的意味。女人仿佛在长长的暗夜里突然看见了一线亮光。女人说：“真难为你了。”
“摊上你这么一个好丈夫，真是她的福分。这一辈子她好值得，她应该心满意足了。”女人说着，心里莫名其妙地热乎起来。她的舌头好久没这么灵巧了。她继续说道：“你要节哀，不要伤了身子。你已经很对得起她了。”
男人听着女人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望望女人，心上不安起来。他觉得太对不起眼前这位善良的女人了。他几乎再没有丝毫勇气，向她说出自己准备说的话。
见男人沉默着不吱一声，女人就又生出几分同情。她偷偷觑了他一眼，不便再说那些使他伤心的话。
良久，汉子终于下了决心，愧疚地说道：“她没有完全恢复，但她的命已经保住了，没问题了。”
女人一时糊涂了。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她有些不自在。她在心里狠狠地咒了自己一句。
旋即，女人的脸上黯淡下去。她手上端着的铝钵歪了一下，有鲜嫩的豆腐脑从钵沿上洒了出来。
女人的微妙之处，自然没逃过汉子的眼睛。但汉子装作并不理会的样子，又往下说了一句：“她本是没希望再活下去的，医生背后都跟我说过两次，要我准备后事。是后来医生换了一种很昂贵的进口药，才把病情控制住。她死不了了。”
女人把手上的铝钵放到桌子上。
“是你的钱留住了她的命。”汉子又说。
“是她的命大。”女人终于开口了。女人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女人无力地跌坐在汉子侧面的桌旁。女人感觉到这几个月蓄积起来的希望之堤，一下子就崩溃了。她还感觉到那曾经一次又一次梦一样在眼前晃荡着的五光十色的幻影，再也不可能出现了。
这份感觉里似乎还隐隐约约夹杂着一丝悔意，一丝道不明，说不清，却实实在在存在着的悔意。
“当时……”汉子欲言又止，他好像已经察觉到了女人心头那一闪即逝的感觉，他脸上有了一种更深的歉疚，“都怪我，不该上百步坎来卖豆腐脑。”
不想这一下女人却笑了，虽然笑得勉强。女人故作轻松地说：“你不上百步坎，我又哪有口福吃得到那么好的豆腐脑？”
“这一辈子，我没法还清欠你的债了。”汉子说。
女人当然知道汉子说的那债的含义。有了这句话，女人也就觉得满足了。女人开始催促汉子：“你走吧，这里究竟不是你的久留之地。”
汉子站起身。汉子高高大大地从门口走出去，绕过古槐，站到了坎头。
汉子的衣襟敞着，晨风一吹，像一面招摇的旗子。
一回头，目光就跟门边的女人对接上了。
汉子咬咬厚唇，掉头下了百步坎。
女人爬上楼，倚在吊栏上。女人泪水盈出眼眶，晶晶莹莹，映射着灿烂的晨晖。晨晖里，那个粗大的身影从百步坎上降下去，降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