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淑英结婚的消息像一枚重磅炸弹落到班里，同学们再也不能平静，心里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塞满了。
这些天同学们说得最多的话题不是迫在眉睫的期末考试而是朱淑英，以及与朱淑英相关的另一个词语——婚姻。大家一直觉得婚姻离自己很远很远，可就是朱淑英这个从前没什么特点默默无闻的同学，一下子把大家和这个词拉近了。他们的同学结婚了，她是和他们一般大的农村孩子，他们要是不念书也会像她一样这么早就结婚吗？
南平号召全班同学集资，为班里第一个结婚的同学凑一份贺礼。不想同学们竟很踊跃，纷纷拿出自己省吃俭用的零花钱交给带头人南平。周末南平就和一个女同学去县城买礼品，有的人出一两毛，有的出四五毛，最阔绰的狗娃拿了整整两块钱，全班同学集中起来居然有十多块。他们七扭八拐走了很多地方，最后选中了一块样子朴素但很大方的木匾，里面画的是一条奔腾不息的山泉，两边的木框上请人写了两行秀丽的红字：百年好合，新婚快乐。经过商量，同学们一致认为狗娃是代全班送礼的最佳人选，狗娃很高兴别人能这么看，乐呵呵地接受了这份美差。
狗娃本打算跟随娶亲车把礼物送给朱淑英，父亲临时通知他给猫蛋压车，从感情上说他更愿意参加姐姐的婚礼，何况压车能得到婆家的压车钱，有钱可挣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谁想他还没见过面的姐夫家的寒酸超出了他的想象。姐夫正忙着给客人递烟敬酒，没工夫搭理他这个小舅子，倒是一个管事的老大妈记着他，趁人不注意给他口袋里塞进一个红包。他跑到没人处热急慌忙地拆开一看，钱少得像打发叫花子，还不够当初给朱淑英集资的份子钱哩，狗娃气得半死，开始后悔早上出门时搭错了车。
送亲车把姐姐和嫁妆卸到姐夫牛棚一样的家，车上的人慌忙下车吃了几嘴飘着肉丝的臊子长面，又掉头返回红乐村。红乐村头十字街头贺先金的喜筵已接近尾声，一些帮厨的妇人在拾掇碗筷，酒桌上仍旧有几个贪酒的人大声地吵嚷着喝不出钱的喜酒。自己的后妈，也就是朱淑英同学正宗的婆婆肉山一样矗立在路口，向着修理店后面临时拼凑起来的新房方向张望。自从进了李家门，眼前这个女人的身子像一团发酵过的面越胀越大，她除过打麻将轻易不肯出门，一走路浑身的肉颤颤悠悠，进门时还得侧着身子。现在，这个女人已经胖得找不到脖子了，她曾经引以为荣并且让父亲动情的容颜已不知去向。狗娃弄不明白，父亲咋就还有那么多热情留恋这么庞大的一个肉疙瘩，父亲的心思怎么就不再变动变动了呢？以他的条件，他可以找到更妙的相好，这样的女人实际已经不算上什么女人了。
新人真正的节日在夜晚。
天还没黑透，新房里就挤满了闹新房和看热闹的人，朱淑英突然看到挨挨挤挤的人群中出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她脑子里正在一天一天模糊起来的同学的面孔。她看到李学林和几个已经叫不出名字但可以肯定和自己在同一能教室里念过书的半大小子从门口挤进来，她向他们羞涩地招招手，他们向她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贺先金脸上也堆满笑，给她介绍说这是哥，让她叫哥。朱淑英憋了老半天也没把哥叫出口。
狗娃似乎并不在意自己伯子的身份，从身后转出一块木匾，说这是全班同学送给她的结婚礼物，祝他们新婚快乐，早生贵子！
