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上，一夜没睡的冉希望忽然发现自己的精神有些恍惚，大脑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为了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为自己的双手作了简单的分工，左手使劲揪住额前的头发直到揪出疼痛的感觉来，右手匆忙地在试卷上划拉着，同时还得抽空擦掉脸上越来越密集的汗水。这天县中某个高考考场上的每个监考老师和考生，都有幸见识了冉希望奇怪的答卷姿势，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们相信作出这种造型的人一定非常痛苦，可映入他们眼帘的却是一张线条流畅轮廓分明的自信而又镇静的脸庞。
又有谁知道他心底汹涌着怎样的波涛！
只有冉希望知道自己此刻正在经受着怎样的波澜和痛苦，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早已熟记在心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相互错位，明明知道这样不对却找不出更好的搭配，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物将错就错地胡乱站队，本该属于他的分数就要白白流失了，他感到他正在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跌去，他想停下来，但是他无法让自己回头。他心里明白自己要在最拿手的科目上栽跟头了，他止不住地直冒虚汗，越是着急越不知道该怎样下手，他要败在自己手里了，这是个人历史上最糟糕的一次考试，而这次考试偏偏和他以及家里人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好在赶在交卷铃响前，他总算草草勾完了最后一个句号，一种彻底的轻松和失落感觉同时溢上心头，他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起身交了卷。
轻松的感觉每个走下考场的学生都有，但是他们表现的形式又各不相同。路上不断碰到结伴去商都喝酒的男同学，女同学则显得有些罗曼蒂克，她们准备到公园或其他地方欣赏美景，和小城做一个告别。冉希望知道无论哪一方自己都没有资格去参与，原因是自己是个十足的穷光蛋，而且自己的学业生死未卜。还有一部分人提前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准备留在县城或到更远的地方打工，等挣够了上学的钱或继续复读或选择一份技术含量不高的职业。宿舍里已一片忙乱，大家纷纷收拾铺盖准备回家，临到分别才发现遗漏了许多不该遗漏的宝贵东西，比如因考学搁置了的友情。同学间的情谊在瞬间升华，许多人乘机为自己补上这一课。周亮说自己要去向一个往届到省外上自考的师兄取经，道过别以后就不见踪影。刘娟泪水涟涟地请求冉希望，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记着和自己联系。南平说他要到农村躲几天清闲，有可能的话，他还会上青山坪红乐村冉希望的家。捆好铺盖卷，杨冬梅就来约冉希望一起骑车回家，冉希望说自己还有好多事没办完，让她先和学琴一搭里回，杨冬梅剜了他一眼就独自推车出了校门。事实上，他已穷得没有勇气和别人同路了，尤其要和他同路的是在他梦里一遍又一遍出现的她，他害怕在这样的时候被她看出他的窘态进而看轻他，而他一直想把自己的形象在她心里变得高大起来。
原以为，自己是个十足的穷光蛋，临到捆绑铺盖时，才发现自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富翁，他的东西多得根本拿不下，无论哪一样在别人眼里很可能一钱不值的破烂在他都是无比珍贵的财富，他哪样也舍不得扔。他不得不把已经捆好的铺盖重新打开，把他一年来苦心攒下的书本和零碎包在被褥里，仔仔细细地重新捆绑一遍。别的同学一般是不屑这么做的，他们多半会把书本就地倒卖给废品收购站，从容地花掉这笔额外的盈利性收入。他不能。他的东西太多了，巨大的被筒居然掩藏不下他辛苦积攒下来的东西，最后他拾了两只别人丢弃不用的破纤维袋来装这些心爱之物。这个可能是全校最贫穷的学生，在离开学校时却是满载而归。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已经熟悉却永远不再属于自己的花草树木以及校舍和操场，心想自己可能就要和自己的学生时代说声再见了，他感到自己的眼睛被越来越多的泪水打湿，他听见自己心里无限伤感地说：“再见，母校！”然后他的眼睛就彻底湿润了，尽管有万般不舍，他还是将车轮踩得飞快。
