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整理旧时书稿,翻出这早已被遗忘的,写于知青岁月中的纪实性习作。事隔三十几年,我竟会如当年写时那样热泪涌流。只是,这次洇湿的再不是当年的青春容颜,而是沿着岁月刻在我脸上的沟沟坎坎淌了下来。
年长或年青的读者,如果你能认真看完我当年的故事,如果你不会以矫情或廉价来评价理解作者,那么,我愿意和你一起在心底由衷地呼唤一声:啊,这天地间永恒的星光!
2001年早春二月
马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子被深秋的风无情地一片片撕下来,掺和着从墙上刮下来的大字报碎片,在城市的烟尘和暮霭中旋转着,旋转着,没有一个寄托和归宿。啊,命运!
眼前正是“秋风梧桐叶落时”,那“春风桃李花开日”还会再来吗?梨花,白生生的;桃花,红艳艳的。这殷红殷红的,是桃花吗?我在蒙眬中揉揉双眼……这殷红的是我的血,正从受伤的右脚踝汩汩地流下来,痛得好揪心!
“谢、谢、妈!临行喝妈一碗酒……”马路边的高音喇叭就像一只倾斜的大酒杯。酒,我去喝谁的酒?当护士长的妈妈正关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受审查;教了一辈子书的爸爸不堪忍受“造反派”的凌辱,含冤离开了这个世界。酒,我长这么大还从未沾过牙,但是,我现在不正在饮着人生的苦酒吗?
人生的苦酒和着又咸又腥的血流进心里,胸中火烧火燎一般,口干唇裂,渴得要命!
一早从市水泥预制厂拉水泥板到二十里外的北郊庄桥建筑工地(生产队派去的,每天有五毛钱补贴),到中午已经是筋疲力尽,想起缺衣少食的可怜的弟妹,我没命地拉。烈日如火,喉咙里干得直冒烟……烟雾缭绕的水泥厂食堂里,一张饭桌边有七八支“小烟囱”在冒烟,十四六个鼻孔吞云吐雾。水,我急急扑向饭厅角落的茶桶,拿起竹茶勺朝缸里舀,哪里管它茶泔、茶汁,仰起脖子往嘴里直倒。“啪”的一声,手中的毛竹茶筒被打落在地,一股酒气直冲脑门:
“贵发哥,不发枪,哪来这便宜!”
一张蓄着小胡子的脸,一双血红的兔子眼,鄙夷地盯着我:“喏,赤泡茶!”一只盛满浓茶的搪瓷杯嘲讽地朝我晃了晃。
啊,雷锋。多么可亲的面容,上面还印着红色的语录“向雷锋同志学习”。但是这却是出现在小胡子那搪瓷斑驳的杯子上……“雷锋——”我的眼睛湿润了,嘴里哆嗦地念着这个曾经深深激荡过我心灵的光辉名字。没想到会在今天这个场合里见到你。我叫了一声雷锋。受伤的灵魂禁不住颤搐起来。
“雷锋?雷锋早死了。”小胡子和那些被酒精麻醉了神经的哥儿们红着眼睛,一起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阿义,可怜!”我不知怎地会想起《药》里的夏瑜说过的这句话,也许是那一双双红眼睛太像阿义了,也许是那同样可恨而可悲的言行。可悲,可叹,在半个世纪后中国,“红眼睛阿义”竟还没断种!
“什么,什么人可怜?”(莫非小胡子也叫阿义?)他说着将杯子里的浓茶泼了一地:
“‘贵发哥’,老子就不可怜你!”
水,从地上淌开了;血,从心里流出来……
一阵刺骨的寒风,刮得我裸露的双臂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我抱着受了伤的脚,蹲在冰凉的水泥杆下,在这被人遗忘的角落里,伴着我的只有满街枯黄的落叶。我的脑海里突然映出咸亨酒店前爬行的孔乙己,禁不住一阵心痛。
痛哟,右脚踝又是一阵钻心的痛。下午拉最后一趟车时,我连人带车翻进了路旁的小沟,右脚踝被石头撞伤了……
车子。对了,手拉车还陷在水沟里呢,高高向苍天翘起两根车杠。
车杠,多像一双吃饭的筷子,多么沉重而又艰难的筷子啊!拉车,为了吃饭?活着,为了啥?难道就为了填饱肚子?