朱淑英的脸簌地红了，他们和她本来没有多少情分，他们曾经制造过她的谣言并且当众羞辱过她，他们甚至和她连一句的和气话也没说过，可他们现在来看她了，他们还给她带来了礼物。她不相信这甜蜜的祝福会从凶恶的体育委员嘴里冒出来，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甚至有点受宠若惊的难为情。
忽然门口一暗，一个宽大无比的老妇人堵在门口。光线好像也怕她，纷纷躲了开去。朱淑英在心里惊叫一声，这是一个比黑暗更黑暗的女人。贺先金又慌忙过来介绍说，这是咱妈。就在这时李学林十分响亮地叫了一声“妈”。贺寡妇径直走到朱淑英面前，伸出一双胖手肆无忌惮的抚摩起朱淑英的肩胛，朱淑英给摸得毛骨悚然，双腿一软向她鞠了一躬，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妈”，贺寡妇笑着应了一声。朱淑英别过脸看了一眼贺先金，她被这个关系复杂的庞大家庭的人际关系搞得心乱如麻。
贺寡妇终于摸出了结论：“身子骨太虚，得好好补一补。”
贺先金的朋友们可不管什么尊老长幼，大声喊着贺先金的名字。他们要闹新房了，几个捣蛋鬼已经拿树枝捅破了窗户纸，浓重的寒气立刻浸满了人头攒动的新房，屋里的喜气也朝外飞出了一些。
开始闹新房了。朱淑英搞不明白贺先金哪来那么多的朋友，这些朋友又从哪儿学来那么多整人的损招。每一个朋友就是一道鬼门关，过一道关朱淑英心里就哆嗦一下，几乎每一个人都要求她和他当众做一个在她看来相当下流的动作，她知道结了婚她就是他的人，他和她无论怎样做都合理合法。她想那是她和他的秘密怎么能当众演示给别人看呢？她又羞又急巴不得早点结束这场无聊的游戏。她要早一点和他过上正常的日子，哪怕穷点累点她都不会在乎。她最在乎的就是他对她全心全意的好，她从来就没少受过苦和罪，她渴望早点和他过上甜蜜而又幸福的婚姻生活。
客人们终于折腾够了，带着一身疲惫走了，留下一屋子的烟气和酒气。朱淑英麻地把屋子打扫了一遍，回头一看，新郎官的头像一株成熟的高粱那样耷拉在胸前，一下一下地朝下点，她说睡吧，他也说睡吧。一开始的睡眠方案是打颠倒睡，两个男女之事的生手都觉得这样不对，却又羞于挨到一搭里睡，他们别别扭扭地碰到一起又迅疾分开。他们没有可以借鉴的经验，却又朦胧地知道他们该往一搭里睡。但是他们还没做好完全躺到一起的准备，他们各自伸出双手作试探性接触，最后四只手羞涩地交织到一起。两只属于贺先金的手急于探知少女未知的神秘，他的少女却拼死抵抗。这样，他们新婚之夜的前夜一直在探索和抗拒之间徘徊，至于隐秘部位的神遇则是后半夜的事了。那时，他们已疲乏透顶，东方已现出可爱的鱼肚白。
尝到甜头的贺先金忽然对男女之事有了无比的深情，一连几天晚上他都大喊大叫地骑在婆姨身上癫狂一回，白天则无精打采地店门也懒得开。他是一个心思缜密而且有狠劲的人，无论什么事情一旦开了头就无法收手，就像他迷恋上修理。他在闲下来的时候想了很多，甚至想起多年前彻夜不归的母亲，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朱淑英一样美妙。他无法确定世上还有没有比这更美妙更享受的营生，他觉得这时候结婚再合适不过。可笑的是，他以前竟然无知的认为把一件坏的东西修好的工作就是做人最高的乐趣，尤其那坏了的东西是别人看来那么精密复杂的电器。结婚改变了他的认识，他为自己的不成熟感到羞愧。破坏可能是又一种让人神往的乐趣，朱淑英身下的床单上绽开的红色花朵让她体味到了一种超乎一切的欢乐。他迷醉了。