从县城到青山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依山水沟用石子铺就的简易公路，另一条其实还不能算路，只是一些贪图便利的行人踩出来的一条便道。石子路虽然比较正规，可需绕道很远才能到达青山坪，一趟下来也不见得省事多少，便道虽然尽是陡坡，却比公路方便得多。以往，冉希望空车回家时总要从便道艰难攀升，代价是累出一头热汗，等爬上坡头，听任山风将满身的湿润吹干，通体的舒畅足以抵消爬坡的疲劳。
冉希望忽然想冒一次险，他决定架着负重的自行车爬上这段陡坡，看看自己的承受极限到底有几斤几两。
这个愚蠢的想法在坡底就让他吃尽了苦头，车子每向前挪一步都会让他付出双倍甚至十倍的力气，而且车把随时都有可能翘起来，稍不留神就可能人仰马翻。假如现在回头还可以轻松地回到公路，而不必去迎接更多不可知的苦头。不，我不是一个知难而退的懦夫，他恨恨地对自己说。爬到一半的时候他就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不得不坐在沙地上喘气，他张大嘴巴大口吞食着空气，仿佛空气里也有一种类似于粮食的能填饱肚皮的养料。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上的热汗终于凉下去了，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又推起车子一步一步向峰巅挪，可是双手酸软就要捏不住车把了。靠笨力气几乎不可能爬上坡顶，不改进方法只能前功尽弃，那怎么成啊？难道自己是一个遇到困难就退缩的孬种吗，想到这一点他立刻感到周身再一次充满了力量，他把车子像甩粮食袋子一样甩到自己干瘦的脊背上，他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了痛苦的叫声。车子和褥子这些日日压在他身下的东西忽然翻身骑到他头上，解恨似的给他施加重量，他咬着牙缓缓向上攀升。终于到顶了，他吐掉最后一口“真气”就瘫软在沙土路上，远处挥镰割麦的乡亲清晰地跌入眼帘。到家了，他安慰自己说。
父母都在打麦场上摊晒麦子，母亲像是知道他今晚回家，在锅台上留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饭，他填坑一样几嘴扒掉这碗稀汤寡水的吃食，随后就冲到打麦场。七扭八拐地穿过打麦场上堆积如山的麦子、豆子和胡麻，冉希望终于找到了正在卸麦子的父母，父亲见到他劈头就说：“我活了四十六年打下了二三十茬庄稼，你念了十几年书，能考下这场试吗？”冉希望嗫嚅着说不知道，要等到结果出来以后才知道。父亲失望地扔掉手里的铁叉。
等待是一个烦琐而又漫长的过程，冉希望在这个过程中等来了两个重要的客人，一个是久不见面的韦家表叔，再一个是对升学不抱多大希望的南平。先行抵达的韦家表叔此行的目的是索回前些年的苞谷钱，韦家表叔盛苞谷的麻袋曾被老鼠打了一个洞，四五斤苞谷也给它们祸害了，冉富有督促女人把麻袋补好，随后又把老鼠祸害了的数目如数补上，并按当年的最高市价卖给贩子，这笔钱一直在箱底压着，家里最紧缺时也没动过这钱，连一丝念头也没有。如今，债主坐着下山采买货物的手扶拖拉机赶来取钱，正好了却了冉富有的一桩心事。韦家表叔沾着吐沫星子把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抱怨他的亲戚卖得不够数，说自己当初要是存到银行里钱生钱利滚利，到现在远不止这个数。之所以说韦家表叔重要，是因为他在如愿吃到家里提供的甜食后顺嘴许了愿，说自己的二女子出落得水格灵灵的像城里人，如果冉家大外甥能考上个学校，日后就和他的二女子搭伙过。就是说，这个爱吃甜食的小老头有可能成为冉富有的亲家，冉希望的外父。韦家表叔还想就这个话题深入讨论下去，返乡的手扶拖拉机却提前候在门口了，韦家表叔只得匆忙把钱塞进裤腰，忙得甚至忘了向他的亲戚告别。前脚送走韦家表叔，南平后脚就栽进了家门。南平说他又把试考砸了，他害怕回家面对父母期许的目光，他枉费了父母的心血，他要和他的朋友一起静静地等待考试的结果，他免不了要麻烦他的朋友一段时间。冉希望立即答复说能行，待多久都行，只要他不嫌弃家里的粗茶淡饭。此后的许多天里，南平果然和冉希望同吃同睡，一起参加劳动，一起让汗水和灰尘把脸蛋糊得又黑又脏。直到某一天，南平被前来找儿子的父亲强行塞进一辆小卧车拉走。父亲在南平走后，首次关心起儿子的交友，他说交朋友一定要交比自己强的人，否则自己就会后退。冉希望有生以来第一次顶撞了父亲，说要是人人都抱着那样的心态来处世，在交朋友上一斤一两的算计，谁还能交到一个可靠的朋友？何况南平是怎样的人谁又是看不来！母亲被他的话吓坏了，赶紧向他挤眼睛，但是他仍不管不顾地说下去。
村里人这些日子议论最多的就是学生的升学和前途，冉希望他们重又成为焦点人物，村民们甚至大胆地预测起谁家娃娃会成为今年的新科状元。红乐村的好多人家都在乡上的致富表彰大会上亮了相，女儿大户李书山的桂冠是种瓜状元，杨冬梅的父亲捧回了一张种粮状元的证书，村干部甚至为老实巴交的冉富有报上去两种项目，最后批下来的是养羊状元。所有状元们都知道，即将出炉的另一批状元的光芒会远远超过他们，他们宁肯舍下自己的荣誉，换回儿女们夺目的光彩。
