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上早已聚起长长一串等待“过河”的人和车，多是附近村庄里准备赶集或逛城的农民，也有很少几个往返黄河两岸的“公家人”。比起赶集的农民，“公家人”脸上的焦虑似乎更多一些，时不时地抬起手腕上的手表看一下，再不就是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用身子或衣裳挡住风头把烟点上。等船的人自觉遵守先来后到的次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冉富有的毛驴车刚一站定就被随后赶来的人和车死死挡住，再也没有向前挪一步的余地。而上一趟船看样子刚刚开出去。此情此景，让冉希望联想到自己的学业，不管怎么说，他都无法赶上已经开出的那趟船了，按正常次序自家的驴车应该能坐得上下趟船，但是，谁又能保证下一趟船开来的时候后面的人不会想方设法撵到前面去？
好在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只一两根烟的工夫对岸就开来了一艘大货轮，岸上的人都能搭上船。赶驴车上船很费了一番工夫，圈养惯了的毛驴从来没见过这阵势，使劲蹬着前腿不肯上船，但凭主人如何拿拳头当鞭子不轻不重地在屁股上捶打，毛驴还是没能揣摩来主人的心思，绷紧前腿，最后，后面等着上船的人腾开手脚，齐心合力地把驴车搡上船，毛驴不安地望着一河翻滚的泥水打起了响鼻。这时冉希望看到远处船头上站着一个熟悉的人，那是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的杨冬梅，冉希望不由得朝船帮上缩了一下，故意与驴车拉开了一点距离。
伫立在船头的杨冬梅穿着一身花格新衣裳，额前的刘海被风吹乱了，但是她不管，两眼定定望着对岸越聚越多的人群，眉眼间有几分冉希望看不懂的神色。
卖完麦子，父亲破天荒阔气了一回，在市场门口买了两碗羊杂碎，还把自己的一份给冉希望匀了一点。冉希望知道父亲的饭量比自己重得多，爷父两个在杂碎摊上推来搡去地坚持了半天，才将两碗杂碎如数纳入口腹。
柳和中学的熟人家很好找，听了冉富有的意思答应尽力帮忙，并说冉希望这样的高分可以减免一部分学杂费，完了硬把冉富有父子两个带来的一塑料袋水果往冉富有怀里塞。冉富有给儿子丢了个眼色，推开熟人挡在面前的手，头也不回地赶紧离开。接下来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找房子，解决住宿的问题，冉希望这时才知道房子早已联系好，现在只要找到地方确认一下就行，到时还会有两三个青山坪来柳和读书的学生娃娃和冉希望一搭里住，这样可以省一笔房钱。房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和自己的婆姨娃娃住在前院，后院这套房子是给大儿子预备的新房，媳妇子还没下落，房子只好租出去变两个活钱花。看得出房主是一个实诚人，言语间流露出对儿女的厚望，看来在儿女的问题上，黄河两岸的两个备受熬煎的同龄汉子很快取得了共识，父亲就许多细节上的事再三向房主委咐，每一个委咐都能得到房主响当当地保证。这种洽谈足足持续了两个钟头，父亲这才“放心”地收起缰绳，回家的路还很长，赶早不赶迟。冉希望觉得父亲和房主交谈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外交官，他从没发现父亲有这样的才能，心里暗暗对父亲生出几分敬意。
去新学校报到那天母亲起得早，炒了好几道菜，稻米里也破例没有掺黄米。春兰打笑哥哥说哥哥兴时了，全家人都跟着沾光吃了顿白米饭。冉希望虎着脸把饭碗朝炕桌上一墩，说热饭都阻不住你的嘴，吃饭！妹妹和弟弟都吃吃笑了。吃过饭说好一起走的几个人还没来，冉希望只得照着镜子把已经梳得光光溜溜的头又梳了一遍。母亲说他这是去上学又不是去相亲，心疼人就是脸上糊了屎还是心疼人，丑疙瘩照一百遍镜子照样是丑疙瘩，总不能让当爹当妈的重养一遍。说话间母亲已经把要带的行李收拾齐备，并在一只换洗的袜子里装上学杂费，又用针线把袜口细细缝了，安顿冉希望到了学校千万不能大手大脚乱花钱，路上一定要看护好这只袜子，就是人丢了也不能丢这只袜子。太阳升到院墙高的时候，院里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同行的同学终于来了，各个收拾得整整齐齐，像是要去赶一次档次很高的宴会。
到了学校才发现，柳和中学比青山坪乡中学阔气得多，校园内的树杨比天高，这会儿绿油油的叫人心里受活。出了校门朝北走几步就到柳和街面，集市的繁荣山里人撑破胆也想象不出来。来柳和中学上学的山里娃很多，从青山坪乡中学跑下来的老同学也有不少几个，其中包括李书山的大女子学琴，在学校门口碰到面相互笑着打了招呼。学生里的有钱人已经忙着和新同学上街买东西，没多余钱的学生报罢名就到租的房子里看书吃馍馍。
换了新环境，感觉就是不一样，冉希望他们对什么都感到新奇。周围的老师、同学，环境以及学校附近农民的耕作方式、生活习惯，说话的音调等都和青山坪有很大差别，以至于柳和地区的同学把他们当作“怪物”来看，可能他们眼里的川区同学何尝又不是“怪物”呢？一搭里住的一个叫李克川的东顶来的同学，是班里年龄最大的一个，复读了好多年就是为了考中专，头发都熬煎白了还没考上，人家问起他的年龄他摇头说不知道么，反正年年填志愿时都填的是十六岁。李克川自己管这种说法叫黑色幽默，冉希望不知道什么是黑色幽默，但李克川说话做事难免不让人发笑，笑过以后又常常觉得他的话有些霸道，入学不久李克川就成了班里最日怪的一个人。
