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高档小区天创世缘地下车库C入口。我招手拦下一辆黑色的宝马X6,司机放下了车玻璃。我看也不看他,只是像机器人似的说道:
“对不起,先生,没有停车证,禁止进入车库。”
“保安大哥,能否通融一下,”二十多岁、西装革履的司机微笑着,解释道,“我昨天刚刚买的房子,现在正在装修,停车证还没来得及办,您看……”
“请稍等。”说着,我抄了他的车牌,问清了他住在21口楼506,然后我提醒他尽快办停车证后,就升起了拦的栏杆。
那司机却没有立刻就走,他盯着我迟疑了一下,突兀的问道:
“你,你是不是叫荆一山?”
“啊?你认识我?”我怔怔的反问道,眼前这个一看就是少年得志的人,我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真的是荆一山?”司机兴奋了起来。
“是。”我木然的点了点头。
“啊呀,学长,真的是你啊!”司机已经推开车门冲了出来,他用力握住我的手,叫道,“学长,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请问,你,你是……”我越发狐疑了起来。
“学长,我是叶新龙啊,你感记得吗?”
“叶新龙?你是叶新龙?”我忍不住叫了起来,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叶新龙是一个非常羞怯的男孩子,我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充满自信、一脸坚毅、抬手投足间从容优雅的人,和叶新龙联系到一起。
“学长,你还记得我,真是太好了,咱们有几年没见了,我……”
“喂,前面的车,你还走了走了?快点!”听到叫嚷,我回头一看,后面已经有十多辆车,排着队等着进车库了。
“好好,马上就走!”叶新龙冲对方招呼了一下,飞快的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学长,晚上给我打电话,咱们好好聊聊。”
叶新龙一边说着,一边回到了车上。他再三叮嘱我晚上给他打电话后,开车进入了车库。
整个上午之后的两个多小时,我都仿佛是在梦中度过的。之前我工作起来,可谓是“机械式”的,一切最章办事,极少出错;那两个多小时中,我却恍惚异常,接二连三的出错,以至于午饭的时候,队长狠狠的批了我一通。
我乘机说自己头痛的厉害,下午没法继续工作了。没想到,那个队长竟然非常通情达理,立刻就让我回原来的工作单位:中关村电子产品市场。
现在回想起来,我很感激自己巧遇叶新龙的那份运气,我觉得那是我生命的转机。但是当时,坐在公交车上离开天创世缘返回中关村电子产品市场的时候,我却从头到尾的逼视了一翻自己的噩运,因为我做了半年多的保安,一直相安无事,怎么也没想到第一次出勤,就遇到了熟人,暴露了自己“见不得人”的处境。
当天晚上,我并没有给叶新龙打电话。后来再次见到他,他问我为什么没联系他时,我的理由是不小心把名片弄丢了,事实却是,我故意丢掉了那张名片。
那时的我,就像一只习惯在黑暗中生活的蝙蝠,那张名片恰似一道直直的照射在我眼睛上的阳光,让我格外不舒服。
我荆一山,那时是中关村电子产品市场的夜班保安,和七个同样做保安的伙伴窝在地下三层一间小黑屋中。每天晚上,我从20:00工作到第二天8:00,主要的工作内容是清场、看施工和夜间巡逻。运气好的话,工作时间可以睡七八个小时,运气差的话,连闭眼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运气好坏都无关紧要,因为白天的时间我除了吃饭上厕所,就从来不会离开自己的床。我习惯躺在床上,磕睡的时候就睡觉,睡不着的时候就对着手机看那些超长的、一点思想都没有的网络小说。
说心理话,我半点都不喜欢那种小说,文采好坏不说,故事情节就那三五个样板,比文化大革命时的八大样板戏还要单调。但我却离不开它们,因为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打发时间的事儿来做。
当一个人的生活,只剩下打发时间这件事的时候,事情有没有乐趣、自己喜不喜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正在忙,忙的很。