第一个带来高考消息的是学琴，学生家长们纷纷跑去向她打问自己儿女的分数，迫切的心情就像等待宣判的囚徒。学琴故意不一次把自己探来的秘密说完，她对自己名落孙山的事只字不提，她用这种方法变相地使自己成为全村瞩目的焦点。可是好景不长，考生和家长们要自己到教育局验证已经在村里吵得沸沸扬扬的传言，于是更多的人得到了更详尽的高考信息，学琴的资料已经是最落后的版本了，再也没人跑来向她打问关乎命运的消息了。不再受到关注的学琴并不孤单，她很快和她的一个妹妹在县城置办了一个衣服摊子，雄赳赳地开始了她发家致富的创业史。
那天杨冬梅约冉希望一搭里去看高考分数，母亲也极力怂恿他去看一看，冉希望推说地里的稗草长得正疯，抓紧时间锄草才是正主意，分数已经出来，看的遍数再多也不会再长一分一厘。可是他终究没能拗过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软磨硬泡的劝说，极不情愿地跨上陪伴自己六七年的破自行车。等他们汗流巴水的赶到教育局的时候，县教育局门口早已续起长长一串看分数的人，好多同学也来了，人们热急巴火地盼来了这个决定命运的日子，却个个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迟迟不愿去碰搁在招生办公室里的那个烫手山芋。杨冬梅锁好自行车就跟着一个刚碰到面的同班女同学往人堆里挤，冉希望说他留下照看大家的自行车。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两个女生手拉着手一脸沉重的走出来，杨冬梅还没来得及向她的老同桌汇报一下战绩，竟当着满街人的面轻声啜泣起来，另一个女同学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心情，悄声说她和杨冬梅都上了本科线，但要录取到理想的学府恐怕已不大可能。看到冉希望低头不语，女生又补充说冉希望好像过了专科线，但差本科线2分，他的历史成绩居然不到及格线。尽管对这一结局早有预料，他还是被无情的现实打蒙了，女生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了，他骑上车子疯了一样向家里冲去。到了岔路口，他习惯性地架起车子朝细沙弥漫的便道疯跑，越来越陡的坡路也挡不住他疯狂的脚步，半道上人和车子一道滚进遍地猫头刺的山沟，他居然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
这一年夏秋两季，从红乐村考出的各类大中专学生有将近二十个，红乐村一举成为远近闻名的状元村。学生们的录取通知书陆续下发到学生手中，最早拿到省大通知书的杨冬梅不想去上，打算再补习一年，说归说，到开学的日子她还是收拾好行装前去省大报到。几乎在同一时刻，冉希望的妹妹春花以出人意料的高分被县里的重点中学录取，随后冉希望也接到了省大经管专科的录取通知书。面对这一纸多年奋斗的结果，冉希望总觉得不那么如意，犹犹豫豫的不想去上，前来贺喜的庄邻们比长说短地劝说了半天，冉希望终于答应上省大专科，这时，一直埋头思谋的母亲忽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叫：“天哟，活不成了。”在场的所有人心上全都一紧，是啊，人们在苦苦盼望着儿女成才的时候却忽略了儿女上学的费用，一个家境贫寒的人家供一个学生娃的费用就够勉强的了，一下子供两个甚至更多，简直没有活路了。冉家大大小小有四个上学的娃娃，学费杂费的确够扒老两口一层皮的了。
也是在这一年，一些民办高校和各种门类的自考学校纷纷粉墨登场，这些学校的入学通知书满天飞，有的学生一个人就能收到一大把，即使根本没指望考上学的二流子学生也有机会到高校深造了，在商都赚足了钱的狗娃居然也混到了一张自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狗娃捧着这张鲜艳的纸片片走东家串西家，唯恐人们不知道。李扁头也坚决支持狗娃盘掉酒吧，再出去深造几年，狗娃已经忙不迭地把自己要出去上大学的事说了又说。村里还有许多考不上正规学校的学生选择了上自考，就升学的荣耀来说，他们和统考录取的学生是一样的。
周亮最后也决定去上民办高校，不光他要上，还前拉后拽地骗了好多柳和中学的同学和他一块上。南平终于被省大艺术系特招，冉希望县中的同班同学这一年通过各种渠道到省内省外读大学的有二十多个人，柳中也有不少同学圆了他们的大学梦。
临行这天，冉希望背着行装拿着父母东家借西家凑的学杂费，挥泪向留下辛酸和纯真的故土告别。青山坪还没有通班车，要坐车须到山下等东平镇到县城的班车，通常拉人的嘣嘣车要凑足一车人才肯发车，他不想在等待中消耗太多时间，他决定走到山下去。走到坡头时，他听到身后呼呼的撵上来一个人，回头一看，竟是母亲，母亲撂下一句话，回头又往家里赶。想来母亲的这一句话一定是她觉得非说不可的意义重大的话，不然她不会跑上十几里山路，给头次出远门的儿子专程捎来，她说：“到学校里，你可得把你的驴脾气改一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