筷子讥讽地朝天翘着,夹不到任何东西,连一片黄叶都夹不到,它们怒冲冲地直立起来,一根、两根、三根……那么长,那么粗。这哪里是筷子,是路旁一排排电线杆,路灯亮了,一盏、两盏、三盏,令人目眩……
五彩缤纷的彩灯,欢乐的歌声、笑声;如春潮般的青春活力、热力。在全市中学生“五四”歌咏会上,随着浪涛般的热烈掌声,我充满激情地朗诵完了最后一行《青春颂》,这是我学习郭小川风格的得意之作,青春的心向未来敞开着,人生、理想,像彩虹般绚丽炫目。伙伴们把我抛向了空中,我像只展开双翅的幸福小鸟,在火热的手臂之林上翱翔,翱翔……
哎哟,好痛,是伙伴们没把我接牢?痛得我睁开了双眼,眼前美丽的彩虹消失了,欢呼声消失了,只有清冷的路灯,瞪着一只只怪诞的夜眼。眼睛,那么多的眼睛——爸爸慈爱的眼睛,妈妈苦痛的眼睛,小妹可怜巴巴的眼睛,呀,这双眼睛怎么这样红,透着空虚和傲慢,那是小胡子,你也许有一个有权有势的“好爸爸”,就该这样鄙视我?!
干嘛瞪着血红的眼睛冷冷地瞧我?凭什么被你瞧不起。因为我喝茶泔水?拉板车?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可以被教育好的子女”?看我不打走你!我下意识地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
就在这时,我的手被一双强劲的大手抓住了。我回过头去,是一双在长寿眉下深藏着的布满鱼尾纹的老眼。浑浊昏花,脸上竟还挂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该死,活该我倒霉,怎么碰上这样一个糟老头。要找麻烦吗?我不怕,反正我是破罐子破摔了!
“你,怎么不去敲自己的脑瓜?没出息!”他夺下我手中的石头,“路灯照夜路,给人方便,你还不及一盏路灯?没出息!”
他把石头往地上重重地一扔,“啪”的一声,把我从激怒中惊醒过来。
“没出息!”这刻薄的沙哑声音似曾相识,又是那么熟悉,不禁唤起了我的记忆……眼前枯黄的梧桐树叶子幻化成一片片被秋霜染得通红的枫叶。高中时代的我踌躇满志地在校园的“青年林”苦苦构思着一首抒情诗——《生命的色彩》。我焦躁地撕着一张张涂满字的稿纸,碎纸片杂乱地在草坪上随风飘卷,就像我理不出头绪的思路。灵感跑到哪里去了?忽而我觉得稿纸的碎片变成了雪片一样多的绝妙佳作,我的名字出现在全国有名气的刊物上,我沉醉在赞扬声中……
一片红叶从我眼前飘过。啊,红叶,通红通红,不正象征着青春的热血,火红的生命?我顿时狂喜得跳跃起来,连忙抓起笔一看,手里的纸已被我撕光了。外国的一位著名诗人,不是有在白桦树皮上即兴作诗的轶事吗?我一时兴起,正好罗曼蒂克一下,显得我气度不凡,或许成名以后也会成为文坛佳话呢!我拿出小刀在枫树干上去刮树皮来当稿纸……
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只粗糙的大手一把夺下我手中的小刀:
“你怎么不割自己的皮?没出息!”
他说着用小刀朝我的手臂比划了一下。我恼火地一瞪眼,原来是那个被我戏谑为“扫帚大叔”的老校工。我正要反唇相讥,他又指指枫树说:
“枫树绿化校园,给人荫凉,你这个读书娃,还不如一棵枫树,没出息!”
“哼,你握扫帚把的有啥出息?”我傲慢地向他投去不屑一顾的冷笑,“这是诗人的罗曼蒂克。创作,是高雅的、神圣的,你懂吗?”
扫兴,美妙的意境被这个不通人情、不懂诗意的老头破坏了。我愠怒地收起笔,连正眼也没瞧他一下就扬长而去了。走了很远,我再回过头来一看,只见他猫着腰正在拾我扔下的碎纸片……说实话,当时我这个“少年诗人”气盛得很,眼睛只盯着自己在报纸上发表的几首“豆腐干”诗而沾沾自喜,不可一世,心目中只有诗人、作家、艺术家的桂冠在闪闪发光,灰不溜秋的“扫帚大叔”算个什么?