我刻意的与其它几个室友,更确切的说,是与睡在其它七张床上的任何人,保持着距离。半年多来,那七张床上睡的人少的换了三两次,多的换过十多次,我们整个保安队伍,除了队长,好像就我没换过。
原本,我以为回到地下室的小黑屋,回到夜班的工作,我就会恢复平静,就会忘掉叶新龙这个人。但是,我错了。之前,每每躲到床上,打开电子书,我要么很快就睡着了,要么一下子就被小说的情节吸引了。
但现在,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遇到了自己心怡的对象,心境再也不会无忧无虑,开始变的充满渴望又夹杂着淡淡的焦虑。我渴望知道叶新龙是怎么成功的,又怕他取笑我当前的处境……
叶新龙,是低我两级的学弟。我大四的时候,曾被他们班邀请去开过一次班会。那时候的我有一个坚定的梦想,整个人也充满了活力和朝气。在那时的我的眼中,世界充满了美好,生活洋溢着希望。我觉得只要我去争取,凭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开家公司、赚它几个亿,或者竞选国家主席,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儿。
我隐约的记得,我站在讲台上,大声的激励着学弟学妹们,我告诉他们,世界就是一个无所不有、包罗万象、取着不尽、用之不竭的大果园,我们要做的就是冲进去,肆无忌惮的寻着和采摘,即便遇到自己采摘不到个果子,也无须烦恼,因为只要我们说一声,就会有许多人,向我们伸出热情的援助之手……
每次班会结束之后,很多学弟学妹们会围着我,向我问这样那样的问题。叶新龙就是其中最不起眼,但却是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这种深刻并不是因为他表现的高人一等,恰恰相反,他给我的感觉是胆怯、是最需要我帮助。
当其它同学拥挤着、争先恐后的向我问这问那时,我留意到叶新龙站在人群之儿,似乎是刻意的保持了距离。他偶尔抬头看看我,当我目光投向他的时候,他立刻就脸红着低下了头。
等其它人走光了,只剩下我和他的时候,叶新龙才走我前,鼓足了勇气和我说话。他说话的声音很小,而且吞吞吐吐的,与我碰到的那个开宝马X6的家伙,可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当时,我和叶新龙具体聊了些什么,我想不起来,我只模糊的记得他说了一大堆灰心丧气的话,说自己不敢做这,不敢做那的。
我则说了我能想到的每一句鼓励的话,还主动请他吃过几次饭。离开学校前,我还特意找了他,开始的时候,我计划等自己创办了公司,就邀请他加入。不过事与愿违,我非但没有创办起自己的公司,还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和期望,到最后落的藏身在中关村电子产品市场当夜班保安的份上。
说起来,巧遇的我和叶新龙,与大学那会相比,可以说是调换了角色,这让我多少有些接受不了。我并不是嫉妒叶新龙的成功,我只是伤感自己的境遇。
诚然,我心中知道叶新龙是靠自己的努力成功的,不过为了让自己的心理平衡一下,我故意臆造了一大堆荒唐的理由,诸如:中了彩票头奖,娶了个有权有势的媳妇,在马路上捡了一千万然后据为己有……
很多次,那份想知道叶新龙是如何成功的渴望,把我煎熬的异常烦躁,致使我忍不住用拳头狠狠的击打床铺,吓的那七个室友惊恐的从床上跳起来,以为是地震了。
他们惊讶又困惑的盯着我,怎么也不会明白,一向如木头一般毫无表情、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我,怎么一下子变的失常起来。
我懒的理他们,更懒的向任何人解释。
这样,大约过了三周左右,一天中午刚刚吃过午饭,队长忽然叫住我。也许是因为我呆在保安队长久又安份的关系,队长一向对我不错。这次他却是让我做一件很为难的事:他说因为白班缺人,让我到白班工作几天。
一向没有违逆过队长命令的我,虽然千般不愿意,但还是硬着头皮同意了。
后来我才知道,调我到白班,根本就不是因为缺人,而是我的那些室友找了队长,说我经常发神经,又咬牙又砸床的,让他们休息不好,他们还提心吊胆的怕我哪天疯癫起来,趁他们睡着了,把他们都用刀子捅了。
知道这些的时候,我禁不住哑然失笑,是哭笑——我没想到,自己的形象在他们心目中,竟然是如何恐怖和不堪。