婚后没几天，后老子李扁头又为贺先金在李家院里补办了一次婚礼，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个凡事喜欢精打细算的村领导是想多收一点人情。可是李扁头是这个村里最高级别的领导，他的事就是大家的事，就算摆在面前的是个火坑他们也没办法不跳。村里人算过账，李扁头还有四五个子女没结婚，按每个子女过一次事计算，落的人情钱抵得上一户庄稼人十年的好收成。贺先金和他的新娘子朱淑英在第一次婚礼上唱足了主角，在二次婚礼上他们不得不退居次席，把主角的位子让给他们的现任父母，李扁头和贺寡妇把贺先金的二次婚礼当作展示他们老年雄姿的舞台。这次宴请的客人主要是青山坪有头有脸的人物和一些吃公家饭的干部，李扁头满脸堆笑地挨桌敬酒，过时的新人早回修理店经营他们的生意去了。李扁头很快喝得烂醉如泥，被几个人抬胳膊架腿地抬进屋。儿媳贺红燕进门收拾他吐的秽物，李扁头醉眼里便出现了一个年轻的贺寡妇，他扯住她的手说：“我都老毬了，你咋还这么白净心疼呢？”
贺红燕甩开手，一跺脚说：“爹呀，你喝多了！”
此刻，李扁头家伸向村口的另一间与亲事有关的屋子里，贺先金不顾婆姨的反对，大天白日的强行和婆姨云雨了一回，屋外矗立的一个巨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一丝不易觉察的阴笑扯动了她的嘴角。
隔天婆媳进行了一次长谈，贺寡妇要新媳妇管好自己的丈夫，说吃饭要知道饥饱喝酒喝个香甜就行了，没有节制的胡吃海喝会毁了人的脏腑。这话的意思朱淑英听明白了，婆婆是在责怪自己有些事做过头了，可是她过门这些天一直中规中矩勤勤恳恳没什么事做过头，细想起来只有晚上那件事有些过火，可那是她依着贺先金的意思，难道婆婆知道了他们晚上的节目？朱淑英想到这儿脸就簌地红了。婆婆像钻到别人肚子里能看清别人肚里的蛔虫，不等朱淑英表态婆婆又接茬说：“你也别不好意思，我是过来人知道你们这些娃娃的心思，我也知道这事不能全怪你，是我那显货儿子的主意，可这事不能由着他的性子做，我是担心你们吃不消——你们还太年轻。”贺寡妇真正担心的是多年后又会产生一个年轻的贺寡妇，儿子儿媳的情形让她想起自己头个死鬼老汉贺守礼，她太知道死鬼是怎样去的了。
贺先金干的是轻松营生。整个青山坪就他一个人会干这种技术活，这些年家电已进入普通人家，几乎家家都有电视机了。他的生意一直很好。母亲对他大白天关了门瞎胡整的事明里暗里说过几次，他就是装样子也得把店里的活计务弄起来，可这活计不比种庄稼下死气力，忙过一天他也不觉累。他不会像庄前屋后的邻居，为几个养家糊口的血汗钱把自己累个半死。他正是有力气的时候，他有使不完的劲，他不把这些劲使完他就会憋坏的。他的力气活留在晚上做，他知道母亲对他管得再有多严格，也绝不会在那个时候贸然闯进店里再说他的不是，那是自己和婆姨的私人时间。
属于今年的一茬庄稼已经颗粒归仓，青山坪人不再靠天吃饭，可他们还得下死力气挣光阴。
像大多数农民一样，冉富有时刻都得为农活操心费意。青山坪的庄稼给农药和化肥娇惯坏了，显得比山里的庄稼要娇贵，除了按时按节要淌水还得不定期地施肥和打药，这些活都得花钱。种庄稼光下死苦已经不行了，肥水跟不上收成就上不来。庄稼人不愁花费几把苦力，一牵扯到钱心上总会难怅一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