随着史无前例的风暴降临,热得发狂的我在《红卫兵战报》、《大批判专栏》上更是显赫一时。刷大字报用的沾满糨糊的大扫帚,大批判上血红的扫帚报头,横扫一切的“革命铁扫帚”,似乎都应运得时。但是,校园的真正拿扫帚扫地的还是那个背时的“扫帚大叔”。
红卫兵司令部令他交出扫帚,让“牛鬼”们替他扫地,可他不肯,仍然每天默默地扫着那扫不完的大字报碎片和打碎的玻璃窗片。有人还看到他面对狼藉的校园暗暗叹气。在那狂热的岁月里,这种“麻木不仁”的群众,早被我们忘却了。
时隔七八年,我竟又与这位老校工邂逅了,除了岁月将他的两鬓添了不少银丝,看不出别的变化,所以我没过多久就认出了他。人生的风浪并没有把他改变。可是我呢?别说是他老眼昏花得认不得了,就是我自己也感到与当年判若两人了,且不说外表上的变化,在精神上也一反当年的自以为是、孤傲清高而变成了自暴自弃。生活的厄运把我扭曲了。难怪人们要说,小布尔乔亚的神经。在我热情的温度计上,已从昨天的沸点直降到冰点以下了。谁是生活中的强者呢?
老人把一件灰扑扑的工作服披在我的肩头上。我挣扎着站起来,可是伤脚一下地,就像刀割般地疼痛,我忍不住“哎哟”一声。
“你,你怎么了?哟,脚还在流血。”他抚摸着我的脚,泪花使他的双眼闪闪发亮。
“我拉车翻了车,撞伤了脚。”我指了指陷在沟里的手拉车,喃喃地说道。
他看到我这副模样,一时没了主意,两道长寿眉皱成了粗粗的“一”字:“手拉车我会给你保管的,可你的脚?”
突然,他眉毛一扬,把靠在梧桐树下的自行车推了过来:“你还能不能骑车?”
我点了点头,他把车交给了我:“城里不能带人,你先骑车到医院里去吧,喏,过两条马路右手转弯就是第二医院。”
我看了看这辆八成新的“凤凰”,惊疑地瞪大了眼睛:“这车子?”
“没关系,你用完送到我家就是了,我家住在战斗街44号,老路名叫尚德巷。”
“你相信我?我要把你的自行车骗走呢!”我不知怎么会玩世不恭地说出这样刺伤他心的话来哪!面对这样一个可敬的老人,我自己也暗暗后悔,世态炎凉竟使我如此心理变态。
“人难道还不值一辆车子?!”温和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恼怒起来。
“人”,是啊,高尔基说过,大写的人,俄语是“чeлoBek”,英语是“man”,即使是大写,也没有我们古老的象形字这样形象生动,一撇一捺,顶天立地,那么崇高,那么神圣。“最伟大而崇高的职业,是在世界上做一个人。”这位苏维埃大文豪说得多好啊。
老人已经走远了。敬爱的“扫帚大叔”(请原谅,我至今还不知道您可敬的名字),您可能不会记得我当年鄙视您的冷眼;而今天,我才感到自己是多么“没出息!”您,名副其实的“扫帚大叔”,一辈子用扫帚净化了环境,更用自己的行动净化了我的心灵。您既是一个普通的人,又是大写的人!
我跨上了自行车,迎着飘落的枯叶向前骑去。虽然深秋的晚风显得那么萧瑟无情,但我的心中却盈满了爱与希望。啊,人民!我仰望着灿烂的星空……
星空,黑丝绒般的夜幕上缀满了无数无名的星星。虽然没有灿烂的光华,但却永恒不灭。正是这千千万万的无名星星,构成了灿烂的星空。广袤的宇宙。啊,星光……多像“扫帚大叔”灼灼的目光,多像我们平凡的人民一颗颗美丽的心灵。正是这真、善、美的永恒星光,照亮了我的心,照亮了我们的民族。
车轮在高低不平的路上颠动,我开始重新思索起人生的价值——你、我、他,我们每个人,能成为一颗亮亮的星吗?
注:此文根据作者自身经历完成小说初稿后,听取了文友桂维诚的建议,进行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