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面对散文，或者说散文的时候，我是把散文当做一种自由思想着的人格表现的文体来看的。我觉得这是散文的本体精神，是散文的内核和灵魂。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导言》中说：散文小品是文艺的少子，年纪顶小的老头儿子，体现着文学发达的极致。我觉得极有道理。这是一种最个人化的文体，一方面，由于它以真实繁复的人类生活现象和自然现象作为描写的基础，最贴近人类生存的真实状态，同时其体式的丰富性和语言的平易性，使它最易于走近广大的读者；另一方面，因为它是最贴近人性的基本形式，没有程式化的外衣，因此又是文学独立自由品格的极致表现。现代散文最大的特点是个人情思与散文文体的一致，即如郁达夫所言：“现代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以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它使散文的主流由传统社会的为儒家经典负责，转向了个人经验、情思、智慧和趣味的表现。清末民初以降，桐城派散文的衰落，公安派、竟陵派和魏晋散文的重新重视，正标志着我国正统散文从中心到边缘，非正统散文从边缘到中心的移动；而随感体、闲话体和独语体散文的繁盛，则正是这种移位的文体反映。今天我们重读《中国新文学大系》的散文一二集，重读阿英编的《现代十六家小品》，会有一种怎样的感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现代散文，不只是独立自由的思想品格的象征，也是现代汉语发展的重要标志。我们可以这么说：我们的现代散文，与古典散文比起来，毫不逊色。
一般人都以为在新时期，小说与诗的成就远远超过散文的成就，这种看法不无道理。至少从1985年开始，中国小说和新诗在美学趣味和技巧、语言表现诸方面发生了追求文学本体化的重要变革，带来了艺术发展的重要突破。不过，在这里我想说的是，倘若没有真正体现个人创造性和美学情怀的散文的发展与成熟，作为左邻右舍的诗与小说的成就必然有限，再度展开也很困难。可以说，在新文学的奠基阶段，正是散文引人注目的成绩，奠定了现代文学发展的基础，推动了语言革命从生涩到成熟的转变。而后才有小说、新诗的长足进步。可惜的是，散文在后来的发展，步子变得缓慢。特别是到了当代，情思、智慧、趣味逐渐狭隘，形式、技巧日显单调。其中最明显的是随感体、闲话体和独语体散文的衰落，只剩下刘白羽的抒情体、杨朔式“诗意体”和秦牧知识性散文的片面发展，并逐渐演变为三种模式。以至于到后来人们形成了一种印象，认为散文只有抒情、叙事、记游和化解科学知识几种写法，别的写法都很陌生。
这是当代散文的危机，但生机和希望正隐含在人们危机感的意识和警惕之中。在我看来，新时期散文的成就虽不如诗歌、小说那样引人注目，但在总体上也基本完成了对现代散文传统的回归，并且为它的发展与突破准备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和技术资源。首先是大量回忆、悼念性散文的出现，完成了散文真情实感的归来；接着是巴金、冰心、杨绛、陈白尘、汪曾祺等一批现代作家的复出，以他们实力雄厚的新作，在思想上、艺术上和情趣上，直接接通了现代散文的丰富源头。然后又有贾平凹、余秋雨、张承志等一批新人的出现，加上近些年来对诸如余光中这样海外散文家作品的出版介绍，以及人们对诸如鲁迅、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等边缘作家散文的重新重视，散文显然正在完成它本体精神的回归和形式趣味的多样化的格局。20世纪的中国散文已经又一次来到一个变革发展的前夜，它召唤着人们展开现代汉语散文卓有成效的实践，把自发的散文引向一种自觉的状态。当前的散文写作，是必须面对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防止玩世主义思想趣味的蔓延和媚俗倾向的发展，自觉从表现个性的传统进入当代美学变革和精神建构的历史进程。真正在散文本体精神的自觉性方面，在形式的多样性方面，在美学面貌的当代感方面，在现代口语的再度提炼方面，探寻更高的散文境界。
1993年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