班里还有一个女生也比较怪，这个女生的家住在柳和镇街上，模样很普通，最大特点就是身子过于肥胖，经常因为多占了地方和她的同桌拌嘴；说话嗲声嗲气，喜欢咬着小拇指和别人讨论问题，而她提的问题经常超出同学的理解范畴，让人琢磨不透。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女同学喜欢向山区同学靠拢，尤其爱问冉希望一些不着三不靠四的问题，弄得冉希望浑身不自在。李克川给这个女同学起了个外号，叫“抹面光”，每次放学回来，李克川都要捎来同样一句话，冉希望，抹面光今天又向我打问你了。到后来李克川一叫冉希望的名字，另外两个住在一搭里的同学就接上了下句——抹面光又打问冉希望什么啦？问的和答的都嘿嘿笑了。
这一天抹面光又问了冉希望一个简单的甚至有些愚蠢的问题，山里人吃的是什么？冉希望不知道她的问题是冒着傻气的傻话，还是李克川所说的黑色幽默。他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最后只得老老实实说吃饭啊。抹面光咧嘴笑了一笑，两颗小巧的虎牙在她胖乎乎的嘴里显露无遗。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你家兄妹几个，都上几年级了？”冉希望努力想了一下，终究没能想起来弟弟和妹妹们上几年级了，他觉得他很对不住妹妹们，这样一个本该牢记在心的问题他竟没记住，他只好据实回答不知道。这下，抹面光又有话说了，她说你这个人很自我。
自从到了柳和中学，冉希望经常碰到这样那样的新鲜名词——自我？冉希望相信抹面光和黑色幽默的李克川会是很好的对手，李克川一定能理解得了抹面光的好奇，他们交流起来一定不很费力，可是他们不交流。他们偶尔交流一下也是拐弯抹角地和他交流，李克川通常是抹面光和冉希望的传话筒，但谁也不知道他的话能否保留原话的味道。按他的意思抹面光是看上了山里娃冉希望，这在冉希望是相当新鲜的一种体验，他不相信这会是真的。
冉希望的早餐或午餐一定有一顿是在租来的房子里吃，通常是咸韭菜就干粮。有时母亲会让他带上一罐头瓶炒辣椒或腌豆角，但是能享受这种待遇的时候其实十分有限。李克川嫌咸韭菜味道太冲，说吃了这样的东西再到抹面光面前会让抹面光受不了的。冉希望一想也对，满嘴咸韭菜味到旁人跟前就是不攒劲。于是他主动把自己的用餐计划作了调整，早餐和午餐放到灶上吃，晚上吃干粮，睡前刷一次牙，隔天早晨再刷一次牙，嘴里的味道就基本消除了。
东顶的李家和李家大庄的李家是一个先人，按辈分李克川是李扁头的叔佬子狗娃的爷，难怪李克川的损抵得上李扁头爷父们。公平地说，李克川比起他的孙子狗娃，至少有一个爱学习的好处，每晚他都熬得很迟才睡。房子的拉灯权牢牢掌握在李克川手里，他什么时候困了“啪”一声扯灭灯，才不管别人看不看书，要是别人有意见他就会搬出更多的理由来反驳。同住的几个人喜欢在熄灯以后趁黑说几句见不得人的话，往往由李克川起头，不管什么话题过一会总能弯弯绕绕地扯到女生身上，另外两个同学也积极参与，兴奋地朝着黑夜发表自己的高见。每到这时，冉希望总要把头埋在被子深处，可是耳朵很不争气，稍不留神就会听到他们大声吆喝的奇谈怪论。有一次李克川的“夜半论坛”竟然涉及冉希望，他说冉希望那么瘦小，抹面光那么肥胖，就是抹面光有心嫁给冉希望，他也没办法一抱子抱起自己的老婆，真还别说，躺在抹面光那样柔软的怀窝里强住睡席梦思。听到李克川这样恶毒地毁损和自己的交情或许还不错的女同学，冉希望实在忍不下去了，他大喊一声：“别吵了，人都睡着了。”
再次见到抹面光，冉希望羞得头都抬不起来，好像他做下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抹面光却不管那么多，依旧问冉希望很多问题，甚至跑到住处找冉希望，人来了不说，还带了好多零食。冉希望坚决不用她的东西，那些东西被李克川他们嘻嘻哈哈地拿去享用了，完了李克川边抹嘴边玩他的黑色幽默：“媒婆婆，油砣砣，班里八十多个人要是能让我撮合成四十多对，都这么表现的话，我就能省下一个多月的伙食。”
好在班里还有几个能谈得来的山区同学，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他会跑到那几个同学的住处躲一阵。最合得来的一个同学叫周亮，房主是一个孤老婆子，下面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早已辍学在家闲着。冉希望每次去周亮那里，房主的女儿都要凑到周亮的屋子里赖着不走。周亮也是一个大胖子，曾把饭碗吹口气扣到肚皮上让冉希望单手拔，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那碗却一动不动，就像周亮肚皮上生出的一个肉疙瘩。后来周亮给冉希望带来房主女儿的话，说冉希望再去周亮的住处也就是她的家，一定记着狗头刮得净净的，礼物提得重重的。就是说，周亮那儿也不再是一个好去处。
冉希望再回到住处，看到李克川正狼吞虎咽地吃自己的咸韭菜，看到冉希望，李克川一点也不惊慌，反而当面说起了光堂话。他说：“这东西在屋子里多搁一天就让人多难受一天，我为了室内的空气帮你早点把它腾空了事。”这下，冉希望倒像做了什么亏心事，难为情得站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